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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龙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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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在龙土
龙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吴邪给母亲打了声招呼,说下去买点东西,就准备出门。
“小邪,你上哪?”父亲的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
不对啊,这老爷子什么时候能耳听八方了?吴邪心中有些纳闷。
从长白山回来之后,前脚还没进店,老爷子就一个电话打过来把吴邪叫回了老家。说龙年是全国人民的本命年,必须要回家过。否则便是不孝。
吴邪一面感叹老人家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一面不解这跟不孝是如何扯上关系的。只是显然,这也许只是父母寻找的让子女回家的理由罢了。吴邪心想,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过年了呢?四年,或者五年?记不清了,甚至有些年,并不记得过年这回事了。并不是年味儿淡了,只是心淡了。
从那些事情……结束之后,也许并没有结束,但是吴邪是不愿意再找事压住自己的,在另外一些事情开始之前。所以他从心里就不再对自己提及那些人那些事了。因为人累了之后,是可以连习惯都改变的,比如好奇,比如不到黄河不死心。吴邪确定自己累了,所以即使老家不打电话过来,他也会主动回家过年的,看看二老,看看这些从未被牵扯进乱七八糟的纷争的人们。似乎他们才是现实中真正存在的,这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
站在老家门口的时候,吴邪忽然觉得自己活到现在是一个奇迹,有无数的机会让他死掉,让他永远都回不来,但事实就是他回来了,就站在家门口,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是不真实的,他的幸运和一些人的死亡都是不公平的。
他终究是回家了,父母都没有过问他任何有关这几年他上哪去了,做了些什么。他看得到母亲眼角日渐增多的皱纹和父亲半头的白发,但他同样并没有提及,每个人都知道岁月会对他们做些什么,但是这种沉默似乎是心照不宣的标志,重点并不是还有多少时间能团聚,而是此时此刻他们就在一起。
父亲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问话中并没有责备,而是一种认真。
“我就下去买点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嗯,”父亲只是点点头,没多问什么。只是吴邪推门准备出去的时候,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道:“不管你去了哪里,都要记住你扮演者任何角色的责任,还有你自己的责任,你长大了,这是做父亲的唯一还能教给你的了。”
吴邪感到有些古怪,这话从老爷子口中说出来实在是突然了些,不是以长辈的口气,而是男人之间非常认真的对话,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吴邪说不上来,只好点头应了,然后关门走了出去。
其实吴邪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年三十的也没什么地方给他买东西,他只是单纯的忽然想一个人出来走走,尽管这些年来,他始终是一个人,但这种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因为之前他还有可以共患难的朋友,有那些人在,他会安心。而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又回到了一个人,他会怀念,怀念的自然不会是那样的日子,只是那些人。
胖子并没有来过电话,连短信的问候都没有一条,好像完全失踪了一样,不过对于胖子吴邪还是放心的,他永远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强悍神经,永远都是他来安慰吴邪,他是最不靠谱却最让人放心的那个人。所以吴邪相信云彩的事情是不足以让他崩溃的,并且也不会再有更严重到让他崩溃的事情了。
当然了,这不代表吴邪对他一点担心都没有,尽管听说他已经平静了许多了,吴邪还是盘算着打个电话给巴乃那边的人问问胖子的情况的,可以的话,他希望可以跟胖子说上几句话。
可是那小哥呢?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安全到达青铜们,那里面有着什么样的东西等着他,大年夜之际,他一个人又在做些什么呢?吴邪一概不知,越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越是发现,自己是很想知道的,这个人,恐怕从来都没有尝试过年夜的味道吧,他的脑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概念,这可能是他的悲哀,但更多的是无奈。
吴邪不想让自己代入的太深,因为那种责任和使命,他是无法理解的,就像小哥也是无法理解他作为普通人的那种对亲情和友情的执着一样。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父亲的那句话,自己的责任,那算什么呢?空身一人,该有着什么样的责任?一直背负着责任的那闷油瓶,其实才不是一个人吧,否则何来的责任?真是狡猾啊,他想。
目光放的远一点,他甚至能看见市区广场的烟花,此起彼伏,绚烂夺目。不宽街道此时很空旷,只有吴邪一个人,看起来很凄凉,硕大的盛宴,却只能一人欣赏,吴邪感觉有那么一点堵,思绪太繁杂了,反而不知道从何想起。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吴邪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了起来,对面传来的是一个有点模糊印象的男声。那人自称是吴邪的小学同学,叫做梁秋宇,吴邪心说真俗一名字,就是没听过。那人一听吴邪说不认识,一下急了,在电话那头大叫到“哎老吴别挂电话啊!我是毒虫啊,毒虫还记得不!”
