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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al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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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阳君握住眼前白瓷颈瓶,满满斟上一盏,仰头。
一饮而尽。
外面熙熙攘攘,纵是临近午夜,也仍是热闹非凡。时不时探出头去,便可看见穿着华丽的富贵权者,或潇洒逸然的书生谋士,许还有怀抱锋刃的武士浪人,往来交错,虽彼此不为同道,却丝毫不起冲突,在道上自由穿行。
他们不敢,亦不会闹事。
因为这里有座殿,名为朱雀殿。而朱雀殿里,朱翼皇朝至高无上的女帝,牢牢掌握着皇朝所有的一切。
信仰,道德,戒律,天下。
人心。
玉阳君嘴角噙上一丝苦笑,拎起瓷瓶,看着莹澈酒液淌出一条柔和弧度,然后狠狠饮下,感觉到灼烧般的烈度在胃里炸开。
一二三四五……
面前零散地排着十三只空瓶,个个皆细颈纤身,自中央悠悠然扩张开圆滑底肚,上好玉料白净无暇,散发出浅浅地温润微光。
一如那人,同样无暇可寻的肌肤……
眉色发色皆是银白的男人,手握酒盏,毫不理会因把玩倾斜而微微溢出的清液,只是略睁大了朦胧双眼,似是穿过层层看不见的墙障视线,溢满复杂难言,和,一丝哀伤。
几不可察。
那边是朱雀殿的方向,是他曾经的居所,是他亲手献给自己戴上罗喉戒玺的女徒弟,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怯懦应声,看着她无意识望向自己的求助眼神,看着她将印信交在自己手里,在她身旁常伴左右,几乎掌握了一切。
是的,几乎。
他忽然将瓷瓶在桌上重重一顿,登时几点莹澈飞出,溅落在整实木面上。带着几分忿怒,几分不解,几分委屈几分不甘,他拔开小巧瓶盖掷之一旁,仰口抬手,张口接下纷乱凌撒的酒液。
一夜之间!放佛时间停顿了一霎,他的徒弟,那带着坚强的懦弱,善良而又单纯的徒弟,转头一笑,竟是思沉渊海,冷酷狠绝,带着独特的尊傲残忍,再不受任何人摆布。他在一夜之间,亦发现手中牵线木偶,挣了束缚,踢踏着跳上舞台,戏谑自己一无所有。
仿佛是被人,换了脸,换了心,换了,情!
玉阳君一双墨意森然的凤目,向来是沉稳深邃,智珠在握,好似一汪泛着幽幽漩涡的深潭,将无数人吸进去,甘愿沉沦。此时,那微微阖起的冷情眸中,好似被方才粗鲁动作所溢出的酒液溅到,点点莹色流转,折射出幻觉也似的痛与伤。他大口吞咽着酒瀑,丝毫不顾醺然烈味沾撒满身,只一心贪恋着喉间不断传来的辛绵辣意,想借着这腾起的火焰将脑中所有思绪焚尽成灰。虽然他引以为傲的头脑,又一次背叛了主人强烈意志,疯狂地提醒他某些事实。
比如,神雀女帝。
比如,明珠求瑕。
天下无人,唯吾不杀。身为血榜杀手八人中“无”之“无缺公子”的明珠求瑕,俊铎轻朗,傲意洒然。一把六情剑生杀予夺,从不留情,亦绝不会容忍任何阴霾宵小,性情耿直得几乎不像凶煞,孤傲喜洁之致,从不屈居人下。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无缺公子,此时却投入朱翼皇朝,投入神雀女帝麾下,在朱雀殿中,和那最完美无缺的女子,形影不离!
玉阳君好似又见到那一日,他步入迟迟未见早朝的女帝寝殿,透过叶蔓枝影,窗花木镂,看见长心偎在明珠求瑕怀里,一袭飞瀑般的黑发散下,衣襟褪肩凌敞,衬得颈间露出的玉色肤底上数抹噬印愈加触目,历历可见。比落在雪上的梅更艳,更清,那般的惊心动容,绝媚醺靡!
一瞬间,就好像有什么骤然炸开,充斥了满脑轰鸣。然后玉阳君发现,一直以来握在手中的真实,不过是比瓷瓶更易碎的美梦,转瞬便逝,自己所有的希望骄傲努力成就才智武艺身份际遇,全都被摔进泥里,连带着一颗自己都不曾想到还有的东西,被踏得脏污粉碎,痛得撕心裂肺,却连一丝一毫懦弱悲恸,也不被允许。
不被他勾起嘴角瞟向自己的长心女帝允许,亦,不被他剩无可剩的一丁点不知何物允许。银发男子向桌前倾,栽倒在坚实桌面上,良好的材质传来一阵沁爽凉意,让他不知归去何处的意识微微清醒。
这是……手。
玉阳君勉强微抬眼睑,看见自己拢着酒盏的手。五只修长的手指伸出,轻展柔韧躯体,在杯沿屈出分明弧度,泛着温润光泽,苍劲有力。就是这么一只手,摇了嵌银羽扇,拍过稚嫩发髻,轻移于典籍之中,指点江山,利害分明。扶过她,动过武,执过笔,掌过令,权倾天下!而今……这又算是什么呢?
这又,能是什么呢?
