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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承骞番外——多情未解忆长安 ...

  •   韩仲泽的身影渐渐去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依旧站在书房的阶前,早春的风拂动,很容易将我的思绪带到千里之外,岭南的春天。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早上,我把背影留给了两个此生最重要的好友,只身离开,远赴那片未知的土地。而今,十三年转瞬已过,我却回到了京城,站在久违的屋檐下,送别我久违了的挚友,离开京城,去我曾经一十三年弃置身的地方。
      我并不伤感这场离别。带着欣慰和释然,我看着韩仲泽远去,仿佛看见了无边天际处,我再也回不去的岭南,明皎在那里等待着他;那是他们的美好未来,也是我他朝心有闲情时,心头悠然响起的牧歌。
      终究还是忍不住,一些往事,闯入我的心头。在此时此刻,回忆那些旧事,也不算太善感;更何况,无忌公子,向来不是无情之人。纵使多情笑我早生华发,那又如何?
      十三年了,临风对月之时,独自把酒之际,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的内心,可曾对当年年少轻狂的举动有一丝后悔。渐趋枯淡入中年,然而此时的我依然回答,我不曾后悔,即使往日重现,我还会如此选择,虽然我会有更多踌躇。
      当年,在京郊送别,辞别韩仲泽和明皎,我在转身一刹那,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再回头,只是任那悲凉的感觉浸满全身。那一刻我不再是临江少王爷,不再是无忌公子,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没有了平素的豁达和坦荡。从此,我将失去很多东西,但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和我的知己,相隔天涯。我在明皎面前,平静地说着“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只是她不会知道,我的心底,早已泪流满面。
      到岭南的最初岁月,一切果然如我设想,凄凉之地,百废待兴。我还是要感谢皇上,虽将我贬斥,却并未削减我的待遇;没有时间为我准备府邸,倒也做了合适的安排。我自然不怕生活艰辛,当初交游天下,靠的亦是自己;只是我还有家眷,我为棠澜宫出头是我自己的决定,其中后果不应由她们承担。
      我一向是随遇而安的人,既来岭南,纵使荒芜,我也会为自己打造出一片精彩。我渐渐适应了岭南湿热的气候;此处的山岭不同别处,树木长青,繁花不谢。我在闲时信步走走,竟还发现了一处绝佳的风景,有山有水,更难得的是气温适宜,若在盛夏,竟不似岭南遍有的那样炎热。自此,我常去那里,并自己筑起了一座木屋,消遣时山水相伴,一时不知身居何处。
      当然,我还是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深夜不寐之时,我站在庭中,面朝的方向,永远不会弄错。京城,无论我在岭南过得快乐与否,我都不会真正释怀。
      我从未断开与京城的联系。在京城中,一直都有些朋友,为我传递着那里的点点滴滴。我关注的人们,我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事,我都关注着,我都知道。
      那年,我避开明皎,对韩仲泽说出“好好待她,她身上的每一点都值得你去爱。若是我当初早一些来到京城,只怕就轮不到你韩二木头”。我记得那时韩仲泽的眼神,从意外到坦然再到坚定,那是他对明皎的感情的沉淀,让我也感到欣慰。我不后悔向韩仲泽坦白自己对明皎的感情,无忌公子一向坦荡,而我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心。我不否认,当初那样快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其中亦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为了明皎决绝的目光和话语。我爱慕她,便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只是,这个原因,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有韩仲泽和她倾心相爱,那比什么都好,也是我想看到的。
      到岭南后,我和他们只是偶尔通信。往往是他们的来信长篇累牍字字关切,而我的回信只言片语一带而过。不是不想和他们联系,只是不愿意让他们为我感到惆怅。甚至,我不希望他们时时记挂着我。我只想让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知道他们过得好,那就足够了。
      直到那天,我忽然得到了京城中朋友的消息,韩仲泽与霁雪郡主订了婚。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了晴天霹雳的意义。我不相信,几个月前分别之时还深深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会转眼间劳燕分飞;而韩仲泽亦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又为什么会抛弃明皎。
      我一直没有尝试联系敬妃娘娘,但这一刻,我不顾一切地动用了所有线索,只想找到棠澜宫的人,探知事情的真相。终于,又一次的飞鸽传书送到了我手中,我迫不及待又心生犹豫地打开,里面,正是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曾经在他二人吵架之时勇当和事老,此刻,看着这样情何以堪的错过,我竟发觉,自己毫无置喙的余地。这件事,乍看来仿佛错在韩仲泽,可是同为男人,我却明白他在斯时斯地的无奈。他二十多年来“韩二公子”的行事做派,桎梏了他的选择,他只求对得起所有人,却在错手之间将自己最爱的人伤害。不是至情至性之人,也不会犯下这个错。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收到过他们的信件。我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对他们而言,我是他们感情的一个见证人,如今感情不再,见证人的存在,只会让他们的伤口流血不止。
