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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桥 ...
康源十三年,吕家村秀才吕忆诚拜别父母前往京城参加秋试。吕家村地处偏僻,吕忆诚是吕家村的第一个秀才,吕家父母都觉得自家儿子为吕家增添了门楣,整天眉开眼笑的。
乡里乡亲的也喜欢开玩笑,今天东家说:“吕大娘,你儿子真有出息,赶明儿中了状元榜眼,那可是要见皇上的,多威风啊!”明天西家说:“吕大娘,你家忆诚还没娶亲吧?我有个远方的侄女,那长的可叫一个水灵,八里十里地的都有人来提亲,要不等忆诚回来知会一声?”
吕大娘笑着应下了,心里却盼着儿子早日归来,这养儿二十年,盼着有出息,更盼着平安,状元榜眼什么的倒是高望了,这一去半年的,那个傻孩子也不知可照顾得好自己,可别冻着饿着了。想着,便双手合十向着西方拜了一拜。
吕忆诚生的白净,从小读书的白面书生从未下过地干过重活,临走前吕大娘还给做了几身新衣裳,白色锦花的袍子一穿,乍一看倒以为是哪家大户的公子。
不像大户人家还配个书童,吕忆诚就只身一人背着一个灰布包袱赶路。毕竟是读书人,也还年轻,诗情画意的心思轻易就能被勾出来。这一路上,酸诗做了不知做了几首,一笔一笔记录在包袱里的书上。
这页几个字写得潦草,细细一看,写的是:“晚,踱村北,夕正好,叹人生无常,乐不及一生。归饮数杯,得佳句数段以记之。逝者常往留不得,命尽天数何奈何?酒冷余香尤不退,举杯方知人成个。一倾壶,一举杯,一对月,一入喉,一人独饮到天明。”
再翻看后几页,只见端端正正的写着:“颜如玉,千盅粟,书中良句千百段,怎可不自叹!”
也有几页还看得过去的,至少没有悲天悯人,怀春伤秋的:“晚宿一村,恰逢嫁娶。随人至,火正当红,众人起舞,歌乐喜人。吾见之,心神具悦。人生得意须尽欢。”
诸如此类的句子他都一一记录在册,实在让人想抹把汗,感慨一句:读书人果然伤不起啊!
这日,吕忆诚行至历城,吃饭时从掌柜的那里得知历城这几日正是热闹的时候,历城虽玩乐的地方众多,但有处花桥这几日却是不得不去的。
吕忆诚兴趣大起,细问之下才知这花桥并非是真的花团锦簇的桥,而是年轻男女约会的好去处。明日恰逢是乞巧节,城中女子会去花桥游玩放花灯。城中的年轻男子若是还没有意中人也可以去此处寻找,但是按规矩男子只能坐在船中,不得上岸,若是看中了哪位姑娘,便可以请船家捞起那位姑娘放的花灯,题上自己的名字再放回水中,若是对方姑娘有意,便会捞起花灯挂在岸边的树枝上,男子便可上岸去寻意中人了。
“这···掌柜的,为何是男子坐在船中呢?”吕忆诚皱了皱眉头问道。掌柜的一拍大腿:“嘿!这姑娘家常年在深闺中,要是落了水受了惊,谁担当得起啊,莫不是你这个小秀才还是个不会水的雏?”
掌柜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大笑。吕忆诚的脸“刷”的就红了,结结巴巴的辩道:“我···我···这···这···当然···当然···”
众人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自顾的笑着,角落的一位同着白衣的公子一打折扇笑着高声说:“是个雏怎么了?这天下姑娘好找,可这意中人难寻。要我说,这公子啊是没去过花桥,若是今晚去了花桥,指不定明天可就不是个雏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这话说的众人心里都很舒坦,脸店小二都过去给多倒了几碗茶。吕忆诚只是低着头,吃晚饭便往房间走去。还没到门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的那位白衣公子。
“你刚还没谢我呢?”白衣公子笑着看着他。
“谢?”吕忆诚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拱了拱手:“哦!多谢兄台了!”说完便向绕过他回房间。
“兄台,今晚可有兴趣一游花桥啊?”那位白衣公子一闪身又拦住他的路。
“在下赶路赶累了,想早点休息,就不去了,客栈走道窄小,麻烦兄台让一让。”吕忆诚维持着读书人的形象,甚是委婉的回绝了。
“兄台,难道不想找到意中人?”
“在下无意中人可寻!”吕忆诚说完便绕过白衣公子向房间走去了。
这晚,吕忆诚把墨研的黑黑的,提笔写道:“吾生二十年有余,自知学识浅陋,识得二三字,书不过旦旦尔。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吾甚有感,功未成名未就,尚有国要报双亲待养,意中人之事岂可笑谈?自勉之!”
写罢读了两回,越读心中越觉凄凉,活了二十余年自己竟然不曾有过意中人,村里面同年的差不多都成婚了,自己因为读书不曾提过此事,八大姑七大妈来说亲的也是一概不理。深夜长读,红颜挑灯的滋味自己不曾尝过,书里也不曾读过,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正当吕忆诚来回踱步烦躁时,店小二敲开了门,送上一盏花灯,说是老规矩,乞巧节入住本店的均送花灯一盏,希望各位客官都可寻得心上人,一生喜乐平安。
吕忆诚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红鲤鱼花灯兀自发呆,一抬头只见白天的那位白衣公子正捧着一盏兔子花灯走过来,一脸哭笑不得的说:“掌柜的太会做生意了,我们这大老爷们的居然送花灯?不过这心意倒是好的,既然送了花灯,总不能留着,不如做个伴,一起去花桥把它们放了吧?”
吕忆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啊!”全忘了什么“功未成名未就”“国要报双亲待养”,只觉得刚刚的烦闷全都没有了,心里欢喜无限。
每个地方都有乞巧节,但是历城却独创僻径,要男子坐于船中,姑娘挤在岸上。是时,满湖的花灯上题的是各种祈愿和姑娘们的名字,满湖人影灯光煞是热闹好看。
吕忆诚和那位白衣公子到达花桥时,乞巧早就开始多时了,满湖的各式花灯,各种轻巧的渔船载着翩翩公子们去捞那些花灯,也有在湖边帮着姑娘们捞花灯的渔娘。欢笑声,尖叫声,买卖声,直闹得吕忆诚一脸笑意掩都掩不住。
在来的路上,白衣公子就告诉吕忆诚自己叫尚勿华,此时他拉着小心翼翼捧着鲤鱼花灯的吕忆诚走到湖边,向旁边的一个渔娘借了一个火折子递给吕忆诚:“快点,咱们把他们放了,然后看看有没有渔船还空着,咱们去湖中心看他们捞花灯去。”
吕忆诚接过火折子点燃自己的鲤鱼灯,然后又递给尚勿华,尚勿华自己点着自己的兔子灯,抬头时吕忆诚已经蹲在水边轻轻地将手中的鲤鱼灯放在水中了。满湖灯光的映照下,吕忆诚一张脸平添几分柔和俊俏,看的尚勿华心头一动,赶忙低下眼去,却听吕忆诚唤道:“你捧着灯干什么?还不快放了!”
尚勿华这才上前几步蹲在吕忆诚旁边,将兔子灯放在水面上轻轻推了出去。兔子灯摇摇晃晃的向湖心飘去,一波一波的水纹荡开,尚勿华看着心也跟着颤了几颤。
两人沿湖边走着希望找到一个空着的渔船,走不多远,正好一个公子哥上岸寻姑娘,两人便搭了那艘船。渔船向湖中心划去,周围拥簇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每个花灯上都题着不同的语句。吕忆诚见了便问船头摇着桨的渔夫:“船家,这花灯上怎么还题着字?”
渔夫一边不慌不忙的摇着,一边笑道:“两位不是历城人吧?”
“还望船家指教!”吕忆诚满口的书生气。
船家笑了笑:“小秀才不知,乞巧节来这放花灯的姑娘可不全是为了求一段姻缘的,也有来求平安,求郎君高升的。你们看那上面的字就知道了,这种花灯捞到了是要放回去的,那种写着什么什么鸟的,还是什么莲的才能捞来。”
“原来是这个样子!”吕忆诚点点头,又对尚勿华说道:“我们不知,倒浪费了那一个上好的花灯,平白无故的没有题字许愿!”
“哈哈!那忆诚想题何字?莫非也想求姻缘?”尚勿华一下一下的将折扇敲在手心笑道。
“勿华兄怎么尽爱说这种笑?男儿求姻缘岂不是小女儿情态?武将当求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文臣当求治国理律,鞠躬尽瘁。就是我们这种身无功名的,寒窗十年,也当求有朝一日为国效力。”
尚勿华眯着眼睛含着笑听他讲完,微微低了一下头。吕忆诚问道:“勿华兄有话要说?”
尚勿华抬起头笑问:“你读了十年书,孔夫子有没有告诉你如何方能治天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忆诚皱起眉不悦的问道。
尚勿华站起来走到船尾,双手负于身后对着湖心朗声道:“《礼记·大学》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罢转过身看着吕忆诚:“忆诚兄你说这是何解?”
“···”吕忆诚一时无话。
“哈哈哈哈···这位小哥倒是个明白人,咱们这些小百姓,什么治国平天下都是空的!能娶上一个好婆娘,养一屋孩子,有饭吃,不挨饿就行了!那些事都是那些大官们管的,轮不到咱们!”船头的渔夫一边摇着一边笑着说。
吕忆诚不说话,目光飘向远处的湖面,远处一片花灯璀璨。尚勿华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片花灯:“好了,古人也云春宵一刻值千金,现在虽不是春宵,却是良宵难得,讨论这些事未免大煞风景,不如让那个船家划过去,我们去捞几盏花灯!”说着回过头对船头的渔夫说道:“船家,去那边吧!我们要去捞花灯!”
