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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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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子讨厌吃白菜。
炒白菜。
临近中午的时候,伙房旁边空出来很大的殿所里三三两两晃进一些年轻道生,有的随便看看,有的只是站在外面闻闻,毕竟待得久了有经验,知道每个月固定的菜式就那么几样,等分辨出这天做的是什么,有坐下来的,也有不想吃的,穿过回廊朝山门外就晃去了,没多会儿工夫,三声老钟响过,呼啦啦又涌进来一群刚念完经的小道生,眼瞅着没一个过十岁的。悬壶子被挤在中间,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的往前冲,等坐下来,鞋面上照例被踩了几个生动新鲜的泥印子。
悬壶子绷着嘴角,默默等几个师兄给规规矩矩排排坐的小道生们分饭菜。
白饭管够,汤里没什么料,但也能喝,只是菜色十分痛苦。不到十岁的悬壶子想到未来的几十年甚至更久都要这般忍受下去,顿感人生凄凉。
你不吃么。左手旁一个胖乎乎的小道生戳他,面色白里透红,真不知是如何调理出来的滋润。悬壶子抬眼看了看,几个平日里负责照管他们的师兄都走去一边自己打饭了,抓紧时机迅速将菜碗推过去,我的给你吃。
那谢谢你啊O(∩_∩)O~
嗯嗯不客气。悬壶子笑的十分开心,用勺子舀汤浇在白饭上拌了几下,不动声色叹口气,一边认命的往嘴里扒拉,想着下回还跟这胖乎乎的小道生坐一起吧。
天上白云朵朵飘,悬壶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片阴影笼在他身上,身边原本低声说笑的小道生们也都闭了嘴。
悬壶子专心致志忙吃饭,嘴巴里塞满了东西,一口没咽下去哽的差点翻白眼,身后站着的人给他把汤碗推过去,墨绿衣裳,手腕白净,清清瘦瘦的。
海蟾尊坐下来,坐在正对面的位置,抬手间袖子里淡淡逸散着清静香。
今天不错嘛,饿了?海蟾尊开口,语气挺平和。
师兄好。悬壶子熟练无比的冲那人勾勾嘴角,皮笑肉不笑,然后低头将扒饭的速度加快一倍。
看你吃的挺香的,再盛点?海蟾尊说,招手让旁边一个年轻道生将悬壶子的碗拿走,再端回来时里面装满了炒白菜,量是原先的两倍。
吃饭。海蟾尊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慢条斯理吃起自己那份来。
这顿饭吃的,悬壶子一个月都不想进食堂了。
说起瀛洲风藏府,道家玉清界修真聚集的地方,遥遥东海,风起云涌烟涛微茫,传言中那遍生神芝灵草,泉倾如醴的阆苑仙境,想那其中人物,自然也是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罢。
悬壶子撇嘴,神仙,你们家神仙一年到头给逼着吃白菜呢。
一灯禅乐了,他怎么就专门盯着你啊,别是你小时候太淘,被当成重点看顾对象了。
悬壶子哼了声,我小时候……
凭良心说,几百年前的悬壶子还是挺招人待见的,小孩子么,生的清秀可爱又乖巧懂事,逢人便笑,一双眼睛活泼泼聪明伶俐,无人不爱,跟风藏府的吉祥物似的。
除了海蟾尊。
海蟾尊是悬壶子师兄,悬壶子入道门修行的时候,海蟾尊已在此地待了上百年。
悬壶子是小师弟,这一代瀛洲风藏府掌门的亲授关门弟子。
掌门年事已高,镇日懒散着不爱管事,海蟾尊顺理成章被推上去‘历练历练’,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十有八九便是道门玉清界下一任掌权的了。
悬壶子不懂这些,除了必须的礼数,他不想跟海蟾尊多说一句话。
但,又不能不说话。
师尊不大管他,入风藏府没几天,便把悬壶子扔给了海蟾尊,头几年的基础功课都是海蟾尊在教,说是师兄,相当于半个师傅。
悬壶子日日煎熬。
*
道门修真中,海蟾尊当时的年岁并不算大,只是那通身的做派,比前辈前辈前前辈都令人望而生畏,别人还好,敬而远之就完了,悬壶子不行,头三年里每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跟海蟾尊相看两生厌。
