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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谁之过 ...

  •   泰启二年,夏天。
      伴随着昭阳长公主婚事的逐步明朗,宫中开始流传出关于昭阳殿的种种流言。
      皇帝最初看中了年轻有为的蓝王,意欲招他为长主夫婿。然而长主明言反对,皇帝又不好驳了她的面子,虽然她面貌上比皇帝年轻许多,但名份上依旧是他的长姊,作为兄弟,皇帝也不好过分干涉。
      但出人意表的是,长主看中的居然是赤王之子,年仅十四岁的骁骑卫长史蓝铘。

      消息传出,宫廷内外议论纷纷。当时蓝、赤二部正由于红鸢自行嫁与鲛人一事而联盟破裂形同水火,蓝铘作为蓝族与赤族王室之子,自然处于这场纷争的风暴眼,蓝族要求蓝铘抛弃红姓回归本家,而赤族又坚决抓着他不肯放手。而在此刻昭阳长公主,这位皇帝之姐,帝国最尊贵女人的下嫁,个中含义则显得耐人寻味。
      ***
      红鸢的前夫蓝钺出身蓝族王室,是先代蓝王幼弟、蓝王夏之叔,出身高贵品貌出众,为人不喜浮夸声色,娴于弓箭鞍马,镇守西荒数年中也颇有战功,本是贵族子弟中第一流杰出的人物。当初由于先代赤王无子才入赘赤族,和红鸢结为夫妇。按照结婚时两族定下的盟誓,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跟随母姓,继承赤族王位;其他的孩子则随父姓,继承蓝族香火。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人只做了五年夫妻就遇上冰族大举入侵西荒,蓝钺战死,消息传入帝都,先代蓝王哀恸不已,不久就郁郁得了一病,卧床不起;病榻之间思及幼弟征战半生只得一子,偏偏又随母亲姓了红,心有不甘,当时就颇有反悔之意;只是见红鸢抱着丈夫灵位两眼通红,一副下定决心终不改适的决绝模样,便不忍向她开口夺子,觉得只要红鸢不改嫁,红铘也就算得蓝家之人,姓红姓蓝,关系不大。然而泰启元年红鸢的改嫁,尤其是改嫁给一个异族鲛人,显然是给了蓝族一记当头棒喝——蓝族人绝不容许他们的王子称一个外人为父!更何况这个外人是数千年来被空桑视作贱民的鲛人!
      在蓝族愤怒的同时,赤族内部也因女王改嫁一事而对红鸢大为不满。红鸢的再婚不但使赤族背上了背弃联盟的骂名,激怒了蓝族,同时也唤起了朝中上下对于百年前红鸢和鲛人相恋旧闻的耻辱回忆,一时之间,明讽暗讥纷至沓来,其余诸王因此而更加孤立了红鸢——现在的朝中势力早已不比梦华末年,乃是紫、蓝二族占据上风,在此情形下以这种缘由开罪蓝族,无疑使得赤族受到蓝族为首其余各族的处处排挤,经营多年的名望从此一落千丈。忧心忡忡的赤族元老不忍看到女王为了一个鲛人就毁去赤族多年的基业,在议婚之初就拼命反对,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最该不满的蓝族。
      夏官尚书(兵部尚书)红枭,红鸢族兄。当初先代赤王无子,红鸢又由于婚事而和家族反抗之时,红枭就被先代赤王从西荒接来,意欲收为养子,以继承赤王之位。后来在王妃的苦苦哀求之下,红鸢又保证不再和那个鲛人来往,先代赤王才放弃了立他为储的打算,但依旧把他留在帝都,协助自己处理赤族事务。红枭人如其名,是一个面相严峻冷酷的中年男子,有着细长锋锐的眼睛和如同枭鸟一般的、具有残酷锋利气息的薄唇。他留在伽蓝后长期任职于掌管武官兵器的夏部,以至于他本身就像一把开锋的剑,具有某种军人般果断决绝的强硬气质。红鸢继位后为避嫌疑,他已是多年不曾参与赤族内部事务,然而眼见红鸢一意孤行,几个族中老人还是找上了尚书府,商议对策。
      “商议什么?”红枭说,从腰间吭的一声抽出匕首拍在桌上,“杀了他。”
      众人一时不解:“杀了谁?”
      “那个叫冶修的鲛人。”红枭横了众人一眼,冷酷道,“方今紫、蓝二族势盛,为今之计,万不可得罪蓝族,必要时囚禁赤王,立红铘为王亦可。”
      “可是这样做有违陛下与海国定下的和平盟誓……落人口实……”有人犹豫不决。
      红枭一笑,不可置否。空桑与鲛人,千年仇怨积重难返,岂是一纸盟约就能扭转左右的?就算皇帝一向开明,也绝不敢太过违逆各部贵族的意志,以免祸起肘腋危及自身地位:“刺杀成不成功这个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我们借此表明‘赤族绝不承认这种婚姻’的态度,稍稍减轻一点各方对我们的压力,也可以更进一步,试探陛下对此事的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陛下已经表态支持红鸢了!”有人愤愤不平,站了起来。
      “哼。” 红枭冷笑,回忆起早朝时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他慢慢开口:“没那么简单。”
      他随手拿起匕首慢慢把玩着,暗想今上可不是寻常之人,他有第一步,必定事先算好了后面的二、三步甚至数百步,他支持红鸢,绝非完全出于个人对他们爱情的欣赏,更多的是出于利弊权衡之下的考量。
      或许,今上想要看到的,仅仅是蓝、赤分裂,赤族步上玄族后尘的结局而已。

