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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死而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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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建国和张惠珍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张惠珍三十五岁那年冒雨去娘娘庙烧香,抢了头香,结果回家就怀上了——是个男娃,名字就叫董书椿。
老董夫妇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是庙里的娘娘赐的,极其来之不易,因此二人格外认真抚养,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一应文具吃喝,从来没有短过孩子什么。孩子也是争气,回回考试都能拔头筹,三好学生的奖状,从小学入学一直到初中快毕业,满满的已经贴了一墙。
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文文弱弱,人美话不多,学习成绩优异,一直是老师眼中的乖宝宝,理所当然的学习委员,理所当然的级部优等生。然而,往往这些“别人家孩子”的比较,会令他成为同学们堆儿里眼热的对象,也或者是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董书椿如常来上学已经有一周了。
班里有的同学知道,自己班上的几个混混,王大川,赵晓武,简真谁的,很看他不顺眼。他们也曾经收拾过他一次,他因此缺了两天的课。但是,一切都太过于风平浪静了。老师和双方的家长们没有动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在发生什么龃龉。一切事情,似乎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时光依然如旧,恼人的期中期末考试、大考小考依然绵延不绝,谁也没有精力放在这些别人的鸡毛蒜皮上。
那天之后,几个欺负过董书椿的同学之一徐磊,毅然转学了。剩下的,只有王大川和赵晓武依然在生闷气,仿佛酝酿着什么,其他两人,已经再也不敢在董书椿面前作妖了。
美术课。
三两个人会聚在一个木头笔屑盒边削铅笔,有的画画,有的闲聊。
董书椿也在削铅笔。
“起开!”王大川用力撞开了董书椿,一边儿还得意的斜着眼角儿朝他笑了笑。
董书椿被撞到了肩膀,手一哆嗦,美工刀就径直地削进了手指里。
三五成堆正围着削铅笔的几个同学都留意到这片刻光景,抬头看了一眼,同时也扫了一眼董书椿的关键部位,看看自己同学有没有出事儿。
结果,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董书椿的美工刀是deli的,这刀子有个特点,就是它的刀片就算再锈,也不会很废柴。何况,他们看到的是:刀子已经切入了董书椿的半个手指头,应该是切到了指骨才卡住了。然而,那么大的一个伤口,既没有发红也没有流血,而董书椿本人,也没有哼出半声儿来。
这简直是太诡异了,无论是伤口本身,还是董书椿本人。
他们就这么面面相觑的盯了几秒,直让王大川的背后几乎片刻就被冷汗嗒透了。所有人都是感到惊奇,而王大川是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果然,回来的董书椿,并不是他们认识的、并欺负过的那个董书椿,他绝不再是他们的同学董书椿了!他不知道,这个装作是董书椿,并且安然回来并模仿了董书椿的一切的“人”,究竟还能不能称作是“人”,或者是个什么怪物。
“哈哈哈!”他们的一个同班同学焦玉燕笑道:“董书椿你的皮实在是太厚了!”
“哈哈哈……”周围随即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而董书椿,又露出了他那个满足的笑容,仿佛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皮厚。”然后他的眼睛笑着转向了王大川,笑着不动了。
“啊!”一个女生尖叫起来,“王大川!你尿裤了!”
“我靠!你绝了你!”
“哈哈哈!你牛逼!”
“你特么不知道撒尿去厕所啊!”