“花桥一游,受益匪浅,勿华兄言之有理。灯火阑珊,韶华渐逝,伤感于斯!”那晚,吕忆诚又写道。本来准备多写几句,但是一想到捞花灯时发生的事,不禁脸红耳躁,羞得扔下笔,吹灯上床睡觉。
“忆诚,你觉得哪只花灯好看?”眼看着就要靠近花灯了,尚勿华问道。
“都很好看!”吕忆诚如实答道。
尚勿华差点将扇子敲到他头上:“都好看?你总不能都唠会去吧?你要捞的可是你心上人的那只!”
“那···那勿华兄你觉得哪只好看?”吕忆诚为难道。
“我?我自然没想好!但是也想的差不多了!这样吧!你捞一个,我捞一个,看看谁捞的好看,指不定你可以在这花桥上结一段姻缘也未可知!”
吕忆诚也不跟他争,也争不了,因为尚勿华那双眼睛已经如同猫见了鱼般死死盯着眼前的花灯了。
吕忆诚从未想过在这结什么姻缘,因此也不着急,坐在船尾看着眼前的花灯成群结队的慢慢飘过,心境空明,深思欲出。忽见灯火阑珊处一盏灯几番明明灭灭,不急不慢的向他飘来,吕忆诚神来般的探出身子捞起了这盏直至向他飘来的灯,等捞到手提上了船才发现竟是只兔子花灯,灯身四周干净无墨迹,里面的蜡烛即将燃尽,明明灭灭的让人顿生怜爱。
“诶?这是你捞的灯?”尚勿华见吕忆诚抱着盏灯站起身,回过头去看,见吕忆诚抱着盏灯看得出神便走过去看。
“是啊!我见它直直向我飘来便捞了它,只是这灯周身并无字迹,也不知是谁的!”吕忆诚嘴角啜着一抹笑说道。
尚勿华听了脸色古怪的接过,看了看又抬起头挑着眉看着一脸奇怪的看着他的吕忆诚,幽幽地说道:“忆诚,你捞的···你捞的是我的灯···”
第二日,吕忆诚打好包袱结了帐继续赶路,也没有跟尚勿华告别,至于是因为什么,恐怕只有吕忆诚自己心里清楚了。
去京城的途中要经过望平镇,出发之前以前教自己的孙墨先生让自己带一封信给望平镇舒村的一位叫苏长秋的教书先生,据说两人是一个学堂出来的,多年未见了。
吕忆诚还记得先生说起苏长秋先生时胡子一翘一翘的摸样,他说苏长秋先生曾是他们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因为一些变故而背井离乡,自己若是见了他,必要十二分的礼待,得他指教一二,受益无穷。
这番话说得吕忆诚对这位即将要见到的苏长秋先生甚是敬重,出门前整了几遍衣衫。一路问道苏长秋的家,理了理袖子敲了三下门。
门被打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问道:“你是找我大爹爹,还是找我二爹爹?”
吕忆诚一时愣住了,大爹爹?二爹爹?难道一个娃还有两个爹?正当吕忆诚脑子混乱成一团时,屋内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昭和,门外是谁?”
小脑袋缩回去对着身后喊道:“是一个大哥哥!”
门被打开了,一个蓝袍男子站在吕忆诚面前拱手道:“你可是来找长秋的?”
吕忆诚一拱手然后道:“在下历城吕忆诚,受家师所托,特来拜访苏长秋先生,不知先生可在家?”
“哦!在的,在的!你先进屋吧!”说罢便闪过身让吕忆诚进院子。身旁的小男孩则颠颠的跑到院子拐角处脆脆的喊道:“大爹爹,大爹爹,有人找你!”
“谁啊?”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听声觉得还很年轻。
“不认识,是一个大哥哥!”
“哦!我马上就来!让兰台先招呼着!”
吕忆诚被请到屋内坐下,引他进来的蓝袍男子大约就是那人口中的兰台,此时笑着说:“你等一会儿吧,长秋一会儿就过来!”
长秋道了声谢便坐在左边的椅子上,趁着等苏长秋的时间四下打量着。
很普通的农家屋子,墙上也没有什么字幅丹青,除了少有的安静平和,教书先生家特有的书香气息却是淡的很。
“家里也没什么好茶,你第一次来,倒是怠慢你了!”兰台递上一杯茶,脸上略带着笑意说。
吕忆诚站起来正准备说什么,身后却响起刚刚屋后那个男子的声音:“是你找我吗?”
吕忆诚一回头,只见一个男子站在门口,也着着蓝衫,却显得分外单薄,吕忆诚知这便是苏长秋,于是躬身行礼道:“学生吕忆诚见过先生,家师有封信要我交给先生!”
长秋“哦”了一声,向堂屋中的椅子走去,兰台见状跨前几步去扶:“昨晚的雨挺大的,腿还疼吗?”
长秋笑笑:“哪有那么娇贵?早不疼了!”
吕忆诚这才发现苏长秋右腿似乎不大利索,走路是一跛一跛的。待长秋坐好,吕忆诚取出怀中的信递给他,长秋接过信看了一下,看完嘴角带着笑意折好道:“原来是谦文,你是他的学生?”
“学生在孙先生门下读了几年书。”
“他还好吗?”苏长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越发明显。
“先生很好,学生读书时,先生常说起长秋先生!”吕忆诚姿态颇谦的说。
“是吗?”长秋笑道:“那便好,我同谦文同窗十载,又曾一起教过书,现下已经数年不见了,也不知哪年才能见到!”说着语气变有了几分伤感:“你既是他的学生,也算是我的半个学生,便在此多住几日吧!”
吕忆诚听他这样一说,也不客气:“那学生便打扰了!”
兰台在一旁笑道:“长秋多年不曾回的历城探访故人,你多住几日陪他聊聊,也算解他的思乡之苦吧!”
长秋平时话不多,这次却同吕忆诚说了半上午的话,直到昭和跑进来揉着肚子叫饿才知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忙吩咐吕忆诚多坐一会儿,自己进了厨房。
不多会儿,兰台也进了厨房,接过他手里的菜刀继续切着辣椒。长秋也不抬头,伸手将一旁洗好的一条鱼下了锅:“你把忆诚一个人晾在堂屋怎么行?好歹是谦文的学生!”
“昭和拉着他去自己屋子讲书去了!我可不是秀才举人,同书生们可说不到一块去!”兰台边说边将切好的辣椒丝用刀拂到一旁的篮子里。
长秋听了眉毛一挑,转过身挥着锅铲冲兰台不满道:“越兰台!你别忘了!我可是个正宗的读书人!怎么就说不到一块去了?”
兰台见他难得露出如同被抢了鱼的猫一般的神情,不禁莞尔,探过身子在长秋耳边道:“你嘛!是个特例!”说罢还在长秋脸上偷了个香才笑嘻嘻的缩了回来。
长秋脸一时红到了耳根子,也顾不得同他声辩,转过身狠狠翻了两下锅里的鱼,顿时鱼碎成了几块,长秋一时愣在那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中午吃饭的时候,昭和捧着碗看着面前惨不忍睹的红烧鱼奇道:“大爹爹,你今天做的是红烧鱼块吗?怎么这么奇怪的模样?”
越兰台听了嘴角笑意越发明显,长秋咳了一声,说道:“吃饭就吃饭,不是教过你食不言寝不语嘛?”
昭和哦了一声,夹起一块鱼放到吕忆诚的碗里脆生生的说:“秀才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鱼肚子,给你吃!你明天还给我讲书好不好?”
吕忆诚笑着道谢,然后垂目不言的吃起了饭。
饭后,苏长秋带吕忆诚去了昭和的屋子,那里也算是家里的书房了,只是昭和不识字,还看不来。长秋从一堆书里找出几本递给吕忆诚道:“你要秋试了,这几本书是我当初帮别人抄书时自己留下的备份,都是孤本不外传,我觉得甚是有意思,你倒可以看看。”
吕忆诚接过连声道谢,苏长秋又道:“这几日,你且住这间屋子吧,这里都是书,你也可以看看,多少会有些帮助,不懂得可以来问我!”
“学生谢过长秋先生!”吕忆诚拱手道谢。
“那我便不打扰你了!”苏长秋说完便往屋外走去,。
“长秋先生!”吕忆诚突然叫道。
长秋回过头,吕忆诚上前说道:“学生前几日遇到一个问题,还望先生指教。”
“哦?什么问题?”长秋奇道。
“敢问先生,如何治天下?”吕忆诚看着苏长秋,无比认真的问道。
长秋看着他,并不回答,只是走到那堆书前又抽出一本书放在桌子上:“这本书你应该读过,现下再读一遍吧!那几本书暂且放下好了!”
说完长秋便出去了,吕忆诚拿起桌上的书,正是那本《礼记》,幼时便熟读的书,如今还要再读一遍。
吕忆诚虽是个傻秀才,却也是个实在的秀才,当下便坐在桌前,认真的读起了《礼记》。
长秋在庭院里听着吕忆诚缓缓的读书声,不知为何突然忆起了在历城那个破旧的住了多年的屋子里,杜昭平笑着躺在躺椅上看着自己,自己就在旁边读书的摸样。
你离开我很多年了,昭平。
是夜,长秋脱了外衫,白天吕忆诚带的那封信掉落在地上。长秋捡起来,看着信笑了起来。
越兰台见了,问道:“孙墨那封信写了些什么?看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长秋挂好外衫,走到床边坐下,越兰台伸手去搂,长秋稍稍挣了几下便随他去了,只将手里的信举到眼前语气淡淡的说:“当初杜家灭门,昭云冒死将昭和托给我,我带着他连夜逃出历城,要不是谦文帮我一把,我和昭和说不定都不在了。”
越兰台唤了声长秋,紧了紧手臂,半响长秋冲他笑了笑才继续道:“当初我同谦文同窗读书时,谦文惹过不少事,我念着这老了又当了先生,总得正经一点了吧!可你看他这信,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怕就是他了!”说着便将信递了过去。
越兰台接过信打开,信上是一句工整的柳体:“湖东桃熟,弟何日归而同摘之?”