      那段时间正是泰启元年的冬天,那年的天气阴冷异常,举目望去,天苍地茫,唯有白雪。大司命年老体衰,自从年初的“帝王祭”之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到了冬天,皇帝就准了他在含光宫休养,不复殿前伴驾。而少了大司命的辅助,又加上正在皇太妃曙夫人的热孝之中,皇帝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对于朝中热议的赤王婚嫁之事与其说是大力支持,而明眼人如红枭就能看出他对此事更多的是一种淡漠旁观的态度。他同意了赤王再嫁,但赤王的丈夫冶修遭遇刺杀后,他又以太妃热孝期间不宜大动干戈为由,阻止大理寺继续追查凶手,只派了一个宦者送去大批赏赐,表示皇帝的慰问。
      这个宦者就是跟随真岚多年的内侍须弥,他从赤王府上回宫后,看到真岚裹着银白的狐裘,正垂下一条腿坐在宣室殿大红的门槛上,手中抱着个手炉在那里慢慢地拨灰。见了他也不问赤王府内情形,只是眼望着远方,慢慢道:“你说那里面住过什么人呢?”
      须弥顺着方向一望,见是昭阳殿,便躬身答道:“沧流时期倒是巫姑一族的辖地,不过梦华朝时里面住的可是大名鼎鼎的曹贵妃娘娘,奴婢刚进宫的那会儿曾经在……”他突然想起面前的真岚正是曹氏的死对头,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连声叩求皇上饶命。
      真岚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你且起来,继续说,朕知道你伺候过曹贵妃,你就给朕说说这祸国殃民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个祸国法。”

      …………

      须弥不疾不徐地讲,真岚拨着灰听着,不置一词,突然,他拨灰的手停了。
      “你是说……白莲皇后是先皇赐死的?”
      须弥跪下磕头:“奴婢万不敢乱说一个字。白莲皇后居于中宫多年,膝下无出,虽然收养了皇长子和两位公主,但他们都是先皇做藩王时的侍妾所生,地位不高;而曹贵妃出身贵族,又诞下公主、皇子,宠冠后宫;皇后失宠之下,就暗中召集了白族女巫,对曹贵妃母子施行巫蛊魇胜之术,事情败露后被先皇赐死。”
      真岚沉默了一瞬,突然低笑道:“先皇仁慈,若是朕,怎能容许你这狗胆包天的奴婢活到今日。”
      “陛下饶命!奴婢所言句句是实!那白族巫术十分强大,白莲皇后一死,先皇后宫妃嫔就再无所出!就连当时唯一剩下的碧城公主,也被巫蛊操纵,差一点命丧黄泉……”
      “碧城公主是谁?”
      “曹贵妃诞下的长女,当时才四岁。”
      “还是个小孩子啊。”真岚叹道,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么说,这位公主当时并未死去,那朕后来进了宫,却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她?”
      须弥灵机一动,连忙又朝真岚叩了个头:“陛下圣明,如今碧城公主被封印于无色城中已是百年有余,曹氏虽犯重罪,但公主乃是陛下唯一血亲,即有过错,罪不至死,奴婢斗胆恳请陛下念及骨肉手足之情,宽恕公主之罪!”
      真岚错愕地看着他:“你说……碧城公主……到现在都还活着?”
      “是的,陛下。”须弥抬头答道,他看到皇帝的脸色发白,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她叫什么名字?”他用似是激动似是切齿的语气,问。
      “公主名讳姬夜。”
      “退下吧。”
      “喏。”