      此后三年,音讯不通。我依然通过飞鸽传书了解着京城的点点滴滴,知道他们的日子平静地继续着。这是我愿意接受的状态,同时我的日子也在平静地流淌着。我的第一个孩子,在岭南出世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即便是在岭南,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个午后,我抱着孩儿在庭中戏耍,信鸽又一次落到了我的肩膀。我打开那封信,上面的字句一下下地震撼着我的心。我看到信纸上,是明皎的死讯。
      “父王,你怎么了?”孩儿稚嫩的声音唤回我的意识,我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淌着眼泪。低头看去,我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
      我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的理智几乎挥散;依旧如三年前那样,我用尽一切办法,联系到了敬妃娘娘。等待消息的日子里,我明白了什么是两世为人——直到看到回信,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不是信的开头,而是,“明皎无事”。
      我仔细地看着信,让自己接受这个离奇坎坷的故事。明皎和韩仲泽,经历了重重艰辛,终于走在了一起;可是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在一夜之间将二人分离到了彼此生命之外。我不忍再看面前的信纸,我此生最重要的挚友,何以会落得如此下场!
      唯一的欣慰,是我在信的最后,看到这样一句,“明皎已有身孕,隐居京郊”。我默默地注视着这简短的语句,渐渐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有这让人欣慰的余庆,这将是韩仲泽留给明皎最后的温暖。信中说,明皎的发小章适颐一直在照顾着她。我之前听说过这个人,他医术高明,我虽然不认识他,却也放了心。与此同时,我开始考虑一个决定。
      岭南的冬天来得很晚。这个冬天的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中传递了一个好消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不让我悲欣交集的好消息——明皎的孩子出世了。我在冬日的阳光下,笑得很开心。我知道自己很久都没有笑得那样开心,仿佛多年前与他们两人把酒畅谈时那样。
      此时,我知道考虑已久的那个决定到了该实施的时候。我飞鸽传书一封,托敬妃娘娘转交给章适颐。在信的里面,还有一笺信纸,那是给明皎的。我知道,章适颐看了我的信之后,一定会把那笺纸交给明皎。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给明皎写信,虽然很短,只有一句,但是我相信,她一定能读懂——
      “同来百越文身地?无忌”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章适颐的回信,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诺”。清隽飘逸的字体,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属于上官明皎的字。
      章适颐在信中说,等明皎出了月子,他会亲自送她来岭南。这是我第一次和章适颐打交道,虽不熟悉,然而从他那工整谨严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端正有担当的谦谦君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着手为明皎的到来做准备。别的都好办,我早已在心里谋划多时,只是她的住处,我一直踌躇不定。她的行踪须得保密,而山林之中又怕气候过于湿热,对她和婴孩都不好。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曾经常去的那片风景,那里的气候不同外间,更巧的是我早已在那里筑有房屋。曾以为是闲情偶寄,如今想来并非没有意义。
      明皎到的那天,我亲自去接她。看着马车出现在我视野中,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近乡情更怯的紧张和兴奋。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如我亲人一般重要的朋友。
      车帘子掀开,先走下来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看到我,向我微微一礼。我心知这是章适颐,略一颔首,目光便紧盯着车门。
      章适颐伸手向着车内,从里面搀扶出一个人来。她抬起头,看着我,向我微笑。
      明皎,时隔三年,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无忌。”明皎走向我。我也笑着,向她走去。她的笑容,依旧是三年前的风采;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灿若繁星。
      “明皎。”我笑着叫她。在她面前,我毫不费力地便找到了昔时的感觉,从笑容到心情。
      我们面对面站住了。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怀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儿,他们的孩子。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只是一眼,我便不得不赞叹血缘的奇妙。虽然只是个满月的孩子,我却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出,他的轮廓五官,和他的父亲韩仲泽,是如此相似。
      “是个儿子吧?”我抬头问明皎,“取名字了吗?”
