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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月华如水梦香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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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一片、一片……
漫天散落的,是洁白而冰冷的精灵。
她们盈盈浅笑,从灰冷的天际旋舞着曼妙的身姿,降下红尘,雕琢着晶莹玲珑的世界。
细听时,会闻得她们唇间温柔的缱绻,仿佛天空的情话,轻轻地,只诉说给大地听。
她,喜欢在皓白的月下,倾听落雪的声音。
往年对雪的记忆,是黑暗中的寒意,是黑暗中那双细腻而温暖的柔荑,是依稀中在一抹月光下轻捻梅枝、拈花浅笑的紫色身影。
雪,落在光润的颊上,沁进了心房,一片冰湿。
她螓首轻扬,温婉浅笑。
梦中,有落雪的声音,有落梅的声音,有琴键的轻扬……
梦醒时,依旧是案上红灯,天外皓月,窗凝白雪,枕渲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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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静静地,只有小玉鼎中的清香袅袅弥漫的声音。妃色的锦衾帐上,缀着排排珠玉,将烛光柔柔地折进来。
轻轻侧过面庞,避开房中闪烁跳跃的灯火。第三天了,她依旧不习惯光亮。将一只手遮在眼前,却见那只属于自己的手,依旧那么娇小……
如何会在这里?如何会盲而复明?
她苦笑着。
那日,春寒料峭,她满载着荣耀,被张芸搀扶下了从法兰西回国的飞机。
琴声、掌声依旧响在耳际,琴声如水,掌声如潮——
“法国国家大剧院的新星”、
“月光下的钢琴公主”……
诸多溢美之词,仿佛在她走进那举世闻名的大剧院之前,就已经为她铺陈。
刚下飞机,便听数百盏相机,齐刷刷地闪动,乐迷的欢快的呼喊,媒体高亢的提问,仿佛潮水一般淹没耳畔。
“龙霁月!龙霁月!龙霁月!”
响彻机场大厅的,正是她的名。
那原本只是一个人的名字,如今成为了人潮欢动的结点。
多少个孤单的月夜,多少个寂寥的音符,多少次忍痛煎熬,多少次抚琴痛哭!不都是为了这一刻,听到人们欢乐的笑声么?
她从小失明,这一生都看不见笑容。然而,她却喜欢听人们的欢笑,仿佛那是世上最温暖的阳光,能穿透自己黑暗的世界——唯一的光!
那一刻,无数镁光灯都焦聚在她浑无光泽的眸子,只因,那里演奏着世间最动人的音符。
“龙小姐,我们是《音乐周刊》的,请问……”
“龙小姐,能给我签个名吗?”
“龙小姐……”
……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容颜上,憔悴苍白,病态丛生,虚弱至极。
欢声笑语、笑语欢声……
如此,便够了。
“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尽管张芸紧紧护住龙霁月,却如何敌得过涌动人潮的前推后耸?她的抗议,也早被淹没不闻。
终于,她们被堵得无法前行。
“你也真是!身子已经这么弱了,干嘛还突然决定回来?还拒绝音乐协会的人来接?”张芸给推耸得有些恼怒,“现在我们出不去啦!”
嘈杂声中,龙霁月听得张芸的抱怨,煞白的面庞泛起彤红,歉意地,仿佛做错事的孩子:“我……你不是想去看梅花吗?”
“梅花?”张芸被镁光灯晃得头昏脑胀,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梅花?”
“你……你忘了?”龙霁月牵起她的手,扬起那张俏丽的容颜,眼眸凝望着她,灰暗、无泽、失落。
“啊……”龙霁月如此亲密的举动,让张芸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由得窘迫起来,有意无意地脱开她的手,拨开前面的摄像头:“对不起,请让一让!”
张芸一手揽着龙霁月的纤腰,另一手在前面开道。忽地,听见龙霁月附在她胸口失落的嗫嚅:
“你……还记得我们的梅园吗?明天就是梅园开放的最后一天了……”
张芸高挑的身子一颤,停住了脚步。
我们的、
梅园……
“去年你过生日,说想我陪你看梅花。可是因为我的演出而错过了……”
语声柔婉,切切萦耳。
“你的生日又要到了。我怕今年不陪你去,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你……你是那么喜欢梅花啊……”
张芸心中蓦地一酸。
为什么,如此喧嚣的周遭,那么轻柔的语句,却能字字痛彻心扉?
傻丫头呀……你可知我为什么只爱梅花?
再不去管涌动的人潮,再不去管闪烁的灯光,张芸转过身来,环起龙霁月的纤腰,嫣然一笑,柔声道:
“好,明天就去。以后每年都去!只有我们,只有我们的梅园!那时,我会告诉你——那个你很想知道的小秘密。”
龙霁月的灰暗的眸中,闪现出了异样的光亮,唇角牵起一弯羞赧的新月:“真的?到时候,你就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那么喜爱梅……”
话未说完,她忽然只觉一阵剧痛袭来,整个心脏仿佛被一双粗暴的手死死掐住!
