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蜡》晴朗九月

100、第一零零章 因为爱你

　　那之后不久，我被答剌麻八剌接回了府中。半个月后，欧阳青帮我上演了一场流产的闹剧。还好欧阳青这家伙没有中途倒戈，一切还算顺利。

　　我的幻觉和幻听还在继续，不过没有进一步恶化因为香荷几乎跟我寸步不离，我只要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了。而随着我在王府中的生活逐渐变得轻松惬意，随着答剌麻八剌对我的爱与关怀恢复如前，我的症状似乎还在好转。不过因为经常丢三落四，我已经不再亲自做饭了，一切都交给了香荷那丫头，她的手艺也在我的督促下渐渐精湛。

　　另外，答己也有了些变化，她开始跟我说话，也接受我的请安了。我想这应该是欧阳青给她的建议吧。

　　答剌麻八剌又被皇帝任命了新的职位，听脱脱说，皇帝正一点点放权给他。看来，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经结束了。但我总觉得，他不再像以前那么狂傲不羁、那么恣意妄为了——但这也不像是一种成熟，倒更像是一种看惯了浮沉的疲惫。

　　暮春的一天，当我们再次坐在水榭中聊天，看着阳光转移打发时间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额前一缕发丝在微风中慵懒地轻飏。他的眼中泛着暖阳的金辉。

　　“怎么了？”我问他。

　　“今天陛下跟我说，想让我做皇太孙。”他说，语气淡然，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

　　“这不是很好吗？”我激动起来，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你怎么不早说？”

　　他疲惫地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伸出双手托住他的下巴，问：“怎么啦？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吗？”

　　他把我揽到怀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若在以前，我定会欢欣不已，但是现在，这些事情已经渐渐不能再让我心动了。我觉得很疲累。尤其是在父王去世之后，我开始思考怎样的生活才是我最想拥有的。”

　　“怎样的生活？”我问。

　　“一份恬淡，一份释然，一个心心相印的女人，宁静淡泊就好。”他说。

　　“那么这王城的一切浮华迷醉——”

　　“拥有这一切，又能怎样？”他打断我的话，摇头说：“以前，我想拥有天下、掌控一切；现在，我只想跟你静静相对，过一辈子。没有阴谋算计，也不要争权夺利争风吃醋，就我跟你，相守一世。其它的一切，都无所谓。”

　　听他说着这些话，我心中一阵感动——我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温暖柔和浪漫温馨的时刻。千言万语在我心中，但此刻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他，泪水不经意地从眼角滑落。他轻轻吻去我的泪，我则紧紧地拥住他。

　　“跟我走。”他说：“跟我离开这一切是是非非，让我们隐姓埋名，去青山碧水间寻一份恬淡——”

　　“谁！？”他还没说完，我眼角的余光中，有一阙淡粉色的衣衫一闪而过。我站起来看过去，那是一片葱郁的树丛，树丛后有一条羊肠小路。

　　“谁？”答剌麻八剌也对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

　　“殿下，是奴婢。”一个丫头战战兢兢地从树丛后绕了出来。看到她的瞬间，我的头就大了——她是答己身边的婢女！如果她偷听到我们的谈话，再回去告诉答己，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在这里干什么？偷听我们说话？”答剌麻八剌冲她吼了起来。

　　“不、不是！奴婢刚到这里。”那丫头噗通一声跪下，眼泪也流了出来，哽咽着说：“王妃让我来找您，跟您说，刚刚王妃感觉不适，让大夫诊脉，发现是喜脉。”

　　“什么？”答剌麻八剌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看起来既开心又担忧——仿佛并不期待，却又无法拒绝。

　　“恭喜殿下！”她又战战兢兢地补充了一句。

　　答剌麻八剌蹙眉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管好自己的嘴巴，回去吧。”