      明皎温暖地笑起来,“没错,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煦儿。”
      煦儿,和煦,温暖。倏忽间我眼前仿佛闪过了韩仲泽的眼眸,还有他嘴角时常洋溢着的微笑——韩二公子,笑如春风;这,莫不就是出处?
      明皎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平静说道:“我希望这孩子就像他父亲那样,笑容和煦,暖如春风。”
      我看着明皎,她的脸上似乎多了一种神采,是我不曾见过的。不错,是母性。眼前仍是当年人,只是长发已经盘起,怀里多了个小小婴孩,绿叶成荫子满枝。这样的上官明皎,也很美。只是我自己,忍不住心生感叹,叹这时间无情世事无常。片刻之后,我却立即回过神来,嘲笑自己在这岭南日子越过越慢,思维也像老者,动辄感叹,把当年无忌公子的洒脱风格抛了大半。
      我陪着明皎,到了那个木屋里。此时虽是冬季,这里却比别处温暖,甚至还有未凋谢的花。明皎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风景微笑。我知道,她很满意。
      “小王爷。”背后一个男声响起,我转身看见章适颐。他向我颔首,“下官有几句话想对小王爷说。”
      明皎在屋内理东西,我和章适颐走到了外面。我看着章适颐,这是一个内敛稳重的人,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听闻当时助明皎脱身,全赖他的安排;而后又十月守护,殚精竭虑;这的确是明皎可以完全信赖的至交好友。我心中生出深深感激,对他言道:“章大人一路辛苦了,请随本王回府休息,本王要亲自奉茶。”
      章适颐恭敬地笑笑,“下官不敢当。其实下官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还得尽快赶回京城。请小王爷出来,是有些事情,想嘱咐您。”
      我听了大感意外,却见章适颐自怀中掏出一摞纸,交到我面前,“这是下官根据明皎母子的体质开的药方,针对各种病症,请王爷收好,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下官对岭南水土不熟悉,这些药方在这里可用与否,下官也不确定,届时还得有劳王爷延请本地名医共同参详。”
      我捧过药方,粗粗一扫,只觉得非常细致,便收好药方道:“章大人放心,本王一定会安排好。”章适颐点头,又说道:“多谢王爷。还有一事,下官本不该说,但见王爷对明皎关爱之心一片赤诚,故而相信王爷与下官一样,都一心只希望明皎好,这才斗胆进言,若有冒犯王爷之处,还请恕罪。”
      我心中纳罕,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点头道:“章大人多虑了,请讲。”
      “王爷素有无忌公子之名,下官亦有耳闻,知道王爷生性最是洒脱旷达。下官也知道明皎和王爷交情深厚,也曾听她提起多年前与王爷一起喝酒品诗的快乐。因此下官相信,王爷是能够让明皎开心生活的人。明皎这个人,虽然聪明绝顶,却容易压抑自己的情感,面上总是快乐地笑着的,心里却有隐痛。她和韩仲泽的事情,想必王爷很清楚其中来龙去脉。经历这些变故,无论明皎有多坚强,她心里一定痛苦难当。如今她要长住于此,对她而言能够远离伤心之地,也是一件好事。下官只求王爷,能够拿出当年与明皎把酒交游之时的心境,用您的洒脱旷达感染她,让她快乐,尽量忘记那些坎坷和伤心事。这对她的身心皆宜,对孩子也有好处。下官只能护送她到这里,剩下的路程,拜托王爷了。”章适颐说完,对我深深一礼。
      我注视着章适颐,他的这两番举动言语,都让我意外,而后是深深的感动。他是明皎身边手足般的朋友,关怀备至,怜她懂她。谦谦君子,让我肃然起敬。
      “适颐兄。”我亦还礼,“无忌定会竭尽全力守护明皎,护她周全,令她快乐生活,请兄台放心。”
      章适颐在岭南没有多做停留,便回京去了。临别之时,见他对明皎也是叮嘱再三,末了说了一句“有缘再见”,登车而去。我听着最后四个字心中叹气,章适颐以后恐怕轻易也不会再来岭南,而明皎也轻易不会再回京城,相隔天涯,再见难期。然而,世事难料,就像我终究与明皎重逢于岭南,或许有朝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们这些人各自所受的桎梏都能被解除,我,明皎,章适颐,甚至韩仲泽,都能重回最初的美好。
      从此,我在岭南的生活,嵌入了另一个重要的部分,那便是照顾明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探望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吃穿用度可有欠缺,然后陪她说话解闷。说来好笑,原是陪她解闷,有些时候反而是她陪我。岁月磨砺,当年豪爽洒脱的无忌公子也已渐渐沧桑,万丈豪情有减无增,若不是章适颐要我重拾那份心境感染明皎,只怕这豪情还会继续削减下去。然而每次面对明皎,和她聊起往事,我却能毫不费力地找到当年的感觉,纵声谈笑间,公子仍无忌。我要感谢她,是她让我拾起了几乎快要失落了的东西;当然,我看到她的笑,和当年亦无异;她只有在这些时候,才会笑得如此开心。
      在岭南,明皎渐渐学会了很多以前不会的东西,比如织布裁衣,比如烹调。那一次我去看她,她正在做点心,听到我进门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笑着招呼我。