偏偏在这个时候犯病!
芸!芸……
她想叫,喉间却像被什么扼住,叫不出声。更黑的黑暗,旋即袭入脑海。她背上冷汗涔涔,心中惊惧万分,双手茫然地向前抓着。
芸,芸!
“霁月!”张芸慌乱的声音传来,“你……你……”
继而,龙霁月只觉一双温柔细腻的手抓住了自己,心中蓦地一定,忍着剧痛,颤声说道:“药……药……”
“药!药!我有带着呢!有!有!”张芸急忙在口袋里乱翻。然而,两口袋居然空空如也!
哪有什么药?
药!
药呢!
张芸惊恐万分,平时都好好放在口袋里的,怎么会不见了?
忽地,她仰头看着周围挤挤嚷嚷的人群——
难道刚才推推耸耸的,掉在哪了!
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袭向张芸,她打了个寒噤,仿佛这世界霎时间昏暗了许多。
怀中的龙霁月终于支撑不住,痛苦地倒下。张芸给她一带,承受不住,也瘫坐在地。
“药!谁看见药了!”忽然,张芸疯了一般,大声惊呼,爬起来往回路上扒去:“都让开!都让开!”
然而机场那么大,那么嘈杂,张芸声嘶力竭的呼喊,便如石沉大海。
后面的乐迷、媒体哪里知道状况,吵吵嚷嚷的,只不断的向前挤,张芸一人之力,如何出得去?
“让开!让开!” 张芸奋力拨开人群,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片地暗天昏!
龙霁月蜷曲在地,不断大口喘息,黑暗中,耳边嘈杂的声音却正渐渐消失。
终于来了……
龙霁月暗自苦笑。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晚一天?
至少……
至少让我完成她的心愿!
无识之间,大地好像裂开一道巨口,阴阴诡笑,将她吸入更黑的深渊。
“霁月!霁月!”
冥冥中,张芸竭斯底里的哭喊,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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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梅花?”
曾几何时,那个浸漫着暗香的梅园中,她轻躺在另一个少女的怀中,痴痴地问。
“我最近读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她轻轻握住张芸的手,“如果我有三天光明,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
“看我?”张芸莞尔,“你又发痴了。小时候,你不是看见过我么?”
“那个时候,我……记不清了。印象中,只是一片紫色的影子而已啊!”
龙霁月唇齿间呼出的气息,透出丝丝哀愁:“这一次,我一定要牢牢记住你的样子,就算我以后又瞎,也不会忘记了。”
“又胡说!”张芸轻叱,旋即沉默,低头抚弄着怀中女孩的鬓角。
“你怎么不说话了?”龙霁月柔声问道。
“你好美……”
张芸纤细微冷的手指,如玉一般,温柔划过她清丽的面庞;轻叹,惊落了梅树上的簇簇白雪。
“是么?”龙霁月嫣然一笑,“我美,还是梅花……”
句方残,一个温柔的吻,悄然落在她的额间。
那一日,她听到了落雪的声音、落梅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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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梅园,不过一亩见方,依山傍水,别致清幽。
这一日是梅园开放的最后时间,漫天飞雪,梅花正盛。张芸一袭紫衣,俏立梅畔,细看着赏梅的人们在园中踏雪而过。
每个喜爱梅花的人,都有一段与梅花的往事;而他们的心,也如历雪寒梅一般,清冷而倔强。
便如她自己,曾在这株梅树下,深吻过一个女孩。这里的每一树梅花,每一片雪,都目睹过那个骤雪新停的午后。
雪花飘落,沁湿了手中的讣告。
讣告中,伊人浅笑,双眸熠熠,犹似雪中寒梅。
更为特别的是,女孩光洁的额心处,有个浅浅的桃红色胎记,状如梅花。
“你是那么喜欢梅花啊……”龙霁月的轻叹,萦绕耳际。
不!
霁月!你知道吗!我喜欢的不是梅花,而是……
寒风吹来,落英缤纷,雪花和梅瓣携着手,漫天旋舞。恍惚的雪幕中,仿佛看见那个清丽娇柔的白衣少女,挑开梅枝,正在梅树从间盈盈浅笑。
张芸的泪水簇簇落下,双手捧起讣告,凝视着讣告中的照片,一如那个午日捧起了怀中少女的面庞。
一枚吻,随着雪花,落在的照片中少女的额上。
是啊……我是那么喜欢梅花啊!
可是,傻丫头,如果你真的有三天的光明,最应该好好看看的,就你自己啊!
这样,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这一生,也只爱“梅花”呢!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皎洁的梅花,在诗人忧伤的咏叹中,盛放了千年,那么孤寂,那么高洁,那么惹人怜惜。
仿佛那如梅花一般的少女,从此便在永远的孤寂中,细数着一个人的地老,一个人的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