　　“是！谢殿下！”那婢女慌忙叩首，之后就急忙跑掉了。

　　我轻叹一声，知道对于他而言，我们一起比翼双飞只是说笑。他在这里有责任。他有妻子有孩子，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回头看着我，我苦涩一笑，说：“去看看王妃吧，她现在一定很辛苦。”

　　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答己一人，足可以应对所有局面。如果——如果我不在了，她也不会过得比现在辛苦，只是失去了她可能得到的最高地位而已。虽然我对她和孩子有责任，但我——”

　　我用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唇上，阻止他再说下去。他看着我，哀叹一声，低头轻吻我的手心，之后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幸福的了；有这样一个男人，我已经满足了。

　　第二天上午，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答己。当时我正在跟香荷说笑，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香荷跑过去开门，打开门后愣了一下，才慌忙请安道：“奴婢见过王妃。”

　　因为答己一般从不到我们这些人的房间里来，甚至都不愿经过我们住的地方，我还以为香荷是在开玩笑，哈哈笑了两声，才发现情势不对，慌忙站起来走到门口，发现真是答己。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可能因为怀孕的缘故，脸也有些浮肿。她没有计较我的无礼，只是摆摆手说：“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跟红夫人说。”

　　“是。”香荷和答己的随身婢女一起应了一声，然后就都退下了。

　　答己关上门走进来，我慌忙说：“王妃请坐。”

　　她不客气地坐下来，对我说：“你我都不是闲人，我不想在你这里浪费时间，我知道你也不想面对我，所以我今天不会跟你拐弯抹角，我们就长话短说吧。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两人共同服侍一个男人这么久了，相信也已经足够了解了。”

　　“王妃有话请说。”我恭敬地说。

　　她直接切入主题，说：“我知道小王爷想放弃这里的一切，跟你比翼双飞。”

　　“不会的，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的。”我马上说。

　　她白了我一眼，说：“还好你知道。但是这个保证，不是你能给得了的。”

　　我皱眉问：“王妃的意思是？”

　　“离开他。”她直截了当地说：“你留在他身边，他早晚会因你而死。你肯定会害死他。你让他变得越来越软弱。你会成为他最致命的弱点。”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火起，刚要说些什么，她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接着说：“首先，你必须明白，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很简单。但我不想动手。我希望你能自己意识到你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因为争风吃醋，我早就习惯了我的男人在我枕边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也不是因为名利，这些我都已经拥有很多了。我想让你离开，仅仅是为了他，为了你我的丈夫。”

　　看我没有说话，她又接着说：“他不能离开这里，因为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些尔虞我诈的权力角逐就是他的命。离开这里，他就什么都不是了。这里有他的一切；他的一切也都在这里。”

　　“我……知道。”我说。我发现我没办法反驳她，因为她说的一切都很有道理。

　　“那么我问你，留在这里，你能为他做什么？”她质问我说。

　　“我……”这是我回答不了的问题，但我必须回答。我说：“我可以……给他爱情。”

　　听我这样说，她不屑地笑了起来，说：“我可以帮我的男人和我的儿子们铺平他们的路，哪怕我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万劫不复。我从不抱怨这个世界，我接受我的命，并尽力去得到所有我能得到的。我为了我的男人我的儿子，早就给出了我自己。我现在正握着我生命里唯一仅有的东西。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它。”

　　她用眼神逼视着我，她的右手放在小腹上——那里面有她的另一个孩子。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她和海珍一样，都把自己锁在了既定的命运里。如果灵魂有翅膀，那么她已经亲手折断了自己飞翔的双翼。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恨她了，因为她远比我悲哀得多——这王府里的一切阴谋算计，已经让她失去了自己。她现在就如同一个落海的人，紧抓着半截浮木，一边战战兢兢地提防别人与自己争抢，一边又在拼命寻找逃生的路。而她的一生，注定在这样的过程中度过了。

　　“你不属于这里。”她接着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重且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我听到香荷和答己的婢女用错愕和恐惧的声音喊了一声：“殿下！”