      我看到她在灶头忙碌,不由笑道:“这灶头总算不是摆设,我倒是从没见你做过饭呢。”
      明皎听了轻笑一声,“这还是我在怀着煦儿的时候学会的。下厨这种事,只要我用心学,又有什么难的。你以往没口福,今天赶巧,我正在做豆沙糕,一会儿你来尝尝。”
      我听了只是笑,没有说话。对上官明皎来说,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难事。听着她轻松的口气,我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里屋突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想必我们的对话吵醒了煦儿。我忙对明皎说,“你只管忙,我去看看”,便向内走去,抱了煦儿出来。
      我轻轻拍着煦儿,口中哄着他,在屋内来回走着。一时哭累了,煦儿又沉沉睡去。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却见明皎笑道:“没想到,你哄孩子还真有一手。”
      我也笑道,带了几分自豪,“那是自然,我在府中也常哄孩儿睡觉的。”言罢我和明皎都没有说话,从彼此的微笑中,觉出了几许沧桑,那与时光有关。转眼间,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再不复当年的年少。好在,我们仍未忘记与年少有关的记忆,纵然往事难追,纵然日后华发渐生,我们的心还能保有几分年轻。
      我们坐下来,明皎斟了一杯银针茶给我。我夹起了一块豆沙糕。豆沙糕是当年在嘉味居必吃的点心,我一边回想着旧时滋味,一边开始细细品尝。
      细腻的豆沙,清甜芬芳,在舌尖融化,点缀其中的桂花仿佛新鲜绽放,馥郁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涩,更是齿颊留香。这宛然是当年的滋味。
      “怎样?”明皎笑着问我。
      “不是嘉味居,胜似嘉味居。”我赞许地点头,“明皎,你的厨艺太让我意外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若说是用心,你信吗?”明皎眸中光芒一闪,“若是用心,就没什么难的。”
      “的确。”我一面夹起另一块豆沙糕,一面看向她狡黠笑道,“何况你如此蕙质兰心。”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明皎侧过头,嘴角似笑非笑。
      “诶,我说的可是好话。”我眉角飞扬,一如当年。刚才这有些无聊的斗嘴,正是多年前我们之间的惯常状态。借着这豆沙糕勾起的回忆,信口而来的对话并不显得陌生,只是亲切。
      有些时候,我也会叫我的心腹小厮去给明皎送东西。他是我从京城带来的,见过明皎,又是我一向倚重,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吐露分毫。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知晓明皎的存在。我的家眷,也无一知情。我必须这么做,只有如此,明皎在岭南才是真正的安全。
      时光荏苒,快得仿佛手中的沙。煦儿已经长大了,似乎昨日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今天便已是小小少年。看看自己,再看看明皎,不知不觉间岁月在我们身上留下了痕迹,虽然不至于尘满面鬓如霜,但也都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
      煦儿叫我“无忌叔叔”,许是他小时候我常带着他玩,他很喜欢我,有时也会将心里话对我倾诉。那些话,我知道他为何不对明皎说;他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大人的事情他虽不太懂,却明白他想知道的问题,正是他母亲心中的伤痛;因此他只能问我。可惜,我也要愧对他的这种信任,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就像他第一次问我他的父亲是谁的时候,我沉默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问过明皎这个问题,更不知道明皎会怎么回答他,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而煦儿终究不知道又抑或是记不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五岁以前每次生病,都会哭着喊“爹爹”,直到精疲力尽。
      再后来,他很少对我说心里话了。这是因为他长大了,也是因为他懂得了更多的无奈。有时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心里忍不住难受起来。这是个多么聪慧的孩子,只可惜,他很少快乐。我的孩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煦儿的天资,可是他们都比他快乐得多。我宁愿煦儿不要那么聪明,以此来换取本该符合他年龄的快乐。
