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序章 ...
-
九月初九,重阳。
长风掠过长安城的街道,盘旋在衡殷阁的顶层,带着浓重的肃杀之意。锦袍男子俯瞰安详繁华的长安,心中却是暗涌万千。
明日便是衡殷阁重新推选阁主之日,甫经大变,江湖之上群龙无首,各门各派都在暗做打算,想争夺这执牛耳之位。自己虽然借天时地利抢占先机,稳住了阁内的局势,暂代阁主之位;但自己毕竟根基未稳,明日情形依旧复杂,凶吉未卜。
有一片乌云遮住了本就微弱的阳光,看来,是要下雨了。
“阁主,阁主!”
“锐良,怎么了?”看着匆忙赶过来的管事,叶泓闲收了思绪,沉声。
“是夫人……夫人又闹了。”
“又闹了?”锦袍男子皱眉,“不是一直都在按时吃药么?怎么好端端地又闹了起来?”
“属下也不知道。”苏锐良顿了顿才道,“只是夫人一直闹着要去千翎谷,下人们怎么也劝不住……”
“千翎谷?”听到这个名字,叶泓闲下意识的有些不悦,继而却有些恍然,低声苦笑,“是了……”
重阳佳节,当是怀人之时。
若是有法脱身,他大概也会再前去看一眼——毕竟,过去的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让人毕生都难以释怀。
岁月流转,再不复当日。
“锐良。”良久,锦袍男子只是轻声吩咐,“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安排——送夫人去一趟千翎谷,今日便启程。”
“可是阁主,明日之事关系重大,锐良应该留在阁主左右。”
“不必了。”叶泓闲却是断然拒绝,“我自有分寸,你只管做好此事便可。”
“锐良明白了。”
苏锐良走下了顶楼,回望秋风里伫立的男子,隐隐觉出那背影里的力不从心。衡殷阁是江湖风云的中心,一旦陷入便再难脱身——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到最后。
九月廿三,北荒初雪。
北荒的冬天总是来得这样早。中原地区还是天高气爽的秋色,北荒七城却因即将到来的大雪而开始提前关闭城门。来往于北荒和中原各地的商人们也纷纷踏上了返程,满载着珍贵药材和皮毛的车队缓缓行走在积雪覆盖的荒原上,蜿蜒远去。
自位于河谷地区的千翎谷出发,翻过天山,在空寂山下的子合城落脚后,一路向南,终于在七天之后的傍晚到达了钜燕城下。钜燕城位于长留山脚下,临近齐国边境,是进出北荒之地的咽喉要塞。
“秉谷主,我们已经到达了钜燕城下。”走在前面的弟子翻身下马,在居中一辆马车前面,单膝点地。
“嗯。”马车中被称作谷主的玄衣女子微微颔首示意,下车前后巡视了一下车队,便下令车队进城。
而守城人见了其他弟子这般噤若寒蝉的阵势,不免诧异这女子的来头,便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眉间一点朱砂妖艳欲滴,和一袭冷峻的黑衣相衬,居然有一种别样美。
只是守城人不知道,此时的女子,与一年前千翎谷的侍女寒幽,已是天壤之别。只一年间,千翎谷先易主后易址,可谓动荡,但千翎谷弟子却始终令行禁止——翻云覆雨之腕,可见一斑。
去年经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一年过去,物是人非。
正当车队休整完毕,即将进入钜燕城内时,城内也远远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马车疾驰而来,迎面相向——
而玄衣女子挑帘望了城内驰来的车队,居然吩咐避让。
是衡殷阁的车驾啊。寒幽轻轻地叹了一声,再次回头向千翎谷的方向望了一眼。擦肩而过的车队里,同样坐着一个遥视北方的女子。
红尘滚滚,有多少人如她们一样,虽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共同的眷恋,却匆匆擦肩而过,视彼此为陌路行人?