　　我和答己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看向门口。

　　房门被咣当一声撞开，答剌麻八剌气冲冲地走了进来，看到答己也在，他反手把门关紧，冷笑说：“什么时候你们两人变得如此亲密了？”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答剌麻八剌扫视了我们一眼，答己站起来，手扶着肚子。答剌麻八剌皱起眉，对她说：“你先回去。”

　　“是。”答己恭顺地点头，然后离开了。

　　答己走后，答剌麻八剌逼视着我，问道：“我问你，你可知道我父王是怎么走的？”

　　“真金太子因病——”

　　“屁话！”他怒道：“他为我而死，这一切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看着他，心想他一定是从谁那里听来了一些蛛丝马迹，然后自己查明了真相。我知道我骗不了他，只能说：“真金太子本就病重，已然熬不过一年——”

　　“那就多熬一年！”他冲我吼道。

　　我身体一抖，退后了一步。

　　他上前逼近我，紧握双拳，问：“那段时间你住在太子府，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是不是？你怎么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没法为自己辩解，在这件事上，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做。为了减少他的自责，我只能说：“真金太子选择这条路，并不是为了你，他是为了天下苍生——”

　　“屁话！”他再次打断我说：“我告诉你，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所有知道而不告诉我的人，我都不会轻易放过。包括那个李佑琦，我一定要把他抓回来，让他生不如死！”

　　我看着他因暴跳如雷而发红的双眼，答己的那几句话在脑中反复回响：“他早晚会因你而死。你会害死他。”“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不属于这里。”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会再隐瞒什么。”我说，此时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这件事情，跟李佑琦无关。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真金太子和我。我负责为他煎药，不管是半仙开的方子，还是王妃派过去的大夫开的方子，我都在煎药的时候做了手脚。他服下的药，没有任何功效。”

　　“你——”答剌麻八剌喘着粗气，抬起手来似要打我，却又停在了半空。

　　我看着他的眼睛，挺起胸膛，说：“我爱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这场斗争中输掉。你必须赢，因为你是孛尔只斤答剌麻八剌，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啪——”我的左脸挨了重重地一巴掌，传来火辣辣地痛感。我忍住泪水，转头看向他。

　　他又质问我说：“孩子的事，也是假的，是不是？”

　　我看着他，他的眼中有一种期待，让我心如刀割，但我只能点头说：“不错，我从没怀孕过。”

　　“果然是这样。”他说着，突然不再生气了，转而冷笑起来，退后一步，失望地看着我。他的这个表情，比打我一百下还更令我心痛。

　　“你走吧。”他接着说：“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不想身边有两个答己。”

　　我黯然垂下头，却又为了把戏做得更逼真一些，抬头对他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只在乎你有错吗？我远比答己更爱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甩下一句“我让脱脱送你走”，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答剌麻八剌走后，香荷跑进来，看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拽住我的衣袖问：“红夫人，到底是怎么了？”

　　我握住她的手，说：“香荷，我要走了。我走后，你也尽快离开这里吧。侯门深宅不是人呆的地方。”

　　她蹙眉说：“走？去哪里？我跟你走！”

　　我摇头说：“往后的路，只能我一个人走。我……没办法兼顾两人。”我这么说，只是不想让她跟我受苦，至于要去哪里，我完全没有想法。我现在头脑很乱。

　　“不能这样！”香荷焦急地说：“小王爷最喜欢你了！你不能离开他！”

　　我转头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能离开谁——”

　　“不对！”她说：“你们这么好的一对儿，不能分开！”

　　“香荷，让我一个人静静。”我摆手说。

　　她摇头说：“不行，你必须答应我不能离开！”

　　看她如此坚持，我只能用了缓兵之计，说：“这样好了，让我静下心来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好吗？你先回去吧，让我整理一下思绪，明天把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她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最后终于点了点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