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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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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的时候,楼澈总会想起一个人。
那人白衣胜雪,不染纤尘;那人银发三千,纹丝不乱;那人眉目间永远笼着霜雪般的清泠,连额上那一道隐含煞气的刻印也是冰冷的白色。就如同一场席卷天地的皓雪。
“师父……”漫天的雪花飘洒下来,落在开满白梅的枝头上,难以分辨,楼澈倚坐在梅树下,喃喃念道,手边一坛未曾开封的美酒。他没有醉。
楼澈小时候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拼命地奔跑,已经疲惫不堪,心肺都似要被奔跑时带起的风给撕裂。他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定要逃,只能逃。心中除了巨大的恐惧,还有一股莫名的悲伤,他想哭,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直到多年后紫丞在法阵里走近他,抱着琴对着他微微一笑,然后阖上双目,就此消散不见,他伸出手却留不住那熟悉的身影时,那种撕心裂肺仿若天地崩裂的感觉……他终于记起,伤心、绝望都不足以形容的那种熟悉感觉。
然后会有一只冰凉彻骨的手放到他的额上,冷冷道:“又梦魇了。”小楼澈便被那指尖的寒意冻出一个冷战,惊醒过来。终于摆脱那绝望的梦境。
楼澈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师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害怕?是敬重?是不满?他只知道自己从来便和师父不甚亲近。尽管师兄时常叹息着对他说:“其实师父也很疼你。”或许吧。
那一年他不过六岁,被丢弃在一个无人山谷里,时值寒冬,霜雪漫天。小小的楼澈趴在雪地里,已经冻得毫无知觉。或许……这就是那人说的“死”吧?可是仙人也会死吗?也会被雪冻死吗?真丢脸。这是楼澈当时唯一的想法。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那一身的伤口,他想不起是何时惹出的。
他挣扎着抬起头,想再看一眼这即将成为他埋骨之所的无名山谷,模糊的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看错了吧。小楼澈暗想,或许是前来勾魂的鬼差?可是自己是仙,鬼差怎么回来勾自己的魂魄?定然是自己被冻得傻了,出现了幻觉。
那身影愈发近前,白衣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真的不是幻觉?
小楼澈眯着眼去瞧,却被眼前所见惊了一跳。与他视线齐平的,是一柄长剑的剑尖,剑上满是已被冻结的血迹。
“你是仙人?”那人的声音也是清泠泠的。
你是来杀我的吗?小楼澈很想问这一句,却发觉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四肢也早已冻得麻木,使尽全身气力也只能微微一动。
“伤势如此沉重,莫非是遇上了这附近的魔物?”那人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魔……物……?小楼澈的心被触动了一下。魔物?
“罢了。”
小楼澈只听剑鞘微响,剑尖已从眼前消失,想是被收起来了。然后他被一双手臂抱起,稳稳地落在一个怀中。那怀抱其实并不温暖,只是对于已在冰雪中躺了几个时辰的楼澈而言,已是难求的舒适了。
直到此时,楼澈才能真正看清这人的长相,额上一道三叶刻印,斜飞入鬓角的长眉,如同他的剑一般凌厉,一双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抿紧的薄唇,倒是十分好看。
很多年后,楼澈回想起初见师父的场景,仍在庆幸自己当时早已冻得说不出话,若是还能言语,那一句“美人”定然早已脱口而出,而说出后的情形……楼澈略略想象一下,一个哆嗦,杯中的酒洒了大半。
“相丹!你去哪里了?”走出山谷便有人迎面跑来,语中满是焦急关切,“此行凶险万分,你怎可——这、这孩子是谁?”
“方才在山谷之中拾得。”
拾得……小楼澈一腔感激仰慕顿时化作无语凝噎——什么叫“拾得”,说得就像本小爷是路边随便一只阿猫阿狗一样……
“他像是受了很重的伤。”那人凑近来看,“还是赶紧将他带回去医治吧。”
相丹颔首。
小楼澈在相丹的怀里渐渐回复了温度,睁了眼四处乱瞧,身边的人着绿衣,相貌清秀,与相丹不同的是,他的神色温和可亲。
“美人姐姐……”小楼澈死性不改。
相丹与伶叶俱是一震,诧异的目光聚集到小楼澈身上。
小楼澈嘴一瘪,双目泪光盈盈:“美人姐姐抱……”
抱着楼澈的双臂骤然收紧,相丹抿一抿唇角,加快步子往流影天殊的方向走去,伶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轻笑:“这孩子倒是有趣。”
待得相丹将他安置好,伶叶施了药咒替他治好伤口,小楼澈已是疲惫万分,便在相丹的床上沉沉睡去。睡意朦胧间迷糊听见两人的对话。
——……未曾……紫狩与……的行踪……
——不如……金神……
师父死的时候,一定很不好受吧。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以斩除魔类为己任,到头来不过是他人的一枚棋子,连心智都不能自主。楼澈拿过酒坛,拍开封泥,低声道:“本大爷听说人界有个习俗,到冬至时要给过世的亲人上些供奉,虽然师父你非人非鬼,但……”他想一想,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站起身来,将一坛酒尽数洒在梅树底下。
“师父,你若有知,便回来瞧瞧伶叶先生吧。”
上一回回去流影天殊,伶叶先生还是一如初见时的温柔平和,只是流影天殊当真静的可怕,他将流影天殊留驻的小仙都遣散,唯余自己和夕渊,将流影天殊的日子过得漫长,漫长。他一向是个静得下心的人,可是这死一般的寂静,却令楼澈觉得不安。伶叶先生的模样,像是沉静得过了头,仿佛再没有什么事能触动他的喜悲。
走在流影天殊的时候,楼澈时常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师父忙于带领炽仙军追剿魔族,无暇顾他,他的一身仙术,多是师承自伶叶。每每师父外出,伶叶先生便总是心不在焉,有一回他听见伶叶先生低低自语:“紫狩的实力不可小觑,相丹……”一声叹息低不可闻。终于有一日,师父回到流影天殊之后便再没有离开,伶叶说他斩杀魔王时也受了重伤,需要好好调理。
那大概便是流影天殊里最平静最温馨的一段日子,相丹不必再频繁外出,伶叶也不必再为他担心忧虑。相丹每日练完功,便与伶叶一道烹茶下棋,两人甚少交谈,但在一边打着瞌睡的小楼澈也似是被这祥和的气氛所感,梦境里少了些亡命奔逃,多是些诸如美人姐姐们笑吟吟地唤他大英雄之类的美景。
“楼兄。”紫色的身影远远唤他,“该走了。”
楼澈答应一声,将酒坛安放在树下,抬头再看一眼白梅,转身离开。
寒风拂过,梅枝纷动。
“弹琴的。”楼澈忽而住了脚步,“你该不会……”
“?”紫丞疑惑。
“算了,没什么。”楼澈继续往前走。
过一阵。
“弹琴的。”
“?”
“那个……你……”
“楼兄想问什么?”紫丞似笑非笑地看他。
“本大爷不在的那段日子,你没有和仙女姑娘或者美女姑娘她们……吧?”
“楼……兄……”
“呃,哈哈,本大爷的意思是,咱们俩还在一块,真是太好了!”
“……”
“啊,弹琴的,小姑娘说了,今天要早点回去,咱们快走吧!”楼澈被紫丞瞧得有些心底发虚,忙加快脚步溜到了前头。
“……是啊,真是……太好了。”紫丞摇头,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