越兰台低眼看着满脸笑意的长秋问道:“孙墨这一大把年纪了,竟还约你摘桃?”
长秋笑得越发狡黠,伸手扯下越兰台手中的信折好放在一边,说道:“他哪里是约我摘桃?他这是在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被院长责罚后一起去院长家偷桃子,给院长研···研墨?”
越兰台看着他,眼光闪闪,脸凑过去想吻他,长秋推了推他:“昭和呢?”
越兰台指了指床里,长秋看了看毫无商量的道:“你睡地上去!”
越兰台委屈的看了看长秋,长秋扭过头不理他,只好抱着自己的枕头趴到了地上铺好的被子上,长秋抿嘴笑了笑,也不理他,吹了灯也睡下。
吕忆诚读了三遍《礼记》后,终一日从一段话中有所悟,有所悟的那天,他记下的不再是酸诗,而是工工整整的记录了一段话:“读《礼记》数遍,若有所悟。《礼记·大学》云治国需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吾以为正心、修身为基本,心不正,必入歧路,身不修,不足为人表。至于齐家,家可谓小国,家不治何以治大国?治国之道在于安民,民安则国顺,民心所向则天道所向,天道所向则可天下太平。纵观古今,凡民有争而国欲霸者皆不长久。故以吾之陋见,民无争国不霸天下人所向,则天下自平,可谓平天下也!”
停下笔,吕忆诚便去寻苏长秋,想同他说说自己的想法,孙墨曾说苏长秋的学问是大智若愚,于小见大,得他指点聪明人成大器,愚笨人却也安稳。
吕忆诚想着便习惯性的理了理身上的袍子,看了看自己并无不妥这才继续向前走。
长秋平日无事喜欢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读书,吕忆诚见过几次,是以这次便直接去院子寻长秋。长秋读书不同于一般书生摇头晃脑,声音高朗,而是默默地看着,从不发声。
吕忆诚心中高兴进了院子便叫道:“长秋先生···啊···”一句话卡在了嗓子里,只会发出“啊”了。
长秋听到声音睁开眼睛,越兰台刚刚来得及抬起头,看着吕忆诚通红的脸和越兰台那恬不知耻的表情,不用脑子也知道是越兰台趁自己睡着了偷亲自己正好被吕忆诚看到了,脸不禁也红了。
抚了抚额头,长秋闭着眼睛道:“越兰台,去把厨房后面的那堆柴全劈了!用地上的那把刀!”
“啊?那把钝刀你还没扔?”
“快去!”长秋斜了他一眼。
越兰台走后,长秋指了指身边的竹椅对吕忆诚道:“坐吧!”
吕忆诚愣愣的坐下了,长秋看见他这幅摸样,低了低头笑着说:“吓到你了?我和兰台向你赔不是。”
吕忆诚回过神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声音越发的低小:“只是从未见过···”
长秋站起身走了几步才温声道:“我原在想一般人见到我和兰台都会忍不住发问,怎么你倒不问,还以为谦文跟你说过,原来你并不知晓。”
“孙先生从未提过,不过···学生还是很敬重长秋先生的。”吕忆诚很真诚地说。
见长秋没说话,吕忆诚表情略有些不自在:“先生,先生喜欢男人吗?”
“你说呢?”长秋笑着反问。
“额···感情之事学生不懂,还望先生不要怪罪!”吕忆诚低下头。
长秋看了吕忆诚半响,缓缓道:“情之一字,发乎心,止乎礼,一切不过是听凭心声,心之所向,心之所往而已。与世人无关,于世人无愧。”
“学生受教,先生于情之一事看的十分开。”吕忆诚依然定下了神。
“看的开?”长秋一时深思恍惚:“是啊,早就看开了,人之一生不过须臾几十年,何苦同自己过不去!”言罢向吕忆诚笑了笑:“今日之事,望你不要介意!”
“不不不,”吕忆诚连忙站起来:“是学生鲁莽了!”
“情之一字,发乎心,止乎礼。与世人无关,于世人无愧!”在论治国后面的那页纸上吕忆诚这样写到,看着桌边的油灯,内心的海潮久久不能平静。
五日后,吕忆诚便向苏长秋告辞继续前往京城参加秋试,那几本手抄孤本也送给了他。吕忆诚推辞不要,长秋却说:“这些书都是圣人所写,教人做事为人求取舍得的道理。心存大志,于世有求,读读心性会更加清明。眼下我已知足,再无可求!”说着同身边的越兰台相视一笑,接着说道:“这些书难能可贵,不该在我这儿成为一堆废纸。”
吕忆诚看着眼前两个身着蓝衣的男子,不知为何,竟觉得他们是如此的契合,一言一行分明是一对璧人。吕忆诚再次行礼拜别,正准备走,身后却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秀才哥哥,你以后记得来看昭和!昭和还把鱼肚子让给你!”
吕忆诚转头只见昭和牵着长秋的手冲自己笑的,短藕般的小手轻轻地挥着。
吕忆诚心中顿生羡慕,这就是一家三口吧!虽然与世俗不和,没有血缘关系,却如此温情,胜却寻常人家无数!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拥有这样的,这样的一个家。
时间正紧,在苏长秋家停留了数日,接下来的路程,吕忆诚不敢再耽误,一路北上到了京城。算算日子,还有半个月,吕忆诚打定主意先找一个屋子,好好再读两遍书。
这次秋试,自己也是知道自己的水平的,乡亲们说的什么中状元榜眼什么的,那是祈愿的话,自己能获个进士便已经烧了高香。
吕忆诚这点比那些赶考的秀才们好的太多,绝不对自己要求太高。那些状元榜眼不是天生脑子比平常灵活,便是见多识广,远非一般人能比。前年的状元张文远据说三岁识字,五岁作诗,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便是去年的状元宋城,也是文韬武略,平常人谁能比的。
吕忆诚这么想着,心里反而静了下来。尽力而为吧,自己心中虽有抱负,却不是一定要居于高位,抱负这种东西可以远大可以微小,却都有各自的体现价值。
吕忆诚进京的当天便找了家客栈同老板谈好价钱,准备一直住到发榜之日。客栈名字起的甚好,祝君高中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的,据说前年的状元张文远就住这家客栈,后来高中了因着老板相求就为这家客栈题了这四个字。这家客栈也因此成了秀才文人们的聚集所,就算不住在这里也还是喜欢到这里来交流交流。
秀才们间的所谓交流说白了就是斗才,琴棋书画,骑射武艺,总之,能露出两手就绝不会闲置着。因此客栈的老板也甚有心的在客栈楼上置办了些秀才们用的笔墨纸砚等等,引得客栈里人来人往,诗词歌赋听得连跑腿的不识字的小二都能摇头晃脑的吟出“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之类的句子。
客栈老板眯着眼睛在柜台拨着算盘,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去把前日在当铺里看见的那把琴买回来替了那把掉了漆的旧琴,路过的小二此时只觉的自家老板那标志性的大饼脸像极了门口晒着太阳的那只猫,怎么说呢,那表情实在是贱到让人想打他啊!!!
这天吕忆诚读完两卷书便出了房门,叫了一壶茶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另一角一群秀才们的斗才。秀才们斗才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在斗才中往往就能看的出谁最出彩,推测出谁最有可能高中。
说到这推测谁能高中,当然就不得不说赌坊里的赌徒们的一种赌法——押宝,从状元到进士最后一名都可以压,压得越多赢得越多。照理说这押宝的话自然状元才是押宝热门,可是从前年开始因为某种原因押宝不得不变了规矩。
据说前年张文远在众秀才的屡次斗才中都是翘楚,一路高中状元毫无悬念,直接让那年的赌局破例从榜眼开始压。张文远固然是天赋异禀,无人能及,但到了宋城虽在文采方面略逊于众位寒窗苦读十年的秀才,可是赢在见多识广,引词用点皆让众人耳目一亮,在众位秀才中也如同皎皎于清波的莲花。这两位让连续两年的押宝状元皆空缺,榜眼倒成了热门,今年若还有一位这样的人物,那边真是旷古绝今了,赌场的老板也可以考虑一下从下一年开始把状元直接忽略掉。
话说回这群秀才,听他们的对话倒像是在比画艺,吕忆诚在这方面很是薄弱,虽也画得来牡丹雍容梅花清冷之姿,却总是僵硬不堪,生生毁了一张好的宣纸。这边吕忆诚神游方圆几里,那边画却已经成了。
一个声音道:“孝才兄这幅山水画大气磅礴,远观见山,近观见人,笔道曲折有度,甚好甚妙!”
另一个声音道:“这副寻梅图独见一女子,只于画底见一枝梅花,虽着墨浅淡,但却重于人物的表情,契合寻梅这个名字,独具寓意,不错不错!”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四句乃是王维的《终南山》的后两联,配上孝才兄这画也不觉突兀,倒是孝才兄题的这字风骨犹存,颇具颜真卿的风范,在下实在佩服!”
