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女》忘记密码的猫

13、阴动

　　****
　　紫筠从七里回廊的正南向主道出口“月临”门出来，走了几百步，就到了高阳台。高阳台共七层，周百步，高近十丈，据高临下，视野开阔。又距离宣室殿、紫宸门两处近，因此，空桑皇帝常常在此处接见内臣，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私务。
　　他沿着长而曲折的台阶拾级而上，才上到第一层，就看到拐角处转出来一行人，正值盛夏，他们普遍都穿着米底皂色云雷文长袍，下着月白色裳，又在外面罩了一层淡蓝色的“海烟”绡袍——这是来自极西棋盘海珊瑚岛上的珍稀特产，以静若沉烟、轻若无物、束之不生汗渍以及在光影中变幻莫测如海市蜃楼般的色泽而闻名，素来有价无市，千金而不可得。在空桑，也只有居于含光宫一品以上的神官才会在夏季祭服外穿戴，出席典礼和正式场合。因此“海烟”绡也成为确认帝国最高神职人员身份地位的重要标识。
　　神官们在太阳底下不疾不徐地走，蓝色的绡袍轻轻浮动，色彩随着他们的动作而变幻，如同一大块看不出深浅、却基调惆怅的云。紫筠想这大约是快要天阴落雨的缘故，他抬眼望去，见正北昭阳殿后方浓黑如墨，正有一大块乌云涌动着，随着夏日的熏风飞速地朝这边长过来。
　　平台不宽，因此紫筠只能敛袖躬身等在原处，恭候神官们通过。他默默地数了数，一，二，三……共六人，也就是说除了大司命和少司命以外，一品神官“春夏秋冬天地”六司全部到齐了，他不由感到有些不祥。
　　神官们的集体出现，要么是大吉，要么是大灾，而眼下……

　　他听到“笃，笃”的手杖与石板清脆敲击声，偷眼看去原来神官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玄衣褚裳外罩黑绡、须发皆白，正是许久不见的大司命；另一个则穿着低级官员所用的青色袍服，正半低着头扶着步履蹒跚的大司命，乃是最近突然被皇帝指名召入宫中，任职太医院的鲛人冶修。两个人边走边谈，面上均是一脉不安的神色。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臣之罪，老臣之罪……”
　　“……大人宽心，虽说海国的医术无效……中州、西域、天竺……广招人才，总有……”

　　两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一旁躬身而立的紫筠身上，大司命的脸上一下子退去了血色，胡须颤抖：“你出来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手杖“笃笃笃”地敲个不停，却又像是顾忌着某种力量，不敢当真把手杖敲到对方头上去。
　　紫筠没料到对方居然冲着自己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怒骂，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他的官职虽然只是七品侍中，但身份是紫族王子，几时无缘无故就遭受如此疾言令色？顿时紫胀了脸皮，有些发懵，好在他家教严格为人沉静，很快就反应过来，抬起头，一双黑眼睛不动声色地盯着对方看。
　　被冶修一按胳膊，大司命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拳起右手暗中结了个印，伸出两指重重地在紫筠眉心处一点，低喝：“着！”手指一收，只见指尖多了一条水蛭大小的白色透明状肉虫，见了风，那虫子便迅速变红，最后“噗”的一声炸裂，血色的液体溅了大司命一手。

　　紫筠毕竟还是个孩子，见到那虫顿时吓得一哆嗦跪了下去，连声叩谢大司命救命之恩。
　　“回去见陛下不要提起你被蛊虫附体的事情。”大司命警告他。
　　“是的，大人。”
　　大司命抬头望了望天，突然又问：“贵府是否有人待产？”
　　紫筠悚然动容，但又意识到对方是得窥天道的大司命，便老实答道：“家姐紫姬已怀孕七月。”
　　大司命点了点头，神情更见阴霾：“你去罢。”
　　“喏。”

　　紫筠走后，大司命苍老干瘪的身躯突然如拉风箱一般剧烈地震动哮喘起来，“喀——咳咳咳咳！”他抱着手杖，胸腔里爆发出巨大的咳嗽，一口血溅在地上。
　　冶修忙把他半扶半抱着，点了几个穴道，大司命才微微喘过气来，见对方又拉出他的手腕欲给他诊脉，他忙使劲一抽缩回手，怒斥：“我这条老命还轮不到你来管！”
　　冶修知他排斥自己的鲛人身份，苦笑一声：“在下送大人回去？……”
　　“不必。”大司命冷冷回答，又招了招手，一直在不远处候着的六位神官就立刻上来簇拥着他，冶修笑了一下松开手，立刻就有人接过把他背了起来。
　　“年轻人。”他的一双老眼如鹰隼，清醒而冷厉地盯着对方，哑然开口：“不管你攀上赤王是何等目的，你始终是外人——异族之间的是非隔阂从来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既然你已经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迈出了第一步，就要有足够的心智胆识承担这一步所落下的后果……咳咳咳……”
　　“……我记得去年你曾经被人刺杀过吧？……咳咳，年轻人哪，在空桑能杀你第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咳咳咳你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
　　“为了爱情留在空桑的鲛人，呵呵……第一重要的就是安分守己，懂吗？”

　　冶修忍气吞声，垂首答应了大司命，回去后却忍不住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红鸢。
　　“我总觉得那位长主有问题。”他说，“她的脉象时缓时急毫无规律，而且呼吸轻浅急促、肌肤惨白、温度也比常人要低，但却毫无邪恶之气，没有我最初怀疑的邪灵附体之兆。”
　　“邪灵……倒不至于。”红鸢回忆起少年时进宫看到的那个至尊木偶人似的小公主，慢慢地说，“长主自幼在禁宫中成长，见多了宫廷秘辛权欲纷争，性情本来就偏向阴郁，又受到母族覆灭的打击，身陷囹圄，自然阴气旺盛，也是常理……”
　　“我也是这样想，问及陛下，陛下告诉我长主自从十三岁被囚禁以来受到了太大的刺激，有轻微的癔症。但是据我看来……”
　　他的神色慢慢变得有些神游物外，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恐惧着某种东西似的，眼神变了又变，身上一阵阵地战栗。红鸢拉起他的手放在怀内。

　　他的喉结滚动着，干巴巴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最后一句：“长主身上比起常人……”
　　“她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你们都没看出来吗？她不是人！她已经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