吴邪忽然想起当年班上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号人,据说家里有个专门研究生物学的老爹,生物学,这名号,在一帮小屁孩儿心里是何等的神圣伟大啊,就连当年在吴邪的心目中也是个家里极度神秘古怪,充斥着各种各样不明爬虫的人工养殖场。而且此人还极度喜欢在各种季节捕捉各种不明昆虫,然后做成惨不忍睹的标本,于是人送外号“毒虫”。
怎么近二十年不见,这小子想起联系自己来了?
“想起来了,不就毒虫么,瞎嚷嚷什么,说吧,什么事儿?”
“不是,那啥,你还记得心然么?就也是我们班那个?”
这回吴邪一下就想起来了,于心然可是当年班上最受欢迎的女孩,还没有之一,那张小圆脸简直就是可爱到了极限。为什么对话里忽然出现了这个女孩的名字,吴邪一下就进行了平常人都一下就会想到的联系。
“你小子要结婚了?”
“啧,可不是么,老同学,你可得来捧场啊!”
“嘿,你小子混的不错啊!这么个美人都让你给摊上了,哥们儿可非得去把你给喝个底儿空不可!”吴邪打趣着答应。
“……老吴啊,哥们儿可不是忘了你啊,主要是请的人太多,一下脑子不太够用,所以……”
“行了,有屁快放,在美国还是哥本哈根,小爷我打飞机过去看你行不?”
“别整的我跟快死了一样的行不,没个正形的,就在吉林,没出国呢,就是……时间有点儿紧,就明天,呃,不对,应该说是今天,这不已经年初一了么?”
“靠,你小子坑我呢?”
“都说了不是有意的啊,咱可真没把你忘了,你可得赏我这个光啊,我可跟你嫂子放话出去说小学那帮同学一个都不能少了啊。”
“行了行了,我去还不成么,别给脸上墙啊,还嫂子呢,丫有这么老么?”
两人又瞎扯了几句,接着梁秋宇给了他个地址就挂断了,看来这婚礼还够得他忙的。
这事儿还真不怎么好说,他自己倒没问题,就不知道父母那边会怎么说了,大过年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跑路,整个儿一标准不孝子啊!不过结婚这种事情一说,老爷子总不能把自己捆柱子上不让去吧,就是最多多唠叨几句罢了。
于是吴邪一回去就把这事儿给二老说了,非常幸运,二老并没有任何阻拦,老爷子只说让他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老子还能照顾得了老婆。而母亲只是在一旁微笑着点头,如同当初自己决定去一次次的完成他九死一生或者干脆十死无生的‘使命’时一样的反应,当然,那时候有些扯了谎的暂且不提。
吴邪稍微有些感激,这一晚也跟二老聊了许多,小时候的笑话,以前班上的同学,甚至铺子里的王盟,惟独没提过任何关于这几年倒斗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提,一个人都没提。
这种家的感觉,非常非常的怀念,就像得了几十年的失忆症忽然想起来了一样的怀念,而且他也想让一个人同样能感受到普通人该有的这种亲情,虽然那个人可能永远都体会不到……
第二天吴邪起了个大早,立刻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票赶去了吉林敦化,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梁秋宇给的那个地址,不难找,那个小区在敦化算有名,一问就找到了。
敦化建设的不错,算个人文景观丰富的城市,所以吴邪对其比较有好感,而且这里离一个地方很近,他不久前才去过,就是二道白河。只有三个小时车程,吴邪当然没打算做什么,只是忽然这么想到罢了。
到了之后他立刻给梁秋宇去了个电话,对方指了半天路结果就一直在吴邪后面跟着,到了才发现俩人隔着就不到十米在小区绕来绕去唱了半天双簧,吴邪挂了电话,走上去就是个热情过度的拥抱。
“老毒,不是,老梁啊,十几年没见还挺人模狗样的啊!”
“咳咳,你轻点!!什么话,老子现在也算是活得有皮有脸的啊,倒是你小子什么时候才让哥喝到喜酒啊!”
