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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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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元年的时候,浪荡了许久的曹操在几经周转后终于又接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差事:有黄巾军在颍川作乱,朝廷扔给他一个骑都尉的名头叫他去平乱。
人说三十而立,那年他正是二十九,跨入了而立的边缘。洛阳那种斗鸡走狗无所事事的生活已入不了他的眼,朝廷昏聩报国无门,他也正想来个眼不见为净。所以这次他走得很轻快,带着一溜歪歪斜斜的兵卒,去打一群更加歪歪斜斜的乱民。
自然,他又打赢了。像打黄巾军这种小事,要他办不好还真难。至于溃败的乱民是回乡种田了还是落草为寇了,那就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了。朝廷已经给了他一个济南相的新任命,他打点好行装,带着几十个丁随,又要去上任了。
走在荒凉的道上,看着天色渐渐晚去,曹操的心情也是恹恹的:看啊,这世道,同这天色多么相似,连黄昏也快不见了。可叹这次的差事,又不知能干多久。一时诗人情怀发作,仰天长叹一声,重重鞭马,撇下余人,漫无目的地向前奔去。
看吧,看吧,风呼啸在脸侧,曹操对着这苍茫夜色沉沉地想,我这是在奔向黑暗吗?我倒要看看,看看跑到这黑暗尽头,到底有些个什么东西!
幕色下的旷野寥阔而荒芜,黑暗没有尽处,尽处也没有什么东西,倒是有几个趁夜打劫的莽汉。他打马上前,干净利索地将人砍倒,见人哀嚎不起,又下马来补砍了几刀。这才留意到,被打劫的是个披麻戴孝的少年人,此刻身上溅了血迹,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
曹操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于是几步迈上前,嘿嘿一笑:“小子,吓到啦?”
那少年人果然没有任何被惊骇到的表现,只是行礼道:“多谢官爷相救,官爷平乱有功,何来吓人之语。”
曹操一想,哈,知道我是官爷,更有意思了!“若我说你也是乱民呢?”
少年人平稳道:“人命轻浮,看见披麻戴孝的,总会想起自己的身后事。乱民如此,官爷也是如此。都会手下留情吧。”
曹操一掳手中血淋淋的长刀,凶恶道:“若我蛮不讲理呢?”
少年人反而笑了:“官爷都说是蛮不讲理了,那命中注定,我也无法。”
曹操觉得这少年不仅不亢不卑进退有据,而且还颇为通达,聪明得不像个少年人了,不由真的有些留上心,于是将刀插回腰畔,一脸痞笑道:“什么官爷,老子就是匪爷,爷看上你小子,跟爷过呗!”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看不清那少年的容貌,只听见他声音凉凉的,犹带着笑意:“附近有个山头,倒是跟匪爷春风一度的好地方。”
结果曹操一行人在少年的带领下,果真找到了一个露宿野外的好地方,避风僻静,半环的山坡还能遮挡火光,离大道也不远,更妙绝的是,还有几个破烂的窝棚,比前两天晚上不知好过多少。
可惜是个坟地。
不过看在有食有酒的份上,也没人计较那么多了。怕什么,人都不怕,怕鬼?
曹操对着火塘哈哈大笑:“所以,郭小四,你这是打劫人家祖宗的祭品,结果做贼不成反被打劫?”
坐在他身侧的少年自言是个孤儿,代郭氏宗族看守墓地,他这是第四代守墓人,所以便成了郭四。他笑起来总是咬着唇,嘴的弧度竟是向下的,所以纵使是两眼弯弯,整张脸合起来还是有种凉薄的感觉,此刻被火光勾勒出那张模糊而瘦削的脸廓,竟有一种奇特的嘲讽之意:“我是吃饱了打包,稳赚不赔,那群打劫的可为了几个团子赔上了性命。”
曹操这样想想,亦是默然,可怜人命比不上几个团子,这天下若尽是这种穷途末路之人,可算完了。看着火光跃跃,干食陈酒,又自我宽慰一番:干我何事?活着不愁死了愁。见这少年颇有见识,想到此番过门而不入的大名鼎鼎的颍川书院,不由顺势问起。
原来这少年今日打了些许干粮,正是打算弃了这坟场去颍川书院见识一番,不想碰上几个饥民,就算没有曹操这一行人打扰,本也去不成了。
曹操不由奇道:“看你的样子,应该念过书?”还不少。
郭小四笑笑:“我自不是生来就是孤儿,小时候也发过蒙,”说到这里顿了顿,拨弄了几下火头上的热锅,“到了这儿,也需些书来打发时日。”
曹操却是迅速领悟到少年踌蹉之下的语意,不禁大惊:“你挖人家坟墓!”