“噗!”吕忆诚正听得起劲,却突然听得旁边一个男子似乎被呛到了。
吕忆诚转头望去,只见旁边一杯茶泼了一大半,男子正拍着自己的胸口咳嗽,见吕忆诚望过来,拱拱手笑道:“现下的秀才们真正好玩!画画就画画吧,还非得说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嫌累。便是哪天画了一棵大白菜,怕也会有人说这棵大白菜青葱可人,颜色分明,些许黑点表明有虫啃过,如此佳品实属难得,非寻常处可见。”
吕忆诚被他说笑了:“这位兄弟说的是,画画不过讲个心境,高兴画什么便画什么,于偶然间得真意的那才是好画,别具用意便沦落为次品了。”
“小兄弟所言在下觉得甚有理!”那男子也不拘束,直接走到吕忆诚身边拱手笑言。
话音刚落,那边便传来哗哗哗的声音,听声音便知这局比的应是棋。男子似乎对棋十分有兴趣,回头看了一下,对吕忆诚道:“坐着也是坐着,不如一同去看棋可好?遇到好手也可以上去下几场。”
有人相邀,吕忆诚也不好拒绝,便起身同他一起去看棋局,转过两道珠帘,便是一个开阔的大厅,旁边一张桌子上笔墨纸砚乱放着,应该是刚刚画画弄的,屋子靠窗一脚却是两个人在下棋,一群秀才在一旁观战。吕忆诚目光落在对弈的两人身上顿时一惊,只恨不得立马转身才好。右边端坐执黑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尚勿华。当日不告而别,现在见了倒颇有些尴尬。
一同进来的男子也不管吕忆诚愣在那里,向先前画画的桌子走去,执起一幅画细细端详了一番,又放下再执起另一幅画细细看了一番。然后走到秀才堆里看他们下棋,吕忆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心一横硬着头皮凑到那男子身边一同看两人下棋。
棋已经下了一大半,黑白两子不分上下,都讲究步步为营。吕忆诚初学棋时,孙墨对他说过下棋在于修身养性,也在于思谋策划,讲究的是下一步棋便已有了下三步棋五步棋的思量,小小棋盘既是对弈之所,又是朝堂天下所在,棋盘上思谋不当不过输了一盘棋,朝堂之上思谋不当那···孙墨的话停的让人难受,却终究没有说下去,很多事情不亲身经历是永远不会体会到的。
吕忆诚看着棋盘想着自己的心思,身边的男子只是轻轻地在手心敲着折扇,淡淡的看着棋盘,看了半响,见两人下得越发困难,落一子都要半天,突然朗声问道:“你为何让他?”
众人看得起劲,又本着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心态,即便看出里端也不愿多言,因此此言一出便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惊起涟漪无数,众人纷纷看向他,见男子的目光只落在尚勿华一人身上,又都转头看向尚勿华。
与尚勿华对弈的男子闻言抬起头,倒是个清秀过人的男子,只是眼角稍挑反显的有些心机颇重。此时正拧眉看了一眼尚勿华又看了一眼棋盘,一见之下果然自己的棋子早已进了一个死局,若不是尚勿华始终未曾封住几个缺口,自己早已输了,便疏开眉眼站起来抱拳道:“勿华兄棋艺高超,孝才甘拜下风!”
尚勿华瞥了一眼说话的男子,微微笑了笑,眸光转到吕忆诚身上心中一阵欢喜,却还是不慌不慢的站起身来向蒋孝才回礼:“孝才兄客气,不过是对弈,孝才兄的画才正真让勿华佩服!取王维之诗,题真卿之骨,若是留下,怕明天就能在当铺见到了。”
周围的人听了顿时想起楼下那不停拨着算盘的老板,心中明了便都笑得爽朗,一时话题离了棋局,场面也轻松。
吕忆诚正想着要不要去和尚勿华打招呼,身边的男子却对他道:“那叫勿华的秀才你可认识?”
吕忆诚点点头:“来京城的路上我们曾住同一家客栈!”
男子敲了敲折扇:“你觉得他做的画如何?”
吕忆诚觉得奇怪,却实话实说:“我与勿华兄相识不过一日,并不曾见过勿华兄做的画!”
“哦!”男子一脸明了:“那你来看看他刚刚做的画如何!”
说着便向先前作画的书桌走去,吕忆诚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便同他一起走了过去。桌上两幅均是水墨画,一副山水人家图想必就是那个叫孝才的秀才作的,还有一副初看像是仕女图,细看却在不起眼处见几枝梅花,在细品那女的脸,正是寻觅的好奇表情,难怪叫了寻梅图。
男子用扇子指了指两幅画转头问道:“你看这两幅画如何?”
“山水画大气令人赏心悦目,大处小处都是都画得极好,这副寻梅图却是···确实需要细看的,也算是上品。”
男子一个折扇敲在吕忆诚头上,吕忆诚不防“诶哟”低声唤了声疼,男子挑着眉也不觉得歉意:“我是问你觉得这两幅画哪幅好,你说那么多做什么?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吕忆诚捂了捂额头,看了看身边的男子,许是真疼了,脸上都微微露出孩子般的委屈表情,虽只有一瞬,却看的男子一愣,然后撇撇嘴,表情虽还是凶着,语气却软了下来:“就知道你这个傻秀才问不出什么来!”
吕忆诚此时心里却是万分不明所以然,自己同这人似乎,似乎刚刚认识,连名字还不知道呢。
吕忆诚刚准备说什么,身后却传来尚勿华的声音:“忆诚,原来你住这里,那日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果然还是要问,吕忆诚心里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干脆不回答,不过本能的还是转过身拘谨有礼的出口寒暄:“勿华兄别来无恙,那日在下有事走得早,不好打搅勿华兄,勿华兄别见怪!”
“你叫尚勿华?”刚那个男子等他们寒暄完,用扇子点着画角的名字问道。
“正是在下!”尚勿华躬身十分有礼的回答道。
“凡是作画都讲究三分笔墨,七分意境。可是你作这副寻梅图却用了七分的笔墨,不知是为何?”男子打开折扇看着画状似不经意。
“看来兄台是作画的行家,一眼便能看出不妥之处,是勿华学画不精,未能体会到其中精髓,到让兄台见笑了!”尚勿华仍旧带着笑,话虽说的谦逊无比,可脸上却没有该有的谦逊表情。
男子突然爽声一笑,凑到尚勿华耳边轻声道:“他日,勿华兄必非一般的池中之物!”说罢便摇着折扇转身潇潇洒洒思威离去了,只留下一脸不明所以的吕忆诚和目光深深浅浅的尚勿华。
待那男子走后,尚勿华转过头对吕忆诚笑问:“忆诚,你何时来京城的?”
“几日前刚到的。”
“那我带你出去走走?我来了大半月了,比你熟悉。”说罢也不管吕忆诚还在犹豫,拉着吕忆诚便出了客栈。
京城的集市不比一般的集市,每个摊贩都摆得有条有理,物品花样繁多,便是那冰糖葫芦也比平常集市多出几种花样来。
吕忆诚并非没逛过集市,但是走在京城的集市上还是第一次,是以心中觉得十分欢快,连着同尚勿华说话也随意了起来。尚勿华只觉得此时的吕忆诚方才脱了那一身儒衣,像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子,心里跟着也欢快。
逛着逛着两人在一个卖折扇的摊前停下了脚步,摆摊的是个精瘦的老者,一幅幅扇子空白的涂墨的,装裱的花哨的,摆在简约的梨木展物架上,甚是赏心悦目。
“这扇子是谁题的字?”吕忆诚拿了一个折扇问道,尚勿华站在他身后,只见扇面上用隽秀的行书题了一篇《兰亭序》。
“这是老朽题的字,不值什么钱!公子若想要,便给二十文吧!”老者停下手中的笔,向吕忆诚手中的扇子看了一眼,不甚在意的答道。
“老人家写的一笔好字!”吕忆诚赞叹道,也不说价,掏出钱袋付了二十文,便同尚勿华走了。
尚勿华看着吕忆诚不时的把玩手中的扇子,便一边从他手中抽出扇子展开细细看着,一边评价道:“这把扇子字写得虽好,却无甚新意。方才有一把画了小桥水乡的,旁边柳体描金了‘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几个字却是正好。”
“无妨,方才你没说,现下我既买了,便也不做多想了。我到觉得这把也甚好!”吕忆诚抢过折扇打开细品。
“不过一把扇子,以后我若遇见好的,便给你留一把如何?”尚勿华也不在意,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轻问。
“甚好!你说的自己记着便行!”吕忆诚和上折扇。
“这等小事还记不住,我尚勿华就不必来秋试了。”尚勿华摇着自己的折扇大言不惭。
“今见众位同仁斗才,琴棋书画无所不会,方知吾之浅陋,人生而资质不全,固有张文远之流,却有勤能补拙者。吾知己之不足,需勤于苦读,方能感知一二。”当晚,吕忆诚把对这次亲眼见到斗才的感受如上记录了下来,下定决心在秋试前要好好读书。
诶!读书人伤不起!读书读傻了的人更是伤不起啊!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不遂人愿,便是说想的同现实差距大的几乎让人抓狂。吕忆诚也不例外,他虽想好好读书,却不一定就有这个条件让他完成这个想法,尤其是在遇到了尚勿华之后。
吕忆诚再次见到那天那个男子是在三天之后,吕忆诚本是下楼吃饭的,见到他虽有些惊讶却又觉得都是来吃饭的,遇到也不算奇事,便颔了颔首算作打招呼。
吕忆诚对吃的要求不高,一盘炒青菜,一盆豆腐汤,就着白米饭便吃了起来。正吃着,那个男子却提着壶酒走到他这一桌坐下。吕忆诚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倒是那个男子自己说:“你同那个尚勿华是什么关系?”
一上来便问这样的问题是极不礼貌的,吕忆诚皱了皱眉,很是不悦但仍放下碗回答道:“在下同勿华兄只不过是在路上认识的,并无什么关系,若非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那边是朋友了!”
“朋友?哈哈哈哈!你这位朋友可不一般!”男子听完举杯喝了一杯,又倒上。
“勿华兄学识才华都很高!”吕忆诚恳的说道。
男子举杯的手一顿,看了吕忆诚一眼:“你倒是承认的大方!”
“这是事实,不承认也得承认!”
“有趣!”男子笑道,又喝了一杯:“你这位朋友可不一般,若想有个好前途,和他多亲近些!”
“各有各的前程,勿华兄若是高中了,我必替他高兴,却也不想做什么巴结之举,平白污了读书人的名誉!”吕忆诚说完便站起身来告辞了。
男子看着吕忆诚的背影只又倒了一杯,眯着眼睛摇摇头笑道:“多像啊!有趣!有趣!”
店小二走到桌前轻声问道:“张大人,你看这桌子我帮您收拾一下,再给你上两个小菜下酒?”
“不必了!撤了吧!”男子摆了摆手喝完最后一杯酒,迷茫着双眼出了客栈的门。
第二日尚勿华来寻他,吕忆诚很无奈的放下书:“勿华兄真正让人羡慕,秋试在即都不用看书的,每日竟如此有空!”