“你都把班花抢走了我哪还好意思在你面前显摆,不罗嗦了,你还有什么没忙完的我去帮忙。”
梁秋宇,不,吴邪已经很快改口称回他的老本行毒虫了,毒虫还真没食言,把当年小学一个班三十几号人真全叫上了,就连几个已经定居国外的都被他不知道什么途径给绑回来了,总之这次这小子真是打心眼儿里想在大伙儿面前风光一次了。而且他现在自己还经营了一家化妆品公司,可以说是名利双收,家里又讨了个大美人,着实让人眼红得紧。
所以这不仅是婚礼,还相当于一次小学同学聚会,这一大帮人一见,虽说大部分脸孔吴邪都觉得很陌生,但仍然是互相道贺拜年不断,而且提起一些当年事,大家也都是唏嘘不已,最没想到的,自然还是毒虫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把上了班里的万人迷小美眉。
忙前忙后的,这种对这些人来说特殊的婚礼自然是闹得热情非凡了,而且新娘一出现也着实是惊艳四座,老同学们甚至觉得特别的长脸,仿佛是自己的新娘子一般,更令吴邪惊喜的是,于心然可是一眼就在这扎堆儿的老同学里认出了自己,搞得大家吹口哨敲桌子的,非得让吴邪自罚三杯不可,于是,这‘抢亲’酒最后吴邪可喝了不止三杯,就说没有三十杯也得快一斤的茅台,那可真是,喝的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被抬走的了。
这一晚吴邪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痛快过,似乎人世间的烦恼都离他远去,而新的生活正悄然降临,吴邪很满足,不管那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满足到甚至让他暂时忘掉那点始终挥不去的失落。
“吴邪,多想着找一个吧,你不知道你嫂子给了我多少支持,很多东西,不是一个人硬扛就能扛下来的,别对自己太狠了。”
这是醉醺醺的毒虫私下里搂着比他更醉的吴邪说的话,而这也是吴邪那晚唯一还记得的一句话。没啥意义,这道理吴邪清楚,而且父母也不是一两次跟他唠叨这个了,所以吴邪只是笑笑了事,然后把话题岔到了别的地方。
老同学相见外加闹洞房,无非就是那些年轻人折腾来折腾去的事,闹的尽兴了,就该来年再见了,几个跟毒虫关系好的留了下来,吴邪也因为醉到不省人事而被几个同学弄到毒虫亲戚家歇息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这些年来紧张的生活导致的生物钟警铃就把吴邪给叫醒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紧张的时间安排,即便四周早已不再水深火热。
接着他让一个同样定居在吉林的同学带他去买了些敦化特产,又在比较有特色的地方转了转,便赶去火车站买票。他是想坐飞机回去的,只是不巧,当天之后一周的机票都卖完了,飞机就那么几班,他只好改买火车票。只是春运期间火车票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基本上吴邪一到火车站就是奔着黄牛票去的。
然而就在他去找黄牛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火车站广场有一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小角落,特适合拉皮条卖黄牛票,吴邪自然是打听了之后奔着那儿过去的,可是还没到地方,就听见了一个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一看很明显,大概是因为买了黄牛票但出了些什么差错想要退票,理所应当的遭到了拒绝,于是争论不下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围了不少人,而那些黄牛们就穿插在其中趁机兜售车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浑水摸鱼的。
吴邪想买了车票赶紧闪人,于是抓住了最近的一个鬼鬼祟祟的瘦高黄牛,那人立刻殷勤的凑过来问他要那里的车票。
吴邪刚一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忽然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就在那群聚集的人群当中,一个完全没有关注那个吵吵嚷嚷的方向的人,很快从角落里挤了出去,那个人的影子,吴邪只扫到了一眼,什么都不能肯定,但是吴邪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推开了那黄牛,朝那人挤出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不可能,也许只是背影相像而已,这种事情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啊,虽然同样是在吉林,同样身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虽然身高身材都那么的相像,但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起灵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啊!
吴邪心急如焚的想着,一边急匆匆的去追那个“张起灵”。
昨天还想到的人,难道今天就会出现在面前吗?这样的事情,吴邪不曾想过。但若是真的出现了,那么他也无法说服自己放过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机会。
总之不管可不可能,吴邪现在根本就无暇顾及,他拼命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视野一下开阔了许多,鱼龙混杂的火车站要想找到一个人实在太困难了,吴邪四下里焦急的张望着,却没有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吴邪怎样都不能相信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觉,他不死心的找了一大圈,最后不经意的一回头,却一下在很隐蔽的一个角落看到了那个人,他没有走,就站在那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在跟他争执,吴邪再没有犹豫,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张起灵!!”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有人回头看着吴邪,他没有去管,似乎要把目光凝聚成某种力量,好像这样一来,那个人就会回过头来,那双熟悉的眼睛就会再次平静的注视着他一样。
然而奇迹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的突然。说是意外,然而它来了,就不是意外,成为了事实。
而这个事实,让吴邪几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太突然了,不知道是惊喜,震惊,还是激动,他差点说不出话来,直到那个回过头来看着他的人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小,隔着这样的距离吴邪听不见,但是他从口型猜到了那句话。很短,只有两个字。
“吴邪。”
是了,这个人一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起灵,虽然他不知道那闷油瓶的本名,但是这么多的张起灵当中,他就只认识一个,而同样的,只有一个张起灵认识吴邪,他毫不犹豫的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的那个朋友,那个让他愿意把命都豁出去的朋友,那个默默背负其整个家族沉重的使命的男人。
张起灵微微抬起了手,露出了一直延伸到手腕的麒麟纹身,吴邪一眼看到,这个托起整个家族的男人,像一条真正的龙,踩在这片龙土上,无比真实,却又无比虚幻。高大,却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