      煦儿在五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我遍请名医,又结合了章适颐留下的药方,终于将他治愈。那一次,看着他烧得迷迷糊糊却依旧喃喃念着“爹爹”,我几乎落泪,他那酷似韩仲泽的小脸当时苍白得让人心惊;而在一旁,明皎听着那一声声虚弱又稚气的呼唤,心如刀割。当最终煦儿的高烧终于退下,明皎几乎倒在了我面前。我没见过那样脆弱的她,那一刻我想到韩仲泽,竟也产生了几许怨怼。
      其实,我从没有替明皎抱过什么不平,他们的事,是造化弄人,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和明皎谈往事的时候,我们也从不避讳谈起韩仲泽。明皎始终深爱着韩仲泽,也从未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那就够了,不是吗。
      十年易过,回首向来萧瑟处,这才会有一堆的感喟。就在我以为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会这样过下去的时候,我意想不到的圣旨突然降临在我的面前。
      旨意要我举家回京。简短的话语,却在我心中瞬间掀起巨澜。我本是贬谪岭南,不得回京;此时却让我举家回到京城,我纵然再迟钝,也知道这其中的含意。我,被赦免了。
      那一刻是难以抑制的发自内心的兴奋,我终于能离开这凄凉之地,去到我此生最留恋的京城,那是我的梦想永驻的地方啊。
      接过圣旨回到书房,我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想起了明皎。我离开了岭南,她怎么办?以我的猜测,她是不会愿意回京的。
      果然,我得到了她的答复,她不想离开岭南。伤心地,是非地,没有韩仲泽的京城,她回去了又怎样?
      我有些为难。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京城的;为今之计,只能为她留下足够的资财,又给她一个随时都能联系到我的方法。其实,即使没有我,明皎也能好好地生活,只是我自己不放心而已。
      最后一次从她的住处出来时,我回过头,又一次深深地望着她。这一去,我再也不会回到岭南了;这一去,也许真的不会再见。十三年前京郊离别,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忍不住地绝望;此刻,生离就在面前,我眼前浮动的不是当初的离别,而是十年前她刚来岭南的那天,我们的相见。十年,真是快,就这样我们共同度过了十年,看着对方青春渐褪,成熟浸染。这十年,不只是我照顾她,她亦在陪伴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的知己。
      “明皎,”我望着她的眼睛,“我要走了。该嘱咐的都已嘱咐了,你……还有煦儿,多保重。”这句话出口,我突然发觉,它和十三年前的临别之语没什么差别。
      “我会的。”明皎点头,眸中的不舍我看得清,“我和煦儿都会好好的,别为我们操心。你到了京城,也要多加保重,若是能够,便给我写一封信,报个平安。”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却忽然有种冲动,想拥住明皎,以这个方式,向她最后告别。于是我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肩膀,用力拥了一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明皎答道。当初是我说出这句话,故作豁达;如今换做她说,只是要离开的那个人,依旧是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松开手,向她绽开一个微笑,一个属于无忌公子的微笑,然后转身向外走去。远远地,我还能听见煦儿在对我喊,“无忌叔叔,我会想你的……”
      我对明皎的十年守护,就此结束了。
      然而,上官明皎这个名字,仍将印刻在我的脑海中。这早已无关风月,只是习惯关怀。当初的爱慕,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成为了发自内心的在乎,她仿佛我的一个亲人,她的喜怒哀乐,我见证着,我和她一起体会着,我伴着她一路走了十年。然而,我亦有自己的生活,我的家眷,我的孩子。我会为明皎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但我永远清醒地知道,我和章适颐一样,都只是在这段路上陪她走一程。如今,我走完了;剩下的路,我相信,她会好好地走下去。
      马车上,孩儿在我身旁念着唐诗,反反复复地似乎只是念着这一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未解忆长安,是啊,这种情愫,究竟何人懂过呢?当年初到岭南,长安寄托了我太多的牵念,四海忆,最忆是长安。而今,我却要回长安了。日后在长安的月下,我遥望的,又正是我此刻离去的地方。长安之忆,多情谁人能解?
      我笑笑,掀开窗帘,望着车外岭南的青山。多情未解忆长安,亦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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