      须弥走后,真岚又在门槛上坐下来,右手放在手炉上取暖,他的手掌自从血祭之后就没能完全康复,遇到天气阴冷更是痛的连笔也握不住,车裂以及长年战争中落下的一身病痛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导致现在他虽正值盛年,却像一个老人一般身披裘衣抱着暖炉取暖,并且这样的日子将长得看不到尽头。

      他想起了数月前在“鬼蜮森林”里的经历:鬼蜮森林的最深处,是一个无比肿胀的绿色婴尸,婴尸肚子被一把利剑呈“十”字型破开,剑锋的边缘正源源不断地流出浓重粘稠的黑色液体,活了一般地往四周铺展蔓延,汪洋肆恣;那种黑色液体沿着四周枯焦的树干一路攀爬,爬上枝梢,开出一种浓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花朵,花朵瞬开瞬灭,重新变成黑色粘稠的雨点坠落在地上,发出“嗤”“嗤”腐蚀的轻响。
      他当时试探着,向那被黑雨侵蚀得犹如翻滚泥淖的地面踏出一步。他的眼前突然一黑。
      他的喉咙像是被某种冰冷又柔软的藤蔓缠住了一样,慢慢收紧,勒得生疼,他徒劳又无声地大张着嘴巴,眼角渗出液体,也不知道是血是泪。耳边只听得有女人似乎一直在尖叫,无声而疯狂地尖叫,而自己的喉咙在这片凌厉的尖叫中越来越痛,最后终于被利刃所一刀贯穿,撕裂成了亿万碎片……他看见了疯狂飞舞的莫怜花,花影背后就是同样疯狂摇曳着的纱幔、宫灯、雪的白和血的红;高高翘起的檐宇一角以及上面无数面目狰狞的、正踊跃奔走着的鬼蜮兽头;层层叠叠仿佛永远走不完的台阶,以及一重一重黑黢黢耸立着中间却有道白光的城门……都在涌起、后退,如同潮汐。泥淖迅速褪去黑色,变成了粼粼的水面,那水底下仿佛有些声息,像是小孩的凄厉的哭声,更像是男人女人在癫狂地狞笑,那种嘤嘤嗡嗡的声音似乎正在穿过他的脚底,水一样渗透他的每一个毛孔,寒冷从心底沿着血液蔓延……
      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最后叠成了一句尖得快要刺破耳膜诅咒:
      “帝王之血……亡……孓遗……必将终身痛苦、断子绝孙!”
      他低下头,惊恐地看见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刺耳的尖叫声和强烈的绝望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没有人能救他……

      要不是大司命出手,气血虚弱他恐怕当时就会被那无数怨灵给拖下去。

      他咳嗽了几声,又悲哀地想到,万物皆因果,那“鬼蜮森林”中的噬魂鬼咒,原来就是造成他一切痛苦的所有根由?
      不用直接攻击就能造成“帝王之血”身体上的迅速衰竭,只有拥有同样血统的人才能做到。
      不,不,不是这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姬夜和他并不相识,没有理由恨他恨到不惜把自身都诅咒进去也要他断子绝孙并且终身饱受病痛折磨的地步。况且,那个断子绝孙的诅咒更像是来自于白莲皇后,毕竟她是六宫之首,要想得到一个流着皇室血统的婴儿,远比身为公主的姬夜更便利。但是如此说来,又何从解释那个终身病痛的诅咒第二重?难道这两个生活年代交集极短,生前又是死对头的女人会联合起来,只为了对付一个当时尚在西荒的他?——绝无可能。
      纷乱的思绪更加剧了真岚身心的病痛,他昏昏沉沉地闭起眼睛,又胡乱地想,姬,公主;夜,黑暗。姬夜,姬夜,处于黑暗中的公主,贵为天之娇女却堕入幽冥炼狱……
      倒是个好名字。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又是谁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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