他看着手上各种痕迹磨出的薄茧,迷茫地想着,微微用力,那精巧酒盏便呻吟着发出啪的一声,碎了满手残迹。然而,那手却是毫无损伤的,连一丝红痕也无。
沙溶神法大成……
他忽然冒出来这几个字,然后脑子里光影纷杂起来,掠过无数画面,或新或旧,或难或易,情意皆假,万般算计。那么多的光阴人事,那么多的情仇纠葛,却没有半分,用了一丝真心真意。亦没有一丝,最后,属于他。只有那一日黄昏,在金山海岸,遇见的天真少女,嘴角噙的笑,言语吐出词,未有负担,未有欺瞒,全然是怔松的交谈言笑。
恍如隔世。
玉阳君墨色凤眸澈然起来,复又渐失焦距,缓缓合拢。他信手摸了瓶酒瓷,连酒盏也不要,就这么对着唇浇下来,浓郁的烈度似乎烫的要燃烧。
酒,是好酒。陈酿上二十年的女儿红,甘冽而墩醇,绕在舌尖流转滚淌,缠绵出一腔苦涩炙辣,绵爽细腻的快意。极尽一世百味浮沉,让人想不得,说不出,摸不到!
然后,他在这快意涩然的挣扎中,恍惚看见了长心。
她并未穿着往日里华丽繁复的帝袍,只一袭简单素衫,勾勒出婉约窈窕身形。高耸入云的发髻散下,简单地簪盘了只白玉扁方,一双凤眼挑跃眉梢,静谧目光中似乎含着点点不悦。只是他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是一眼认出,那扁方,是很久很久之前,他随手摸出送与长心,当做背全四书五经赏励的。但依着长心现在的性子,这东西,怕是早就不知扔往何处去了罢。
既然如此,那现在出现的,必定是幻觉了。
他自嘲着,明明告诉自己是幻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牵出个僵硬微笑。
“女帝……”
“你,不必多礼。”一如既往地淡然无情,辨不出情绪与否的冷然声线中,裹挟了淡淡怅然。玉阳君摇摇头,撑着桌面抬起头:
“礼,不可废……”但还未及数寸,便彻底在酒意与睡意中溃败,亦或许还有些失意,他向桌面一头栽去。
“师傅!……”玉阳君看不见的所在,长心眼底闪过刹那惊惶。她匆忙的伸出手想扶住玉阳君,却在触到那倾泻下来的银白发丝时,触电般,又缩了回来。
她,不可,亦,不能……
往日里皎白细腻的掌腕被死死掐住,十只葱管般的指甲,在其中留下了堪堪渗血的痕迹。
长心一双斜挑凤目紧紧闭上,睫羽颤动着,只从那偶有的缝隙中,露出内里一丝宛若暴风来临的海面般,肆虐狂躁的挣扎与混乱。
学生如何。
朋友如何。
敌人,又如何。
脑中浮现,是那一日,素还真与叶小钗前来道别的时景。淡紫长发挽成高髻的道者,手搭拂尘,永远不老的面上,眼里似星空般宁定淡然,满身雍容。
“女帝。吾与好友叨扰甚久,今日自当拜别。有一言,虽于理不合,但于情,却仍望一听。”
“素贤人尽管直言。”
“莫信直中直,慎防仁不仁。”
她先是惑然,随即接过素还真递过的信封。道者朝她笑笑,转身甩袖,潇洒的追着早已行远的挚友脚步离去。长心抽出信中纸笺,半晌,蓦然睁大双眼。
里面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怒。
……
方成子,娶日盲族圣女释女华。
得一女,名不见荷。
……
次年,日盲惨祸,方成子失踪。
……
狮王朝方城子失踪的日子,和玉阳君于武林中走动的时间,竟……
如此吻合!……
……
………………
素净的纸笺被纂出道道深浅不一的折痕,宛如划在心口,连血液都在颤抖沸腾
火中雪,释女华或者其他人,根本不重要。
但……不见荷姐姐……若你知道,盼了多年的生父,亲手策划了杀害释女华的计划,不知你还会,惦念着这个从未面见,却天天见到的父亲吗?
长心啊长心……
织语长心……
朱翼皇朝每日里高高在上,端坐龙椅上的美丽女子,此刻却蹙了眉,抿了唇,敛了眼柔了骨收起满身冰冷无情的威压傲气,自嘴角,含出一抹苦涩难当像是哭泣般的笑
若你知道,这个视作至交,交托了所有,却还来不及表露便在惊怒中燃尽一切过往情分的师傅,只将你当成执掌天下的一枚棋子,一个道具……
你当初,又如何会,交托了那样的情感与信任!
但纵使今时今日,在见到这个曾经意气风发,风华绝代的男人,就这样在一家酒馆中醉生梦死时,她的眼,还是痛了。
痛的心都要碎了。
长心静默良久,随后轻轻招手,门边便现出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把他……送回去。”
明珠求暇闻着浓重的酒味,并未皱起秀气双眉,但看向长心的眼里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拒绝。
长心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
一个只会倔强的抗拒,一个只会委屈顺从……
他们,就从来不会,也未曾了解过她织语长心么……
不,或许,他是了解的。
长心复又回头看向醉倒桌边的玉阳君,心里一片黯然。
但是,了解又怎样呢。
他已不敢再说了。
任何的不喜,都有可能剥夺他,最后留在这里,留在自己身边的权利。
那是他最后得以生存的权利。
玉阳君……师傅……
长心捻起一丝银白的发,指尖传来微微水汽湿意。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就算是这样……仍还要留下,留在这里呢……
“明珠。”
“恩。”
“让神母瑶姬过来,将他送回府邸。”
明珠略微惊讶地抬眼,看着长心。
长心转身,一派往日里尊傲骄然,带着些许桀骜神情,朝着明珠求暇妩媚一笑,头也不回地甩袖前行。
今日,便不再去想这些了。殿中尚有不少好酒,且醉忘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