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殘櫻》三日柚子

1、第一天

　　楔子
　　这故事的结尾是在樱花凋谢了……春神已到多时的时节。
　　带着微微凉意的春天早晨，沁凉的水气将老人从浅眠中冷醒。他坐起身扒了扒苍白稀疏的白
　　发，顺手拍落一只半夜爬到被子上的小蜘蛛，缓缓的将冰冷僵硬的双脚颤抖着移动到带着沙土
　　的地面上。老人看了一眼挂在木椅背上头的黑灰细格纹棉袄，那是冬天还未收起的衣裳。
　　紧握住斜靠在床头用粗长的樱花树枝充当的拐杖，充满皱纹和硬茧的手被树枝上的凹凸刺的疼
　　痛。老人轻声叹了口气，慢慢踱步到门旁边放置的大纸箱前，随手抽出一件深蓝色的棉布衬衫
　　披上，一步步佝偻着向门外的一大片樱花林走去……

　　赤裸的双脚踏在厚厚一层深粉色的花泥上头，湿湿黏黏的触感让老人不禁皱起眉头。

　　在清晨的雾气氤氲中老人一步步走向一棵巨大神圣的老樱花树。
　　几乎一个成人才能合抱的黑亮树干，不停往上延伸……似乎到达了遥远的天边。在周围一片嫩
　　绿的树林中，这棵树上头天蓝色的苍穹衬上墨黑色树枝的景象显的孤单又狰狞。
　　一种愿到达天际的希冀，一种无法触碰苍穹的绝望……致死方休。
　　佝偻的身影轻轻抚摸着这棵枯死的老樱花树，过了许久…老人静静的掉下疼惜的泪水…
　　「…傻孩子！」

　　树干上刻着几个字：
　　愿来生与侑再续前生缘请君莫忘残樱

　　正文
　　「侑！阿侑！快过来看看〜我家这老樱花树很大吧！」
　　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随着春风飘扬着，女孩夸张的张大双臂搂着一棵百年的老樱花，炫耀般的
　　转头对着身后的男孩露齿笑着。
　　男孩仰起头瞇着眼睛试图看到遥远的树梢，新长出来的树叶透着阳光青绿的似乎透明。
　　「瀞…树梢的上头就是天堂了么？」
　　女孩的双眼闪过一丝幽暗，双手从树干上移到身后紧握着，不自然的低下头。
　　「阿侑！你母亲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不都找到了山本医生了么？医生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可是今天早上我听到他和姐姐说…母亲他……真要去天国了…」
　　说着，男孩眼眶一红，眼泪就要流出来…
　　女孩一急，扯下了围着脖子的白色碎花围巾，和身上洁白的针织长外套。
　　「别哭！你就在这里看着！」
　　她将围巾外套一古脑儿的往男孩怀里塞，在收回手之前还顺便将男孩积在眼眶里的泪水擦掉。
　　「我！小林瀞，这就去天堂走一遭！我就不信这世界上真有到的了却回不来的地方！」
　　说完便转身扒着樱花树粗大的树干慢慢的往上爬……

　　记忆中…瀞当时发誓的那一幕，似乎还是前一刻钟的事。
　　她举高右手，食指指着天，那眼神坚毅的抵抗诸神订定的法则。
　　她如大鹏鸟一般，飞上了天堂…
　　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是过去与现代的分隔线*****************************
　　啾啾〜啾啾啾〜
　　一辆TOYOTA平价轿车静静的驶过这条冷僻的山路，窄小的水泥路面上铺满了泥土砂石和
　　厚厚一层来自各种树木的残枝落叶。
　　这是通往我的故乡――残樱镇唯一的道路。
　　听长辈们说过，这条路二十多年前还是最原始祖先们开垦时的泥土小路，是后来国家来了才
　　帮忙拓宽了不少，还铺上水泥，不然原先车子恐怕是进不去的。
　　将小TOYOTA停靠在乡间小路旁，我走进了眼前这一栋记忆中的古老房子…
　　「回来啦！侑司！」
　　一个女人轻轻倚在栏杆上，柔顺的黑发松松的绑了马尾垂散在肩上。
　　「姐！」
　　我疾步向前，有些胆怯的搂住姐姐消瘦的身躯，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姐…我回来了！」
　　姊姊笑着推开我的手，作势打了我胸口一掌。
　　「你喔…怎么一走就十年八年不回来了？连姊姊结婚也敢不来！要不是我这老命拖的还蛮
　　长，岂不是要隔着三途之川相见了？」
　　「姐你说笑话呢！我看姐和我离开那时样貌怎么一点都没变呢？难道这儿的时间是静止的？」
　　「到底是谁说笑话吶？说到这，你来的正是时候呢！」
　　姊姊手指着前方家里庭园中的一棵老樱花树，耳语般小心翼翼的说：
　　「绽放的樱花已经开始随着春风落下了呢！」
　　我微微仰望着樱花树的树梢，清楚的看到几朵淡粉色的小花在枝头随着树枝随着风摇曳着…
　　「盛开么？」