少年抬脸望了曹操一眼,那一眼表露着说不出味道的怪诞。于是曹操也只能一耸肩:“好吧,我是无所谓,惊讶一下应景不是。”
于是郭小四也笑了:“被我掘了墓的人,我奉他们为父,心存敬意,时时念怀,也就罢了。书埋着也是埋着,能有人看,那是再好不过了。”
曹操想想,还是有些膈应:“挖了就挖了,我只听说过认贼作父,还没见过被贼认作父的。你这好像把人家打翻在地又没事儿踩了几脚,真是——”摇了摇头。
郭四捞着汤,淡淡道:“生为过客死为归人。我若是死了,就把骨头烧成灰,哪儿开阔往哪儿撒,九州八荒,洪湖四海,那才自由自在。”
曹操大笑:“少年人,你这么想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无牵无挂。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有些怕死了,待我老来——”他停下来想了想,“说不定怕得跟什么似得,得不定学那秦始皇,将那阿房宫搬入地下来长相伴。”
郭四默契接过:“然后还要怕被我这种小贼挖了出来,所以若不找个无人处悄悄埋了,可不放心,可这样一来就没有供奉香火,荒山野岭的好不寂寞,真是愁煞人也!”
两人一阵哈哈大笑。
曹操没有想到这些疯话,以后当真会有应证之日。一次是白楼门,吕布落败被擒,想要再尊曹操为父。曹操也真的惜才,所以有些犹豫,结果就看见郭奉孝在旁边嘴角向下凉凉一笑,顿时想起这世上有好多个父亲的奇人可不止吕奉先一个。想想奉孝这个字是怎么来的,两人的父亲们可都是死的不能再死,一个弑父一个掘坟,下场奇惨无比。于是只能长叹一声,手一摆,吕布头颅不保。还有一次自然是他自己的坟岭破土动工,于是七十二疑冢就那么出来了。
聊到后来守夜的都抵不住睡了,就他们俩酒助谈兴,越聊越来劲,中途还结伴一起下墓去弄了点酒回来,到头来发现彼此都是千杯不倒,想到明日一别也不知是否能再相见,竟有些难舍难分了。
郭小四慢条斯理道:“你啊,十年后若还活着,那必是一方诸侯,若能活个七老八十,改朝换代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找我难,我找你,还不容易?”
曹操酒气冲头,直觉地大声反驳:“哪有那么容易,那是要杀头的,叫你乱说!”
郭小四摇摇空了的酒坛子,仰头意犹未尽地饮下最后几滴,风凉道,“那有什么难的,要论快的,从‘始皇帝死而地分’到高祖登基才十年不到,慢点的,从‘王莽篡位’到光武复辟,也就二十多年。看你也就二十多的样子,你怕什么?年纪正好啊!”
曹操恼羞成怒,狂拍地面,忿忿道:“我?我哪敢有这个心啊我,我就一偷鸡摸狗的料儿,来来来年轻人!我认你作师父,咱俩一起做对盗墓贼,以你我这才智,盗了他秦始皇的三千后宫,那才叫逍遥快活!”
郭小四去了他那张颇有伪装性的早慧的皮,也就是个喝高了的气盛的少年人,此刻东倒西歪一阵乱笑:“操!你要盗墓你问我颍川书院做什么?你要盗墓你问我许县世家做什么?你要盗墓你关心西方北方做什么?什么叫做有贼心没贼胆!?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就算是盗墓,你也是下去了手软脚软的娘皮!”
曹操一听,不对啊,娘啊,这死盗墓小子竟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要灭口赶紧的啊!于是拔出匕首,将他扑倒在地,将利刃在他脖子上比划比划:“你说什么啊你!我!良民一个!”
郭小四断断续续软绵绵软绵绵地挣扎:“哈哈、哈哈!杀了我!你就暴民一个!”
曹操昏头昏脑地想,对啊,杀了他可不就不是良民了,那可怎么办是好,于是瞪着眼架着匕首继续威逼:“你!想个办法出来!”
郭小四无所谓地挥挥手,“简单,简单!你用架势去架着天子,跟他说,我!是良民!”
曹操大喜:“对啊!天子说我是良民,我,就是良民!杀了你,我,也是良民!”此结一解,大为放心,就直接扑通倒下打起鼾来。
此刻晨光微曦,东方既明。郭小四被他压的难过,踹了几脚踹不掉人,好在有他挡着也照不到阳光,于是也无奈地埋起脸来将就着睡了。
曹操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少年蜷缩着,一脸别扭的深沉睡姿。他想起自己昨夜言论,事涉谋反,这少年人接下来又是要去颍川书院的,若有一日对上号来恐怕事有妨碍。又知这少年才智超群,只守着墓地看了几本书就有如此见识,出山后必是龙归大海,鹏翔九天,将来一定有所作为。
心性不羁,视纲常伦理为无物,恐怕难以招徕。他抚摸着袖中匕首,觉得自己是真起了杀心。
可又担心着旁人亦见识了少年的出色与叛逆,起心谋害。此去不知多少年,也不知道他能否平安长大成人,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之日。只觉得既不放心,又颇为不舍,心头竟有些酸软之意。
这守墓的少年人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啊。曹操叹息着上马,果真如他所说,我以后想打听他的消息,可连名字都不知道。这乱世身不由己,来日又有谁算得到?他朝好眠的少年行了个拜别的礼,一扬鞭,望了一眼午后耀眼的白日,得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