班里顿时因为这奇观炸了锅,衍生各种围观,惊呼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而王大川,下一秒,就晕了过去。
凌晨十二点,医院白炽灯通明的走廊里落针可闻。
王大川当然是不用去儿童医院的,他爸爸是市局里的干部,妈妈又是教育局的领导,他们的宝贝儿子,自然是住市立医院的独立病房。
可是这个时间点,虽然没有熄灯,屋里也已经由明亮的主灯换为了昏黄的夜灯,以便于病人入眠。此刻,王大川的病房里,并没有人陪床。经过医生检查,他只是受到了相当大程度的惊吓,但是身体没有其他大碍。因此他的父亲就继续他的行程,去地方视察出差了,只有他的妈妈陪床。只不过此时,他的妈妈并不在——董书椿却在。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王大川的床前,但是感觉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个令人满足的笑容,然而,从他拧着的眉头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其实并不愉快。
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幕幕,又在他的脑海里次第闪过:不明原因晕倒并尿裤子的王大川很快被送到了校医的办公室,学校又紧急通知了他的家人。而当王大川的妈妈得知,可能是因为董书椿的手指割破了没有流血,自己的宝贝儿子才被吓到了的时候,她怒不可遏的就冲向了董书椿。
董书椿的妈妈当时也在场,也是学校给叫来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妈妈只是一个劲儿的按着自己的脑袋给王大川他们一家赔礼道歉,明明不是他的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他只能机械的由张惠珍按着鞠躬,脸上是痛苦而满足的微笑。
直到他看到王大川的妈妈。
王大川的妈妈像一只怒不可遏的老虎,连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她甫一过来就推了董书椿一把,“你是怎么回事?”仿佛觉得不解气,她又推搡了一把,这次话却是冲着张惠珍的,“你平时是怎么教你儿子的,啊?”
她低头看了看董书椿缠着胶布的手指头,上去扯了他的手就撕:“你不是人吗?你的手不会流血吗?来你让我看看,你会不会流人血!”
张惠珍仍然在唯唯诺诺地说着对不起,然而身体却挡在了自己儿子的身前。奈何王大川的妈妈仿佛真的力大无穷,董书椿看见自己的妈妈在她面前瘦弱的就像是纸糊的,一推就倒了,还狼狈的滚到了一边,撞到了公区的椅子上。
“妈!”他也急了,可是僵硬的身子几不能动,他也只能发出这一声响。
只见张惠珍盘着腿在地上坐了,一手捂着额头,手指缝儿里的鲜血赫然流了出来。因为怕生张,学校只派了两个老师在场。可是她们根本拉不住王大川的妈妈,又因为都知道她的背景,谁也不肯轻易开罪,净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
董书椿笑了,他表情痛苦,笑得就像是脸要皱裂。
为什么呢?他想。
他本来只是想活着。活着就好了。
他出生自一个没有来历的底层家庭,托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福,他凭自己的刻苦,也能公平享受到同样的教育资源。
然而他死了。
他死于一场无所谓的校园暴力。
当赵晓武不驯服地给了他两巴掌,当王大川又要扒他的衣服,他虽然害怕恐惧,也想要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儿尊严。于是他推开了扑上来的王大川,而这,仿佛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他看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王大川顺手捡起了他手边的半块砖头,他听不清周围几个人骂他的污言秽语,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都是血红色。
他想,自己的头大概是已经开了瓢了,不然怎么会有如注的血雨从天而降呢?
然后,头骨又是一声闷响。
他失力的跪在了地上,头抢地,以他最不愿意在他们面前屈从的姿势。他看见血液像是牛奶一样的模糊了自己的眼瞳,地上的泥土灰褐又有粗细不一的颗粒,因为贴近地面,他能闻到泥土特有的生命味道,像是埋下种子来年就能发芽……尔后,他想到,来年,来年他也看不到了,然后他失去了自己的视觉,然后,他的嗅觉也相继失去,再然后,是味觉,五感,六识……
他没能闭上自己的眼睛,他再也力不从心了。
董书椿从回忆中抽离出自己,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王大川。
为什么呢?
他从不希求自己的出身大富大贵,他日日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起早贪黑的蒸馒头,做着那点儿零头整毛儿的小生意,深深明白他们爱他的不易。
他只是想好好的读书,将来好好的孝顺自己老实本分的父母,带他们过上更好一点儿的生活。他也一直很努力。因此,他分外珍惜父母给自己铺好的路,他只有玩儿命的学习,才不辜负亲人,不辜负自己。
可是,某天王大川,赵晓武,简真,何以贤,徐磊五个人的出现,让他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他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五个人的名字。
首当其冲,就是王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