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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实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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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当中,流晖似火。
玉琛已经十年没回家了。
灰白的水泥路面是灼热的,一层层暖风是涌动的,翻来覆去,却吹不散横铺在地面上的滚滚热浪。玉琛站在村门口,目光有些复杂。按理说,他这一刻,回到家乡,心里合该是激动的怀念的抑或是惋惜的。可偏偏,他心里浮现的,却是厌恶,满满当当的厌恶,就像,就像他接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刻。
“玉琛,你,你这几日回来一趟好不好?”电话那头是女人嗫嚅的声音。
“又有什么事?”玉琛不耐烦的问道,想了片刻,又冷声道,“许如霜,你该不是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吧?”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玉琛正要挂电话,才听见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哭腔道:“你父亲……昨夜……去了……”
玉琛一愣,随即,他无声的笑起来。
“好,明天我就回来。”
大约是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所谓的父亲死的样子,所以玉琛立刻订了火车票,第二天一早,就坐着火车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撇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玉琛抬头扫一眼头顶三个大字“柴林村”,露出个讽刺的笑容,便毫不迟疑的走了进去。
这种小山村,有一点动静,不一会儿,便所有人都知道了。
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坐了不少人,远远的望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个不是晚亭家的老二么?”
“都十年没回来了,这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有人疑惑。
“说到底还是父子,晚亭走了,肯定要回来送葬呀!”有人解答。
又有人惊呼:“哎哟,造孽啊!”
“怎么的?”
“你们没看那眉眼,那模样,活脱脱的就是……”
话音未落,有人硬生生的打断:“五娘啊!你可别乱说!那都去了几十年了!”
“去是去了几十年,可你们看,刚才不正是因着那脸才一眼就认出来了么……”
说到后头,陡然噤了声,因为路旁的玉琛猛的转过头来盯着他们。
玉琛生的白,银盘似的脸,一双眼睛镶嵌其中,便似点漆一样,幽幽的,又黑又亮。仔细盯着人时,宛若一汪深潭,凉冰冰的,教人遍体生寒。
众人打了个哆嗦,暗道可真怪了,明明三伏天,怎么那冷!
“瞎嚼舌根,早晚得被恶鬼拖去剁了舌头。”玉琛狠狠道。
“……”
霎时间鸦雀无声,等过了好一会儿,玉琛走远了,才有几个人拍拍胸口骂骂咧咧起来。
“恁他娘的!吓我们……”
又听得,有女人嘲讽道:“我说列位都是活了好大岁数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被个二十多岁的小娃娃给唬住了?”
“哎哟,他嫂子啊!你是不知道啊!那宋玉琛呐,邪门的很哩!”
说罢,这一众村民又凑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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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十年没回来,但这村里的变化却不怎么大。
除却那一条贯穿了整个柴林村的水泥马路,别的地方与十年前相差无几,还是那个封建落后又迷信的小山村。到处都是,半泥半砖搭建的房屋。十几米宽,两层楼高,一间挨着一间,两户人家连个围墙也没有,只有一条半人宽的巷道将这两户人家区分开。
而这种旧房子,还是那种陈旧的样式,灰瓦片盖顶,弯钩屋檐,泥砖筑墙,远远看去,黄澄澄的一片,有点复古的味道。看惯了高楼大厦,再见这种泥巴房,玉琛终究有些陌生。然而,凭借着记忆,他还是熟络的穿行在这个村庄的巷道之中。
沿着水泥路,走过五六个小巷,玉琛终于找到了记忆中那栋破败的土屋。
泥黄色的墙,灰瓦片的顶,半钩的房檐,两片红木板挂的门。
而许如霜,就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望着他,干瘪的嘴巴大大张开,似是在说些什么。
“玉琛……玉琛啊……你回来了……”
他走的近了,听见她哑着声喊。
也看清了她的脸。
只是过去了十年而已,这个才五十岁的女人却好像老了三十岁。她的头发变得斑白,脸上爬满了皱纹,四肢也似萎缩了一样,变矮了许多,瘦骨嶙峋的,仿佛风一刮就要倒下。
“母亲。”他终究还是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
“哎……你真回来了……”许如霜断断续续的应了一声,又直勾勾的打量了玉琛好几眼,终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几口气。
这相貌,冤孽啊——
玉琛提着行李箱,跟在她后头,慢慢的进了屋。
外面日头大,玉琛一路走来,早已热的出了一身汗,方进屋中,他便感觉浑身一颤,好似那高温突然间降下来一样。这屋里,竟是寒气逼人,凉飕飕的。
这种老房子,一进门就是大厅,大厅直通到底,左右两边各两间房,因此大厅是没有窗户的,即使白日里,室内也是一大片漆黑,除了门口能照到的地方,其余地方都是黑乎乎的。
许如霜轻车熟路的往前走,玉琛跟在她后头,黑漆漆的,只隐约看的见她皱巴巴的脖颈。她身上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长衫,随着她缓慢的步伐晃动着,在漆黑的屋里,像块没洗干净的血布,看着十分可怖。
这颜色看着着实令人不舒服,玉琛拧起眉头,便将目光移到了别处,扫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屋子,似是漫不经心的道:“这么黑,屋里怎么不点灯?”