尚勿华也不恼,上前笑着说:“既然已经知道秋试在即,那么书必是已经看好了的,也不在乎这临时看不看了,平添烦恼!”
“勿华兄有张文远的脑子,忆诚却没有宋城的见识,书还是要看的!”吕忆诚戳耶道。
尚勿华大笑:“我差点忘了来的正事,此番是要带你去见张文远的!”
“拜访张文远?这是为何?”吕忆诚奇道。
“张文远是这几年最富盛名的文人,凡是来京的秀才大都要去拜访他,我同他同是中州人,去拜访既是同乡之意又是指教之意。”
“那···我也必须要去了?”吕忆诚并不是特别想去。
“去见张文远一面好过你在此读上十本书!”尚勿华笑着也不管吕忆诚什么表情,拉着吕忆诚的袖子便将他拉出了门。
张文远的状元府同他如雷的名声相比实在低调得很,简单的一个四合院卧在一众百姓住房间,若不是大门上的状元府三个字,吕忆诚会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头发胡子都灰灰的老人家,看样子应该是管家管家看了看他们俩,也没有什么恭敬,只说道:“张大人尚未起,两位现在前厅候着。”
吕忆诚语塞,抬头看了看已经挪到半空中的日头,有回头看了看那旁边正在淘米洗菜的大婶,一脸惊叹的进了门。
等了两盏茶的时间,传说中的张文远终于起身了,吕忆诚看着眼前睡眼迷蒙的男子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尽是···”
“你什么啊?傻秀才!书读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吗?我就是张文远!别像没见过一样行不行?”眼前这个头发都稍显散乱的张文远便是前几日在客栈里见到的男子,吕忆诚此时满心只一个想法:世界真奇妙啊世界真奇妙!
那边尚勿华已经行过礼坐下了,这边吕忆诚还回不过神来,张文远很无奈的抚抚额:“傻秀才,虽然我自认自己有几分姿色,但是你也不要这样看着我,你那表情会让我觉得你对我有非分之想的!”
吕忆诚的脸“唰”的就变红了,尚勿华的脸却冷了下来,起身拉着吕忆诚坐到自己身边,对着张文远说道:“忆诚只是一时惊讶,并无冒犯大人的意思!”
张文远看着他俩笑了笑,眉梢眼角都是刚睡醒的慵懒风情,抬手执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我倒觉得这小秀才很有意思,长的吗···虽不是人上之姿,也还不错,重要的是颇有几分意思!”
吕忆诚低着头脸红成何种程度不得而知,只是尚勿华的脸却是可以堪比腊月天了。
“好了!”张文远收了兴致,坐直了身子:“不同你闹了,你们既是来拜访我的,便说说何事吧?”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闻大人被皇上托以重任,负责此次的秋试。”尚勿华也不隐瞒,直接挑明来意买吕忆诚一惊,抬起头看着尚勿华。
张文远眉毛一挑,薄唇抿成一道利刃:“勿华公子消息可真是灵通!圣上不过刚下的旨意,你却知晓!”说着一摆袖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尚勿华:“难道勿华公子是想来贿赂本官的?”
“在下并无此意!”尚勿华落落大方的行了个书生礼。
张文远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不是来贿赂本官的,那勿华公子费如此功夫却是为何?难道···”说着目光落在了惊愣一旁的吕忆诚身上。
尚勿华看着张文远也不避讳,只低头说:“还望张大人可以手下留情!”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张文远突然间笑的阳光明媚,凑到尚勿华前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敢问勿华公子想让我如何手下留情?留到什么程度?”
“这个张大人心中自有计较!”尚勿华抱了抱拳。
张文远眉眼低了低,也不多说,只戏问:“你对他当真有情?”
“张大人还不清楚?”尚勿华这回也笑着看向张文远。
张文远却是敛了笑意,看了看尚勿华,退回到坐的地方,冲两人摆手道:“本官乏了,两位请回吧!”
出了状元府的门,吕忆诚又抬头看了看日头,对尚勿华道:“张大人莫非是睡出来的好文采?刚刚睡醒怎么又乏了呢?”
听到这样问,尚勿华甚是无奈,直接往前走去,吕忆诚只得跟上问道:“你刚刚是在跟张大人要考题吗?”
尚勿华停下看了看吕忆诚:“是,却也不是!”
吕忆诚本来还在猜测,听他这么一说,却是又惊又怒:“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让那些苦读十年的书生怎么办?”
尚勿华听他如此说,也有些气:“忆诚,你以为今天我们不去要,就不会有旁人去要吗?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的事,只要最后结果是我们想要的,并不会有人去管你用什么手段,耍什么花招!”
“尚勿华,我本以为你是个正直好人,你却原来也干这种不入流的勾当!别人是有这样做的,我也知道,可是我却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哪怕这一生都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秀才,那也是清清白白的来清清白白的去,不曾辱没自己半分,于心无愧!我并不想同你们这样的人一样凭借手段去争取!”说完,吕忆诚便走了,连头都不曾回。
尚勿华愣在原地,浑身冰凉,连心都像是被塞进了冰渣子然后又用力地搅和了几下,闷闷地疼的呼不了气。
吕忆诚,我这般为你,你怎能如此说我,我是什么样的人,待你如何,你难道是瞎子吗?难道,难道半分都不了解吗?
同尚勿华吵过后回到客栈,吕忆诚写了“清白”两个字贴在床头,又气不过将纸撕下来撕了个细碎揉成一团丢了出去。
一连十数日吕忆诚都闷在房间里不曾出去,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看书,开始还在怪尚勿华骗了自己,心里气不过。后来却觉得自己并未同他同流合污,他人做什么与自己何干,但是自己显得多事了。最后他在想若是尚勿华来找自己道个歉说不定自己就不计前嫌了。这些个想法在吕忆诚脑海里翻滚着,但那也仅仅是翻滚着没有任何表现,他仍旧每日读书读书,直到张文远找上门。
张文远睁着清亮的眸子看着坐在桌边手边拿着书的吕忆诚,吕忆诚被他看不下去了,便起身不清不远的行了个礼:“张大人!”
张文远见他一脸怨愤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今天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读书?”
“忆诚资质底下,不比张大人天赋异禀,自然是要苦读的!”吕忆诚这样说,眼睛却看也不看张文远。
张文远摇摇头,不以为然:“我最烦别人跟我说这些,什么天赋异禀的,不过是脑子比别人好用了一些,没有读成傻秀才罢了!”
“不知张大人何事?”吕忆诚打断张文远的话,躬身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来找你喝酒而已!”张文远走到吕忆诚身边笑道。
“忆诚是个傻秀才,怕扫了长大人的兴!”
“哈哈哈哈!原来你却是个记仇的!天下聪明人虽多,想同我一起喝酒的聪明人也多,同聪明人说话也的确省事,但我却不愿与他们在一起,傻秀才自有傻秀才的好!”
见吕忆诚眉头皱在一起,便又道:“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必定喜欢!”
张文远带着吕忆诚七拐八拐却到了郊外一个亭子里,亭子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着,从外面看估计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个亭子。
张文远也不知从那里取出一壶酒和两个酒杯,先自行斟了一杯:“这里名唤十里亭,旁边的那个池塘是九莲塘,平日无事来这里的人并不多,来了也多是文人秀才,这亭子不起眼,鲜有人来,我却是喜欢。”
“张大人好雅兴!”吕忆诚坐在张文远对面。
“无妨,那日听管家说你同尚勿华吵架了?”张文远也为吕忆诚倒了一杯:“这是上好的竹叶青,我从家里带过来的!”
“张大人真是无所不知!”吕忆诚淡淡的嘲讽着。
“说你记仇你还真记仇!”张文远无奈的笑道。
“大人说笑了,忆诚只是不明白大人一介文人为何要做如此之事?”
“如此之事?”张文远讶然:“如此之事是何事?”
“大人!”吕忆诚站了起来:“大人怎么可以泄露试题?你也是参加过秋试,寒窗苦读过的人,怎么可以如此不顾书生的想法!”
张文远一愣,顿时明白了吕忆诚的意思:“你以为我泄露了题目?”
“忆诚虽不是个聪明的秀才,可那日大人同勿华的谈话忆诚还是在场的!”
“哈哈哈哈哈!”张文远笑的不可遏制,笑的手里的酒都撒了一桌子。
吕忆诚被他笑得有些恼了。张文远却拉住他:“你···你···哈哈哈哈····你以为我···把试题泄露给尚勿华?哈哈哈哈···”
“不知张大人笑什么?”吕忆诚皱着眉,实在搞不懂这笑的几乎癫狂的张大人是吃错什么药了。
“你知道尚勿华是什么人,他还用我给他透露试题?”
“他?他不就是中州前来赶考的一个秀才吗?”吕忆诚不解。
“你以为?尚勿华是中州刺史尚青梧的小公子,他姑姑是宫中的良妃,他若是想要试题哪里用得着来找我?便是没有试题,凭着他的才华高中也是无疑的。再退一步说,他便就是个傻子,凭他家的权势谁又敢为难他?”张文远还是笑个不停,几乎要趴在桌子上。
吕忆诚讶然,惊问道:“那···那你们那日···?”
张文远看着他,斟满自己空了的酒杯送到唇边:“他那日是为你而来···”
“什么?”吕忆诚惊愣的说不出话,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张文远眉目一撇,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外面传来几个人的声音,听了一会儿便知其中一个便是是那日同尚勿华对弈的蒋孝才,只听他很俗气的说:“如此良城美景,不如咱们来对诗吧?”