　　满树的樱花开在樱树黑亮的树枝上头，阵阵微风拂过…无声飘落了一地的粉红。
　　此时此刻，眼前这幅景象还未有一片青翠的绿色。

　　「你先休息下喘口气吧！这些年村子也没什么大变化，晚些帮你姐买点东西去！」
　　姐转身跨过门坎，进到厨房里。
　　我身心放松的倒在沁凉的藤椅上，不久姐便拿着一罐柳橙汁和两个空杯子走过来。
　　「姐你什么时候也喝柳橙汁了？」
　　我大口大口喝着果汁，记得姊姊以前是坚决不喝柳橙汁的啊？
　　「那是你离开后的事了…每回看到柳橙汁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买回家。今天恐怕是我十几年来
　　第一回心情如此愉悦的喝这东西呢！」
　　「呵呵…姐怎么这样说？记得当年母亲还说过……」
　　姊姊柔柔淡淡的嗓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每次看到柳橙汁时总会想到侑司，喝下口时那酸酸涩涩的味道我就会想…侑司你，是否还因
　　为当时小林家的事自责的不愿回来？」
　　姊姊双手捧着杯子，注视着我的眼睛。
　　「侑司…你原谅自己了么？你回来，是因为你终于放下了么？」
　　那如墨的双眼太清澈太真诚，像面镜子一般倒映着我的心声…
　　一向最熟悉的谎言……突然说不出口了――
　　「姐，妳刚才说要买些什么？我去帮你买回来吧！呵呵…不知道藤原奶奶还记不记得我呢？」

　　几年了……终究是躲不过樱花一次次的招唤。
　　我看着远方一大片淡粉色的樱花林，停下脚步试着平静下飞快的心跳。
　　在那里拥有着我童年几乎所有的欢笑、泪水、友情、竞争…和血腥。
　　我阖上双眼，静静的倾听当风吹过树梢时的飒飒声响…彷佛是过去童言童语的嬉闹声。
　　突然，一缕笛声流入我的耳里。
　　不断重复着同样单纯的旋律，像是一段绵延无尽的等待，也像是一声声温柔恳切的安慰。
　　我沉溺在泥沼般的回忆里。低着头踏着满地樱花花瓣，一步步朝着樱花林的深处走近。
　　当花瓣无数次轻触我的肩头，我与吹笛者的距离近到可以听到吹奏时急促的换气声时…
　　我抬起头，看到了震撼我过去、现在、未来，刻在灵魂最深处的画面……
　　吹笛者是一名娇小的少女，一身纯白色的洋装静静的坐在樱花林里最大的一颗樱花树上。
　　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随着风轻轻的摆荡，在下午的阳光下，那彷佛沾着朝露的墨色眼瞳半瞇着…
　　宛如一只纯白的鹏鸟休憩在高高的树枝上，准备再次展翅飞翔的时刻。
　　「请下来！！」
　　眼前与那恐怖的回忆太过相似的画面使我全身绷紧，双手冒着冷汗，下意识的大喊出来。
　　「拜托请下来吧！上头…很危险！」
　　笛声乍然而止，吹笛者一脸错愕的转过头来俯视着全身紧绷的我，缓缓放下还靠在唇边的笛子。
　　「……都剩下四天了！」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经由一副清脆响亮的嗓音传入耳里。
　　「呃…什么天？等等！你先下来再说……」
　　话还没说完，一支碧绿色的笛子毫无预警的从上头掉下来，才刚惊险的接住笛子又立刻被一
　　副躯体压倒在铺满花瓣的土地上…