雪夜,无月,千翎谷。
华服女子来到千翎谷那片长年不败的花海,驻足错愕。眼前只有一片寂寥的雪原,隐隐可见积雪下枯萎的花枝。十年未归,再来时的千翎谷竟如初到时一般的荒凉。
只是拓荒的人都不在了。
她离开时只有十七岁。随后师父仙逝,那男子苦守花海十年,终究等不到她回来的这一天。
更何况,回来的人,已不是离开时的寥浅。
曾经千翎谷一年四季都会在这里轮流种下不同的花,春夏秋冬,繁花似锦,终年不败。
曾经满怀希望在这片不毛之地上种出最美的花来,却不料最美的花也是最毒的。
曾经的千翎谷只有两三间木屋,一个潜心修道的男子,两个吵闹的孩子。而今千翎谷楼宇林立,却是人去楼空。
空空如也。寥浅跌坐在枯萎的花树下,任凭雪染白了一头青丝,只觉得此心空若无物。
恍惚眼前立了堵高墙。墙很高很高,高得要遮挡了本就狭窄的一方天空。
她听得见墙外的马蹄声,又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声一声。而后是嘈杂声、兵刃交接的声音,最后归于沉寂。
自始至终无法开口说话的她,从此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转眼已是十月初一。北荒的天气越来越冷,夜里寒风呼啸,木屋里已经坐不住人。好在对这些手札的整理也算告一段落,独居的中年女子收拾妥当,便打算去城内的酒肆打些酒来,暖暖身子。
冬日的榆城安静了许多,没有来来往往的中原商人,城内的百姓也都在自家过冬。那酒肆就在城门一侧,有些破败的酒旗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
温一壶陈年的竹叶青,叶阑握在手里却是愣神,手心里的温度渐渐便冷了下去。
“老板,可否为在下温一壶热酒?”愣神之际,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客官,不好意思,今日小店的酒刚好都卖完了。您要不去别家看看?”店老板正准备对账打烊,见了这年轻人,满怀歉意的拱手笑道。
“这……”那年轻人微微皱眉,眼见天色已晚,叫他何处去寻别家酒肆?“酒就算了,有热的茶水也好。”
“那好,您等着。”老板见这年轻人文质彬彬,也就应了,回身招呼小二沏一壶热茶。
“年轻人,若是想喝酒暖暖身子,不妨尝尝我这壶竹叶青。”那年轻人正欲寻个桌子坐下,却不料叶阑先向他开口。
“您……是叶前辈?”年轻人回头看向说话的中年女子,觉得有几分眼熟,继而脱口而出。
“什么前辈,你是闲儿身边的人吧?”叶阑微微一笑,“你也跟闲儿一样,叫我一声阑姨就好。”
“阑姨……”苏锐良在中年女子身边坐下,唤了一声阑姨,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漂泊至北荒如许时日,已然再也无人待他如此亲近。亲眼见了人世荒唐,偶尔会觉得人渺小轻微不过一粟。
“也不知闲儿最近怎么样了?”叶阑从小二那又要了一个杯子,递给他。
“衡殷阁内乱……据说,没有幸免。”苏锐良顿了一顿,低声。
“……”中年女子闻言脸色变了变,良久才问,“那寥家的那孩子怎么安顿的?”
“夫人……是在千翎谷去世的。”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苏锐良才道,“我本是奉命护送夫人来千翎谷,不想……”
“这些孩子,怎么都去的那么早。”叶阑闻言低声喃喃,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都沉寂了。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叶泓闲、寥浅、夏昔缘、莫子歧、萧刃、方冽……那些曾经在江湖上光芒夺目的名字,都只化作了时光里的灰烬。所有的对错、爱恨,也被不分彼此的埋葬在茫茫雪原。
经历过动荡,而今的江湖平静如斯,寂寥如此。
“年轻人,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夜深了,叶阑望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问了一句。于乱世之中能保全自己,必有过人之才,也定有非凡之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锐良顿住了脚步,年轻男子的背影有一种隐而不露的锋芒,“锐良此行,是前往昆仑墟去的。”
“此行不易,你要好自为之。”叶阑说完,便也不抬头,仍旧对着杯中酒发呆。苏锐良走了出去,狂风挟着雪花汹涌而入,像极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夜:他们在这里分手,从此虽然都身在北荒,却不相往来——
“对你和暮岚,我都是一样的感激,但是——”
但是,他的心里,只有一把刀。
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