张文远一阵恶寒,想他最怕的就是这番景象,从小自己不过做了首打油诗便被传成天赋过人,家里人也认为他日后必是个大人物,于是自己就被逼着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想到此张文远不禁恨恨的咬了咬牙,当初就不该一时兴起写什么诗来着,当初那首诗写得是什么来着,别让我想起来,否则我一定把它碎尸万段剥皮抽筋死无全尸抛尸荒野····
虽然不知张文远要怎么把一首诗碎尸万段剥皮抽筋抛尸荒野,但这边张文远和吕忆诚心思各异,脸上表情堪比越剧变脸,那边对诗却继续的毫不含糊。
只听一个人说:“此时正值秋季,这九莲塘周围繁花尽落,不如就以落花流水为题作诗,虽然俗气了点,但却也是最显新意的。”
剩下的人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在心底里唾骂这个人恶俗还是在心底里唾骂这个人恶俗,张文远反正是翻了翻白眼。
好半天终于有个人说道:“好!就以落花流水为题吧!不知谁先来?”这声音正是尚勿华的。
一个轻快地书生声音响起:“勿华兄和孝才兄都是作诗的好手,我们自是不敢比,不如我们几个先对对诗,勿华兄和孝才兄便做压轴。”
吕忆诚身体一抖,张文远回头见他目光转向那边,便对他说:“这里比他们的地势高,周围又有树木挡着,我们到边上去看看,不会被发现的!”
说着便拉着吕忆诚轻轻地挪到亭子边,只见九莲塘边或站或坐着几个书生,尚勿华便在其中。
“本来我还准备先来,不过既然方远兄说了,我也不好打头,那便方远兄先来吧!”说话的是蒋孝才。
方远笑了笑,走了几步,道:“我倒是有了两句,不过格调不高,望各位不要见笑。”说罢便边踱着步子边吟道:“人道落花随流水,谁知流水恋落花。落花枝头空飘落,流水却逐至天涯!”
吟完也无人说话,张文远却是一哆嗦,吕忆诚看了看他,只见张文远表情十分纠结的说:“这首诗···咳咳咳···这首诗实在是格调太高了!怎一个俗字了得!”
言罢又见一个坐在一旁的青衣书生道:“在下也有一诗,不过去是首打油诗!”书生也不站起来只懒懒的坐在那里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朝秋风过,两枝枯相依,三四石抱成团,五径曲轮转,六人合手赞,七八月水犹寒,九莲塘日正暖,十里亭尚在百步外。”
蒋孝才笑道:“这首诗倒是···倒是别致!”言罢看看尚勿华,尚勿华不说话,脸上仍是那副雷打不动旁人也看不透的笑意。
张文远听了却笑道:“这诗承了《怨郎诗》的体,却未承到它的的其真意,平白毁了卓文君的好文采。”说罢还摇了摇头。
吕忆诚却是多看了他几眼,又把眼睛看向另外一个书生,那个书生靠在九莲塘边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扇子,见到他了,也不慌不忙,只看着身后的流水,一字一句都如同那流水一般顺滑,快一份则显不出优雅,慢一份又显拖沓:“只道流花慕流华,言曰浮水恋虚芽。朝游江山八千里,夜渡川海五万程。晨流水,晚落花,春来何处不为家。花发万木成颜色,水过千枝终无涯!”
诗一出,众人的目光一静,尚勿华却朗声说道:“这首诗倒是大气,诗是好诗,只是却不怎么合景,秋天的落花流水同春天流水落花还是有区别的!敬琳兄却是疏忽了!”
那个名唤敬琳的秀才见尚勿华冲他说话,便抱拳笑道:“勿华兄说的是!在下疏忽了!”
吕忆诚没听到张文远出声,便问道:“这首诗如何?”
张文远只说:“这秀才名叫钟敬琳,有几分文采,虽自视过高,但日后在朝堂上却不可与之为敌。”
吕忆诚听了锁了锁眉,又转头向他们望去,接下来就是尚勿华和蒋孝才了。
将孝才看了看尚勿华,向前走了几步,皱着眉头道:“在下还未想好,还是请勿华兄先接诗吧!”
尚勿华嘴角蹙着一抹笑:“在下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新意了,便想偷个懒,借古人的佳句来一用,只是才疏学浅想了半天却也只得两句,秋有春花春有月,良辰美景奈何天。登不得大堂,各位见笑了。”
蒋孝才听了也笑道:“勿华兄这倒是给了个提醒,在下也不费那个脑子了,便也借古人的句子用用!”踱了两步站定:“.宿粉残香随梦冷,绿阴幽草可怜生。落花不语空辞树,兰浦苍苍秋欲暮。”
“孝才兄这诗却也别致!”蒋孝才话音刚落,尚勿华便说道。
“不及勿华兄的,同是盗句,勿华兄盗的磊落,在下却甘拜下风了!”蒋孝才说的无比谦虚,可是嘴角那一抹笑却是显而易见的。
张文远用折扇敲了敲吕忆诚的肩膀,笑得眼角弯弯的说道:“盗句?亏尚勿华想得出来!可惜都是刚出书房的秀才,历练少了,未免太过于浮躁了。这些人里面你多亲近亲近尚勿华,日后必有好处!那蒋孝才还不是他的对手,钟敬琳自视过高却是个深不可测的,方远和那个青衣书生嘛,打发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还要记着一句话,早开的花大多是夭折的,凡事不要太显露了,在珍贵娇艳的花不到时候千万莫开!”
“张大人当真是一代奇才!”吕忆诚看着张文远眼里虽有些不信,但嘴上却还是称赞的。
张文远只当没看见他眼睛里的怀疑,笑的分外狡黠:“便是我不跟你说这些,尚勿华也是会跟你说的!他可不同于你们这群傻秀才1”
吕忆诚听到尚勿华的名字却是低下头,有些不是滋味,可惜张文远却并没有给他慢慢体会的时间,转头问道:“傻秀才,你也是要参加秋试的,又看了这么多天书,不如你也来作几句让我听听?”
吕忆诚心中难过自己冤枉了尚勿华,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看着亭下的尚勿华轻轻言道:“流水不知落花意,凭栏莫空猜!”
张文远一愣,却只轻言赞道:“傻秀才作了个好句!”
晚上,吕忆诚研着墨想写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写不出来,满脑子都是白天张文远同自己说的话,原来那日尚勿华是去求张文远多多照顾自己的,他自己并没有存半分探知试题的心,自己不分青红皂白骂了他一通,却是将他的一番苦心当做驴肝肺的糟蹋了。
想着想着,吕忆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还是自己去道歉的好,再过几日便要秋试了,带着一块心病也考不好诗。既然这么想了,吕忆诚放下笔,理了理衣裳便出去了。
尚勿华并不住在祝君高中这个传言中会给秀才们带来好运的客栈,而是住在一个十分清静的临湖客栈。问到了尚勿华的房间名号,吕忆诚便去敲尚勿华的房门,只听房内清冷的声音问道:“谁?”
吕忆诚呆愣片刻,回答道:“勿华兄,是我!”
听得房内脚步急促,还没回过神门便开了,尚勿华脸上高兴欣喜恼怒释然一时变化多端的让吕忆诚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就这样立在门口,一时无话,半响,还是尚勿华温言道:“进来吧!秋深了,夜晚还是挺冷的!”
吕忆诚依言进了房,尚勿华一边关门一边说:“坐吧!”
待尚勿华也坐到桌边,吕忆诚低声说道:“勿华兄,那日之事···我已经知晓了,我误会你了!”
尚勿华看着他,眼睛里倒影着烛火,吕忆诚不敢看,只继续低声道:“张大人今日来找我,向我说明了,那日,确实是我不对!”
见尚勿华仍不说话,吕忆诚越发紧张,皱着眉低声探问道:“我来向你道歉了,你是原谅我不原谅我?”
尚勿华眼里的光碎碎的,并不像平日里一直温和地笑着,这样的尚勿华吕忆诚并不曾见过,一时心里没有底,便急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帮我我却把你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可是我本就不是个聪明的秀才,我当时以为你···以为你···我后来想来找你的,但是又觉得拉不下面子,我···呜···呜···“
话全都被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全然忘了要说什么,吕忆诚只觉眼前是漫天的星光,不断闪烁着占据着吕忆诚所有的思想,连呼吸都不敢,生怕惊醒了那沉睡在心底的梦幻场景。嘴唇上温软的触感带着轻软的怜惜反复舔舐和捻揉,让人沉迷其中不愿醒来。
许久,当尚勿华离开吕忆诚的嘴唇时,吕忆诚都保持着那样迷醉的表情,令尚勿华很想再吻上他。但却还是轻笑出声:“你这是要憋死自己吗?”
吕忆诚听了才发现自己胸闷的不行,顿时回过神大口的呼吸,脸红的几乎能滴出血,低着头不愿看尚勿华。
烛光闪闪烁烁,一人坦然而立,一人低着头不愿面对。良久,尚勿华叹了一口气道:“忆诚,我并不怕你怎么看我,但你不知道我的心意却让我很伤心。你要知道,现在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害你的,你此时不明白没有什么,我只怕你此生都不愿去懂,我并不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也不愿意只做一个默默的人,无论你愿不愿,至少···至少此生我不愿你一无所知。”
顿了一下:“忆诚,我欢喜同你在一起,却不知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点是欢喜我的?”
吕忆诚微皱着眉,脸埋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久久等不到回应,尚勿华伸手执起吕忆诚的手,用自己温暖的手包裹着吕忆诚冰冷的手:“没有关系,我可以等,我并不怕等,你我都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只要你也有心,我便无悔了!”
手心的温暖让吕忆诚贪恋,嘴唇的轻软让他怀念,他害怕尚勿华放手也害怕别人看见,几番计较之下,只低声啜嗫道:“我···我不知道,你···容我想想···”
尚勿华听了脸上浮起一抹笑,声音温柔的能腻化了人:“不急,我等你。”
过了几天便是秋试了,吕忆诚这几日都是同尚勿华在一块,尚勿华也不打扰他看书,虽然有些不屑一顾,但更多的时候却是盯着吕忆诚看的,看的吕忆诚也看不下去书,恼的一脸通红,直到被尚勿华吻上嘴唇也不敢睁开眼看他。
吕忆诚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欢喜尚勿华的,是愿意同他在一起的。他甚至想他们或许可以像苏长秋和越兰台那样生活在一起,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是他又感觉到迷茫,不知道自己这样究竟对不对,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他只知道自己万分贪恋他掌心那一刻的温暖。而自己仿佛走进了一片迷雾的荒芜之地,没有方向,只有内心的渴望与贪恋。
紧张的秋试过后便是更加令人不安的等待,每个人脸上都是阴晴不定的,都在等待着发榜之日的来临,赌馆里的生意也越发火爆,其中蒋孝才、尚勿华和钟敬琳的呼声无疑是最高的,人们只等待看花落谁家了。
吕忆诚听说尚勿华呼声还排在蒋孝才之后便轻哧道:“那个蒋孝才倒是会卖弄文采,你现下已在他后面了!”