许如霜脚步一顿,整个人好似停住了,过一会又动起来:“大白天的,点什么灯。再说,那灯……那灯早坏了。”
玉琛不耐的道:“既然坏了,便再换一个罢,又不贵。”
愣了一会,许如霜才僵僵道:“用的那种油灯,已经没得卖了。”
“什么,油灯?”玉琛诧异,又了然,果真还是那般落后的地方。都十年过去了,连电灯还没完全普及。
又摸黑走了几步,许如霜推开个木门,指了指道:“你回来这几日,便住这里罢。”
玉琛点点头,提着行李走了进去。这房里,倒不黑,正对着门就是个窗户。只是那窗户看着,实在有些骇人。木质的窗口上,斜斜的并着一把镰刀。
大约是怕镰刀会落下来,还用细铁丝一圈一圈的扎起来了。
见玉琛皱眉看向那镰刀,许如霜连忙解释道:“这是辟邪用的。”
玉琛将行李箱放在桌上,摇头道:“这都改革开放多久了,还这么封建迷信。”
许如霜却瞪大了通红的双眼辩驳道:“村里家家都弄了这个,有用的!能辟邪的!”
玉琛叹口气,懒的争辩,便问道:“父亲停在哪了?”
许如霜犹豫了片刻道:“你大哥家里。”
“大哥?”玉琛一愣,这时,才恍惚想起来,是了,原来他还有个大哥,不止大哥,还有个弟弟妹妹。
“你大哥前年结了婚,跟我们分家之后建了个新房子,你父亲就停在他屋里。”许如霜慢吞吞的解释。
“哦。”玉琛点点头,没太大的反应。
许如霜便继续说道:“按我们村里宋氏宗族的规定,老人过世的丧葬事宜便一概交由长子办理,所以就停在你大哥家了。唉,你这些年也不曾回家……”
玉琛听的不太仔细,他顾自回忆起那个大哥,还有什么弟弟妹妹,忽然间,他想起来许如霜今年也才年过半百,那宋晚亭跟她年纪相差无几,却突然——
“父亲,他是怎么……”玉琛将死字硬生生压下去,淡淡道,“怎么过世的?”
许如霜一怔,一缩脖子,皱巴巴的面皮猛的堆砌在一起,又倏忽展开,才慢吞吞的道:“前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多吧,他突然起来,说要去楼上找东西。那阁楼,没点灯,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路,他像被什么东西拌了了脚,一个趔趄,跌下楼来就直接没了……”
她像是见过当时那一幕一样,忽地拔高了声音,尖着嗓子喊道:“那阁楼,你父亲走了几十年,就算闭着眼睛恐怕也不会脚滑,我看哪,肯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哪天得找个道士来看看才好……”
“迷信。”玉琛摇摇头。
又听那许如霜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改天去邻村请个道士作作法”之类的话。
玉琛摸摸额头,头疼的道:“母亲,坐了半天火车,有些饿,你去厨房弄点吃的罢。”
许如霜一怔,连忙道:”光顾着说话了,我倒是忘记了。玉琛啊,你等着,我去给你做饭。”
玉琛应了一声,待许如霜走了,才站起身缓缓往外走。
他仰着脖子,往房门外望了一眼,这房门斜对面便是阁楼,那阁楼常年笼在黑暗之中,只隐约看得见一个轮廓,黑乎乎的像个张开的巨口。
玉琛对着那片模糊的阁楼,薄唇轻启,冷笑了一声:“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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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晌午,玉琛吃过饭,便准备去那所谓的大哥家里。
不见着宋晚亭的尸体,他始终有些不安心。
许如霜见他回来似乎很高兴,中午都炒了好几个菜,还是那种平日少见的荤菜,可惜玉琛兴致缺缺,草草吃了几口,便急着要去看宋晚亭。
许如霜道:“你大哥见你回来,肯定很欢喜。”
玉琛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对了,还有你三弟跟幺妹呢,都在那里。你这回,回家来,咱们可算是一家团圆了。”许如霜说着笑起来,眉眼里都是深深的皱纹。
玉琛懒得拆穿她,便不做声。