　　「你…你没事吧？」
　　女孩蹲在我挺尸的身旁，神情有些担忧和尴尬。
　　「对不起！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没事。」
　　我喘了口气艰难的坐起身，平静下来了才发觉刚刚被女孩撞击的背部其实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而且被撞倒的那一刻，似乎也没真切的感受到属于〝一个人〞的重量。
　　女孩似乎还有些担心，东摸摸西碰碰我一会儿，才在我身侧放松的坐下。
　　「你是回乡吗？还是观光来的？真的很少人知道有这一片樱花林呢！」
　　见我闷着头没回答，女孩侧着头笑看着我又摇了摇头，伸长手捧起一片正在飘落的粉色花瓣。
　　「是回乡的吧？我分的出来…观光客总是满脸戒备或惊讶的踏入这片樱花林，但你的表情却很忧伤。」
　　我不是很讶异的瞇着眼抬头望向她，默认了女孩细腻的推测。
　　「妳知道吗？每一年当樱花绽放的这个时候，我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着我！希望我快
　　点回来…看看它们、摸摸它们，和它们续续旧…」
　　仰起头来看着朝我坠落的樱花，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接着说：
　　转眼间过这么多年了…终究躲不过要面对的这一天，面对那个樱花树下的悲剧……
　　女孩往手掌中的樱花吹了口气，看着它飘到满满花瓣的地上，叹口气转头看着我。
　　「看来你曾经在这里的时光，一点都不快乐！反而是让你一直痛苦的不愿意回来么？」
　　「老实说我的童年根本就是场噩梦…但也不能这么说啦！如果一个回忆里全部真的只有哀
　　伤也不会让人不断想起，挂在心头放不下吧…对了！妳是从小就住在这里吗？」
　　听到我的问题，女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过一会才语气艰涩的回答：
　　「…算是吧！」
　　「那妳知道小林家最近几年怎么样了？他们还住在这片樱花深处吗？」
　　「近几年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因为小林家好几年前就搬到山下去了！但我有听说小林当家几
　　年前去世了…现在是他最小的弟弟掌管整个家族。」
　　「去世了吗？！还想说要去看看他呢…」
　　印象中，小林当家是个很有威严很严肃的男人，孩提时的我一直很怕他。
　　在瀞发生意外的那一天，我记得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
　　看着他女儿的尸体，浑身颤抖着，却始终没有让自己掉下眼泪。
　　当时他转过头来看着吓的缩在樱花树干边的我，我真的以为他会骂我、打我要我偿命…
　　但是，他居然是蹲下身温柔的抱住一直喃喃说着“都是我…都是我害的”的我，
　　轻轻的对我说一句不管是当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不相信的话…
　　──侑司！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是瀞贪玩了…不要因为这件是毁了你一辈子，不是你的错！

　　在我还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女孩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对坐在地上的我伸出一支手。
　　「初次见面！我叫樱影，你呢？」
　　我抬头看着女孩天真灿烂的笑容，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垄罩在我的心头。
　　「井…井上侑司。」
　　女孩用刚刚伸出的那只手揉乱了我的头发。
　　「那我以后可以叫你阿侑吗？」
　　「…阿侑？」
　　〝阿侑〞……这个昵称在我离开村子后已熟悉到听起来比本名还顺耳，
　　但再仔细回想，在我离开村子前…却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我……
　　「咦？不行么？」
　　「呃…不是啦！妳随便叫吧！我都没有关系，让我知道是在叫我就好了！」
　　「也是呢！」
　　我不确定是否是我眼花…在夕阳金色的光线下，那墨色的双眸透出一抹忧伤。
　　她又揉了揉我的头发，才收回手放到背后…
　　「我要走了！太阳下山了呢…阿侑你也快回家吧！」
　　「我想再呆一会儿…你先回去吧！再见…」
　　「嗯！一定要再见喔！」
　　看着女孩散着金光调皮的背影，我手心突然传来一阵冰凉。
　　低头一看，我忍不住笑了…一支碧绿色的玉笛静静躺在手心。
　　「果然…一定要再见啊！还真是有心机呢…」

　　当我带着满满的樱花份围和一支玉笛子出现在家门口时…
　　「侑司…我托你买的东西呢？」
　　「呃…我忘了……」
　　初春黄昏的微风吹的院子里的樱花漫天飞扬，看着这景象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在心底滋生着。
　　眼前姊姊柔和清雅的笑颜也很温柔，但不知为何…
　　却有股不属于春天的刺骨冷风朝我迎面袭来。

　　*************************我是回乡第一天与第二天的分隔线**************************

作者有话说

　　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