尚勿华闻言一笑,落下一子:“太过出头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惹了别人的眼,我不愿惹那麻烦。”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吕忆诚:“再说我也不愿惹那些人的眼,我所想的已经有了!”
吕忆诚脸又是一红,见自己的子又被包围了,便丢了一把棋子到棋盘上:“不下了,反正下不过你,今日天气甚好,不如一起去九莲塘走走。”
“你也知九莲塘?”尚勿华起身顺口问道。
“那日你们在九莲塘对诗的时候我和张大人就在旁边的百步亭里。”
尚勿华手里的折扇一敲脑门,万分懊恼道:“那日若知道你们在便作首好诗了,倒是让你们看了笑话!”
吕忆诚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那日,张大人夸你与众不同呢!只是那日作的诗实在是别致!我看张大人那一张俊脸都扭曲的如同老树根了!”
到了百步亭阳光正好,两人也不急,边聊边向亭子踱去,里亭子不过几十步,尚勿华却表情一变,拉住吕忆诚胳膊将他推向一旁的树丛,吕忆诚正待问,却听得亭中有声音传来。
“听说,你向皇上请缨去漠北?”声音悲切语调却是缓慢的,吕忆诚只觉的熟悉。
“文远···”另一个声音一顿,吕忆诚却是一惊,可转而那个声音却又平静的回答道:“是!诏书过几日便会下来!”
“漠北正值战乱,你此去,是抱了死心还是活意?”
“文远···”那声音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男儿当志在四方,建功朝堂,可我偏生是个没志的,空读了十年书,徒得了一身功名···”
“文远···”那声音轻唤。
“你自去你的,我不拦你,无论生死我也都不留你,但生死相随这句话我总还是记得的,你若死在沙场上,得了马革裹尸精忠报国的美名,我大不了就背负千古骂名随你去了,若是你活着回来,那我便还是信守当日之誓,一生两不相甘!”
“文远!”那声音深深叹息了一声:“这一世,终究是我负了你!”
“你未曾负过我!你从不曾负过我,你同我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我都记着,我知道你心中还是有我的。”
“文远,来生···”
“不要许来生!”文远的声音变得激烈:“我从不信什么来生,有来生又如何?我不一定会信守陈诺,不一定找得到你,不一定···就能和你在一起···许了来生有什么用···”文远的声音悲伤的哑然,压抑的几乎发不出声。
“文远···”那声音带着深深的哀求与深情。
“此生,就此生,同你相许一场,我知足了!”张文远挂着凄凉的笑。
“文远···文远···文远···”声音渐渐远去,吕忆诚却是呆了。
尚勿华见了低声道:“那人便是宋城,他同张文远年少相许,却碍于家中全是过大而同张文远恩断义绝。”
“张大人他···”
“张文远···不过是空负深情罢了!”尚勿华说完却再不开口。吕忆诚直往百步亭走去,似乎想看看张文远是不是还坐在那里,百步亭中除了清风别无他物,吕忆诚转身想回到尚勿华那里,却无意踢到一件物什,拾起一见却是张文远从不离手的那把扇子。
尚勿华见吕忆诚愣在那里,便上前寻他,低声唤道:“忆诚,怎么了?”
只见吕忆诚低头看着扇面出神,便也低头去看,雪白的扇面,漆黑的墨迹,题的却是一句“多少情为钟字惑,不言声死不罢休。”
吕忆诚拿着扇子走到张文远家门口,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轻轻敲了敲状元府的门。开门的仍是那个头发胡子皆灰的老管家,看了看他也没说话,就让他进来了,不等吕忆诚开口便指了指后院:“张大人在后院呢!”
吕忆诚便一个人向后院走去,后院也不多复杂,只一座假山,山后是一个凉亭,凉亭里一架素琴被丢弃在一边,张文远抱着酒坛坐在地上。
吕忆诚见过张文远不过数次,但在记忆里张文远永远都是风流不羁,嬉笑怒骂无一不惹人赞叹,虽嗜酒,却每每都喝得优雅而颇具风流姿态,喝完酒眉眼间的风情也不是他人能比的,只让人感慨上天对他未免太过偏爱,可是如此这般抱着酒坛喝的没形象,却还是第一次。
“张大人!”吕忆诚唤道。
张文远抬眼看了一眼吕忆诚只道:“傻秀才,你来了!”
吕忆诚轻轻应着,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结结巴巴的说:“张大人,我···我是来还你扇子的··”说着将手里的扇子递了过去。
张文远睁眼看着眼前的扇子,唇角抿出一丝苦笑,伸手接过扇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吕忆诚伸手去扶他,被他挡开。
张文远站在亭中打开扇子,轻轻地抚着扇面上的每一个字,低低的念着:“多少情为钟字惑,不言生死不罢休。不言生死···不罢休···你我···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说罢一滴泪顺着脸颊滴落到扇面上,在休字最后那一捺的结尾处晕开了一朵墨花,墨迹向四周散去,就如同他们那无奈而绝望挣扎的深情。
此生空负。
吕忆诚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的,脑子里仍是张文远淡淡的话语在飘荡:“我同宋城十五岁便相识了,那时他是马上持剑的少年,我是亭中读书的书生,我们在一起五年,倾心相许,真心相待,那个时候我同你一般的心性,总以为世上什么事在真心面前都是可以化解的。”
“那时多可笑,可是现如今我却总是怀念那个时候,也是在这个院子里,我们对着这院里的花花草草,假山湖水拜天地,我们在这里的时光我每一分都记着,直到他离开,直到今日我都在想只要我一直等在这里,只要我不离开,是不是有一日他终会回来···”
“傻秀才,这世上最无力的便是情爱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阻挡不了,只能留在心里,只能挂在嘴边,只能伤人伤己···”
“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是为了我好才离开我的,他是为我好,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吕忆诚推开房间的门,尚勿华坐在桌子旁等他,一盏烛火被他开门的风吹得飘摇不定。见他回来,尚勿华站起身轻笑:“你回来了?”
吕忆诚却直直的盯着他的眼不说话,尚勿华走到他面前执起他冰凉的手问道:“怎么了?手这么凉!”
“尚勿华,你骗我!”
声音里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但是却没有应有的责备,反而是淡淡的轻柔的,如同羽毛一般滑过心房,尚勿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忆诚,你···说什么?”
“尚勿华,你记不记得当日你问我是不是欢喜你,是不是愿意同你在一起?”吕忆诚牵着尚勿华走到桌前坐下。
“我自然记得!”尚勿华答道。
“现下我却已经想明白了。”吕忆诚目不转睛看着尚勿华,眼睛亮的不似平常。
“你···你怎么想的···?”尚勿华握住吕忆诚的手,顿觉有些紧张。
“我自然也是欢喜你的!”吕忆诚说道。
尚勿华听了嘴角化开一抹笑,直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也是欢喜的我的!我知道的!”
吕忆诚表情未变,目光却变得清澈,映着桌上的烛火,挣脱出尚勿华的手,反轻轻握住尚勿华的手,语调软软的:“勿华,我自是欢喜的你的,但你却骗不了你自己也骗不了我。”
尚勿华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愕:“忆诚···你说什么?”
“勿华,我今日去见了张大人,也明白了一些事情,你说张大人空负了深情,我却觉得宋城是个好人,两个人在一起未必是真情,但若有真情在不在一起也无所谓。”
“你···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尚勿华握紧了手。
“勿华,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吕忆诚垂下眼角,语调依旧柔软,在尚勿华听来却如同霹雳。
尚勿华站起身,脚步不稳的踉跄的退了几步:“你说什么?为什么?”
吕忆诚也站起身看着尚勿华:“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先不论我家中父母双亲邻里乡亲对我抱有厚望,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情辜负了他们,便是你家中位高权重,门楣高望,也决计不会容忍你同一个男子在一起。勿华,许是你不愿想,但我却不得不想,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却也明白,人世间很多事都是求不得的,我同你终有面对现实的那一天。”
尚勿华垂下头,眉睫微微颤抖:“可是,那一天也许还有很久,在那天之前,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吕忆诚走到窗前打开窗,一阵寒风吹了进来,烛火扑闪挣扎着不灭。
“可是,我不愿。”吕忆诚望着窗外淡淡的说。
“啪”烛火终还是灭了,只余一阵白烟飘散在空气中。
半月后发榜之日,尚勿华三个大字高居榜首,蒋孝才位居榜眼,钟敬琳中探花,吕忆诚却是个不高不低的进士。门外报喜贺喜讨赏的人几乎把门都要挤破了,尚勿华却是淡淡的不甚在意,扔了几张银票给身边的小厮吩咐他打赏众人,自己却出门去了。
不知不觉,等停下脚步的时候一抬头正看到祝君高中四个大字悬在门梁上,尚勿华望着客栈内嘈杂的人群一时愣在那里。
“勿华兄怎么不去庆贺却反跑到这来了?”身后响起一个戏虐的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必是张文远。
“有什么好庆祝的,就算要庆祝又怎敢在前辈面前得意?”尚勿华收起心境,回头的时候脸上又是那副令人看不透的笑意。
张文远今日气色颇好,只是手中的折扇换了一把,仍是笑得眼角弯弯:“傻秀才中了进士十二名,我特地来恭喜他拉他去喝酒,不想你也在此,不如一同前去?”