许如霜却似能看懂一样,忽的眼里含了泪,哭起来:“唉,我怎么老糊涂了,你父亲他都不在了,怎么算是一家团圆啊。”
“行了,别哭了,村里好多人都看着你呢。”玉琛不耐烦的提醒道。
见那村子四处多了不少饶有兴味的目光,许如霜登时窘迫的抬起袖角,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抹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怔怔的看着玉琛道:“突然之间,你就长这么高了,我还记得你走时才到我腰上呢。”
听她这么一提,玉琛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这个两鬓斑白的女人如今才到他胸口的高度。他曾经也追随过她的背影,只是那时总以为她很高,现在却——低下头一瞥,玉琛愣住了,地上……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玉琛三步并做两步往前走,前方,是栋朱红色的房子。
这栋房子,新做不久,墙都是用的好红砖砌的,而为了跟那些老房子分别开,更是新建了座七八米宽的大院。许如霜指着这扇乌红色的木门道:“这便是你大哥家了。”
玉琛上前两步,叩了叩门。
“笃笃”的两声过后,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咯吱——”两声,院门缓缓的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男人,模样高大,四肢修长,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那种,他见了玉琛,露出笑脸来:“玉琛,你回来了。”
玉琛眉毛一拧,淡淡的应了声:“大哥。”
许如霜得意的道:“玉琛啊,我就说玉迟见了你很欢喜。”
玉琛没吭声,笔直的往里走,看了一圈,却没见到宋晚亭,不由问道:“父亲的……遗体呢?”
微微一怔,宋玉迟道:“里屋,正对门。”
一进屋去,玉琛就闻到一股臭味,这大热的天,尸体停在屋里,又没什么冰镇镇,这才两天,尸体就已经发臭了。
这才大屋里就有臭气了,更何况还停在里屋。里屋的大门紧闭着,玉琛只听得见里头有欢笑声,他心想,大约是那个弟弟和小妹在里面玩耍吧。
不过,两个孩子跟个尸体有什么好玩的呢。
借着大门口的光,玉琛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咯吱咯吱咯吱”的响。
里屋不知何故,没有装窗户,黑漆漆的,好在屋里点了两盏灯,照出些许亮光。
一进门,入眼的便是正对着门口的尸体,头朝门,脚朝里,这正是柴林村的丧葬习俗。
虽是三伏天,可尸体上裹的却是厚重的寿衣,黑压压的,显得十分沉重又闷热。也难怪才两天的时间,就要发臭了。
“好臭!”玉琛掩了口鼻,慢慢往里走,没看见正脸,他还是不相信这真的是宋晚亭。
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几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裤腿。
“玉琛哥哥……”
甜甜的女孩子的嗓音。
玉琛低头一看,两个半人高的小孩子正仰着脖子盯着自己呢。看那眉眼跟样貌,应该就是他没见过面的弟弟妹妹吧。
“玉湛?小灵?”他犹豫了片刻喊到。
“玉琛哥哥,我是玉湛。”小男孩软糯的叫道。
另一个小女孩也应和了一声。
果然,真的是他们么。玉琛松了一口气。
这种不通天日的屋子还真是有些阴冷,玉琛打了个哆嗦,探着头看向了那尸体。
双目圆睁,五官暴突,额头上都是乌黑的血迹,看样子,不像是是坠楼而死。不过,谁在乎呢?玉琛要的,只是证明他是宋晚亭而已。
从这肿胀的眉目,看来是分辨不出来了,玉琛冷哼一声,将手伸了过去。修长的手指落在尸体的耳朵后,指间传来冰冷粘腻的触感,玉琛强忍着恶心之感,灵活的在耳朵上翻弄着,终于,他看见了左边耳垂上的黑痣。
死的,确实是宋晚亭。
玉琛浑身一松,整个人像彻底解放了一样,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