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方法总结》舟祭

2、卡尔维诺《美国讲稿》

　　作者: 卡尔维诺
　　译者: 萧天佑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08-2

　　第一章轻逸

　　第二章速度

　　第三章精确

　　第四章形象鲜明

　　第五章内容多样

　　第六章开头与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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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轻逸

　　【一】
　　我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进行过各种实验，现在该对我的工作下个定义了。我建议这样来定义：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

　　【二】
　　有时候我觉得世界正在变成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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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尔修斯是成功地看下美杜莎脑袋的唯一英雄，他穿着飞行鞋，不直视那个戈耳工女妖的面孔，而是通过铜盾的反射看着她的形象。每当我回忆我的过去时，我都有这种石头化的感觉，柏尔修斯变成了我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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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尔修斯为了割下美杜莎的头颅，避免自己变成石头，他依靠的是世界上最轻的物质——风和云，并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间接的形象——镜面反射的映像。于是我试图在这个神话故事中寻找作家与世界的关系，寻找写作时遵循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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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尔修斯现在控制那可怕的面孔的方法是，把它藏在皮囊里，而原先战胜它的方法是，通过镜面的反射来看它。柏尔修斯的力量在于，始终拒绝正面观察，而不是拒绝与妖魔相处。他甚至把妖魔的头带在身边，并作为负荷背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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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不让粗糙的沙粒损伤那颗头颅上长得毒蛇头发，他先在沙地上铺上了一层树叶，再在上面铺上一层海水中生长的海藻，最后才把美杜莎的头脸朝下放在这柔软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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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如此温柔地对待那可怕的、同时又极易损伤的脆弱的怪物。我觉得他的这个举动再好不过地体现了他所代表的那些轻微的物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时出现了奇迹：海藻接触到美杜莎的血液后变成了珊瑚；仙女们赶来观赏珊瑚并把各种海藻抛向那可怕的头颅。
　　【三】
　　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要把自己有关轻的想法描写出来并列举出它在现实生活中的典型事例，这时很困难的，只好无休止地、无结果地去进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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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觉得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要变得沉重时，我总想我是否应该像柏尔修斯那样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幻梦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
　　【四】
　　如果我要为自己走向新的千年选择一个吉祥物的话，我便选择哲学家兼诗人卡瓦尔坎蒂从沉重的大地上轻巧而突然跃起这个形象。这表明诗人的庄重蕴含着技巧，而那些被人们视为生活的东西，诸如喧嚣、寻衅、夹马刺、马蹄嗒嗒，等等，都属于死亡的王国。死亡的王国就像一个堆放破旧汽车的垃圾场。
　　【五】
　　世世代代的文学中可以说都存在着两种相互对立的倾向：一种倾向要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像云彩一样漂浮于各种东西之上，或者说像细微的尘埃，像磁场中向外辐射的磁力线；另一种倾向则要赋予语言以重量与厚度，使之与各种事物、物体或感觉一样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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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若我们强行把这两位诗人拉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我认为但丁力求赋予它以具体的形态；而卡瓦尔坎蒂则力图把可以触摸到的具体形态化为节奏明显的诗句、音节，仿佛人们的思想活动就像迅速放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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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我来说，轻是与准确、果断联系在一起的，与含混、疏忽无关。
　　保尔·瓦莱里说过：“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
　　【六】
　　悲伤减轻之后成为忧愁，滑稽失去自身的重量则变成幽默。幽默把自我、世界以及自我与世界的各种关系，都放在被怀疑的位置上。
　　【七】
　　我认为写作是对各种事物永无休止的探索，是努力适应它们那种永无止境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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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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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遭受痛苦与希望减轻痛苦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人类学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常数。文学不停寻找的正是人类学的这种常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