“你出尔反尔,这是为何?”尚勿华眉头轻皱。
张文远却收起戏虐板着脸喝道:“本官一向清正,怎么可能行徇私舞弊之举,尚勿华,你污蔑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张大人这变脸的速度足以令戏院里的戏子们没饭吃了!”尚勿华眉角微挑的戏谑。
果然张文远眼角一弯笑骂道:“你真正是个不讨喜的!”
“忆诚为何只中了进士十二名?”
张文远看看店内,打着折扇边摇边低声道:“他是个傻秀才,太多的事看不透,又容不得污秽之事,留他在京城却是把他推进是非之地,不如便让他去远点的地方,或许一生都没什么大的作为,但以你之力却可保他一生平安。”
尚勿华身子一震,眼光不自觉的看向客栈,张文远看了看他,又转过目光:“你现下或许不会懂,我同你这般光景时也觉得若真正欢喜他,便要同他长相厮守,要同他天天在一起,睁眼看的见伸手摸得着,倘若分开了便是无情。但现下我却觉得那些都是虚妄的,只要他平安喜乐一生,即使我同他只能做路人也是甘愿的。”
“宋城他···”尚勿华探问。
“他对我从未变过,只是他比我看得通透,当日他与我恩断义绝,逼我立下永不相甘的誓言,我心里怨他,后来在朝堂上久了,却明白人生在世实在没有比心中之人平安更重要的事了。忆诚虽傻,但他却懂,倒是你这个聪明的,怎生这般看不透?”
“我并不在乎功名利禄,倘若他愿,什么是不能抛下的。”尚勿华语气颇有所怨。
张文远见了,摇摇头:“抛下?当然是抛不下的,你如何抛下父母兄弟姐妹,他又如何抛下?不要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加诸于他的身上,尚勿华,有情总比无情好!”
说完便自顾自的摇着折扇进了客栈,只剩尚勿华一人站在门外。
“傻秀才,恭喜恭喜!”张文远见了吕忆诚只抱拳道恭喜,吕忆诚笑着回礼。
“今日你高中,走,喝酒去!”张文远也不多话,直接拉着吕忆诚便出了门。
今日高兴,吕忆诚也不扫兴,陪着张文远左一杯右一杯得喝。吕忆诚酒量不好,三杯酒下肚,脸已经泛了红。张文远不喝酒时却是文雅的,一喝酒便变了个样子,越喝眼角越勾,人也越发妩媚,引得不时有人向这边望过来。
吕忆诚红着脸推拒不再喝,张文远也不勉强,自己直喝到月上枝头,吕忆诚已经走路都不稳了,扶着墙向前走着,跌跌撞撞终跌倒在地上。
一抬头,却见尚勿华站在自己面前,吕忆诚坐在地上看着尚勿华笑,尚勿华蹲下扶起吕忆诚略带责备的说:“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
“高兴啊!”吕忆诚靠在尚勿华身上笑着。
“任命诏书下来你愿意去哪里?”尚勿华扶着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
“我想回家乡,离家近,挺好的!”吕忆诚抚了抚额头。
“好,那便回家乡吧!离这里越远我越放心!”尚勿华语气温柔。
“你呢?要留在朝中吗?”
“这是自然,朝中虽危险却能助我一展抱负,留在这是最好的选择!”
“也是!”吕忆诚放下了手:“你的才华不应被埋没,只是朝中危险,你多当心!”
尚勿华点点头:“我自小看惯了这些,也算个中好手,这你倒不必担心,只安安心心的做你的县令好了!”
“我祝你···祝你···”吕忆诚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反复说着那两个字,千言万语一时卡在嗓子里卡的难受。
尚勿华停下脚步,看着吕忆诚在月光下略显朦胧的脸,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懂!”
吕忆诚闭上眼,我祝你,一生喜乐,一生平安,一生,无忧无愁。
尚勿华轻轻拥住吕忆诚,久久不愿放开,仿佛在拥住她此生最后的眷恋与温暖,多一刻都是恩赐,少一刻,都是遗憾。
此一生,还很长,此一生,已很短。
此一情,刚开始,此一情,已许终身。
接到诏书后吕忆诚便起身回乡,来相送的仅张文远一人,张文远披着狐裘,映的一张脸越发俊俏。
“傻秀才,这一去也不知哪一年才能相见了!你多多保重!”张文远先是十分有礼的寒暄了几句。
吕忆诚觉得奇怪,却还是一躬身拘谨地说:“大人也多多保重!”
还未抬头,只听到“啪”的一声,脑袋一疼,“诶哟”一声呼痛然后捂住脑袋。抬起头只见张文远嘴角挂着坏笑拿着折扇点着他的肩膀说:“去了可要做个清官好官,要是让我知道你为非作歹,非用扇子抽死你!晓得不?”
说完还龇了龇牙,吕忆诚一哆嗦,连忙放下捂着头的手:“是,忆诚一定做个好官!”
“恩!”张文远这才满意了:“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这天气已经冷了,你回去的时候一路上记得加衣服!别冻着了!”
“谢大人关心!”
“好了!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你自去吧!”张文远摆了摆手,倒也潇洒。
吕忆诚再次行了一个书生礼,这才一人踏上了回乡路。他并不知道,此次却是他与张文远的最后一次见面了,那个总是拿着折扇敲他的头,笑着叫他傻秀才的惊世奇才,终是未能堪破情字,以身殉了那缠绵了一生的深情,至死不悔。他就如同那晚掉落在池中的折扇一样,惊起涟漪无数,却终归于无痕,来去无寻处。
这日,吕忆诚到了历城,仍旧住的那家客栈,老板见了他也不认识,只当他是个寻常过客,津津有味的向众人介绍着历城好玩的地方,自然也说到了花桥,说着说着见吕忆诚没什反应,便问道:“这位小秀才可去过花桥,可有心上人?”
吕忆诚望向门外,笑着答道:“这个···自然是去过,心上人也自然是有的!”
老板见他这样说,也不多说,继续扯其他的。
吕忆诚喝完杯中的酒却没心思待下去,付了钱便向门外走去。店小二见了拦住道:“这位客官可是要出门?这天气阴沉的厉害,怕是就要下雪了,客观若要出门还是带把伞吧!”说着拿出一把伞递给吕忆诚。
吕忆诚道了声谢,便出门去了,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花桥。此时不是乞巧节,天气又阴冷,桥上只站着吕忆诚一个人,湖面上可见几叶小渔船也在收网准备回家。
不多时,天空果然飘下了细雪,吕忆诚伸手去接,可是细雪一触碰到手心便化了,手心仍是空空。
吕忆诚急步行到湖边对一个刚好靠岸的渔夫说:“船家,能否载我游湖?”
“这雪怕是要越下越大的,老夫已经···”渔夫面露为难之色。
“我加一倍的价钱!”吕忆诚打断渔夫的话。
“这···这···好吧!不过只游一圈,雪大了不安全!”渔夫思量片刻便应下了。
吕忆诚坐上船,渔船悠悠的飘向湖中心,雪已经下大了,大朵大朵的雪像极了鹅毛,吕忆诚撑着伞站在船头。
“这么冷的天,公子到花桥来做什么?”渔家终还是没忍住问道。
“来看花灯!”吕忆诚嘴角浮起一抹温暖的笑。
“看花灯?这大雪天的哪来花灯?这花桥啊,每年乞巧节时最是热闹,姑娘们放花灯,公子们捞花灯,老夫载过不少喜结良缘的公子呢!”渔家回想起来不禁笑道。
“既然有喜结良缘的公子,那么也必然有没有喜结良缘的公子,缘分哪有那么容易!”吕忆诚回头笑道。
“这···没有喜结良缘的公子?老夫倒是记得有一位,那是第二日姑娘们来捞灯的时候,偏偏来了位公子,他也是付了我很多钱,让我载他去捞灯,我以为他是昨晚没捞到灯今日急着补上,也就答应了。我载着他找了一圈又一圈,他偏偏挑中了一个被枯枝挂住的鲤鱼花灯,当宝贝似地抱回了家。这样的公子老夫这些年也就遇到过一位,记得特别深!恐怕就是位没有喜结良缘的!”渔家摇着桨,努力回想着,一回神却大惊问道:“诶?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吕忆诚闭着双眼,唇角却挂着笑:“我们回岸去吧,已经不必看了!”
“好!好!老夫这就摇回去!公子莫哭!”渔家赶忙应道。
吕忆诚依旧望着湖面,泪水不断顺着脸颊滚落,衣服上的雪花也像被烫到了一样迅速化开,吕忆诚却是笑着的,此生从未有过的这般的温暖,这般的安心。
勿华,勿华,你待我终归是很好,我也终归知晓你的心意,你我此生静好,此生不换。
康源十五年,大理寺卿尚勿华彻查贪污案有功封为礼部尚书。
康源十七年,礼部尚书尚勿华加封中书省中书侍郎。
康源二十年,特封中书侍郎尚勿华为太子太傅。
康源二十五年,皇帝甍,太子即位,国号贞元,太傅尚勿华有功封为右相,
贞元二十年,右相尚勿华病危,弥留之际,身边侍从见他一直睁着眼,便问:“大人可还有什么放不下?”
跟随了尚勿华十多年的侍从听到了,立马跑到书桌边将一盏鲤鱼花灯点燃,然后站在床边将灯高高举起。尚勿华看着那盏鲤鱼花灯,眼光闪了闪,唇角动了动,侍从上前凑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顺着尚勿华的目光看向那花灯,花灯竹骨上是新裱糊的宣纸,上面画了小桥流水,一湖花灯,灯光璀璨下一叶渔舟,渔舟上两个公子,一个笑着抱着一盏兔子花灯,一个却正好回头看他。
那时,他对他说什么来着,说得好像是:“忆诚,你捞的···你捞的是我的灯···”
《花桥》完
这是我第一次发文,也是第一次写耽美题材的小说,希望你们能喜欢!也希望你们提提意见,拍拍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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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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