海蟾尊清静惯了,修行之外,别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何况带小孩。
海蟾尊这个人,从来没带过小孩,不知道怎么跟小孩相处,悬壶子在他面前虽只是个身高不过腰的小不点,由师尊亲自带回关照,显见是打算好生培养的小苗苗,为玉清界未来的发展着想,海蟾尊不能推辞,考虑了一下,那行吧,交给我您放心。
彼时团子一样的悬壶子刚刚睡醒,什么都不知道,方抬头,懵懵懂懂一双眼同海蟾尊的目光撞在一起,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
海蟾尊说,收拾收拾,跟我回方丈雨卷楼。
在方丈雨卷楼的日子,悬壶子刻骨铭心。
悬壶子心思玲珑剔透,海蟾尊不乐意带他,他虽然不说什么,心里清明的像装了面镜子——照妖镜,海蟾尊在他心目中便是那道行高深的妖孽,想到要同这样一个妖孽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悬壶子万分苦恼。
妖孽一样的海蟾尊,乍看着还是道貌岸然的。
那纤秀飞扬的眉眼,眸色碧绿如玉,顾盼之间神采非凡,兼之气度雍容,举止优雅,只要不开口说话,单看外表倒也令人颇有好感。
但,海蟾尊不可能不说话,而他一开口说话,形象瞬间便坍塌了。
海蟾尊咳嗽一声,悬壶子马上坐正,乖乖把写好的一张字纸交上去,海蟾尊看了一眼,随手揉了扔废纸篓里,让他再写一遍。
海蟾尊书法造诣不错,悬壶子是他教出来的,字写得难看,等于削他的面子。
悬壶子腹诽,这哪里是为他好,分明是为了自己的虚荣心,他一边磨墨一边咬牙,托着酸痛的手腕,内心已经将那方可怜的砚台想象成师兄的脸。
海蟾尊在悬壶子内心的形象扭转,是在悬壶子渐渐长大之后,但最初的几年,他的确是被深深记恨过的,海蟾尊无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悬壶子那点小心眼,他才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然而,教育问题上海蟾尊毕竟是半路出家,他不知道情感沟通在小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占多大比重,教完该教的和想教的,悬壶子内心纠结什么,他没兴趣知道,似乎也不如何在意两个人徒有其表的同门之谊。
海蟾尊觉得,悬壶子资质只是一般优秀,处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必须严加管教,于是乎,悬壶子的负担比其他同龄的小道生们重了无数倍,普通课业修行之外,每日回到雨卷楼还要接触很多不知所谓的东西。
练字儿就算了,反正每次都是抄经,道德经抄完是南华经,冲虚经抄完是心印经,两遍三遍十几遍的抄下去正好记熟,省了背书的时间,但茶道围棋古琴也要学,悬壶子炸毛。
注:毛骨悚然的毛。
没办法,海蟾尊看着挺无聊一人,居然有这些七七八八风雅的爱好,悬壶子是他教出来的,他爱什么,悬壶子不爱,说不过去,他懂什么,悬壶子不懂,也说不过去,他擅长什么,悬壶子不会……小子,以后出门别说我是你师兄。
悬壶子都要疯了。
*
不得不说,海蟾尊的教育方法存在严重问题,填鸭一样的教授模式,令时刻处于被动一方的悬壶子镇日愁云惨淡,做的好份属应当,做不好便要迎接倾盆暴雨,海蟾尊口才不一般,训他一整天不带一句重复的,思想涉及涵盖方方面面,近忧眼下远虑前程,仿佛悬壶子不够优秀那便是天理不容的存在。
都是人,眼下都还吃着五谷杂粮,修真之途一靠先天悟性,二靠后天努力,三靠机缘造化,说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有不到百岁便小有所成的,也有几个甲子熬到头同样止步不前的。
俯仰古今,海蟾尊给悬壶子举了无数的栗子,目的就是要他明白,信师兄,不坑爹。
生活条件优渥,修行环境绝佳,又不用你干这干那,还不听话,还不进步,你也好意思?
丢人,太丢人了。
悬壶子咬着嘴唇,眼眶里亮晶晶的东西滚来滚去。
本心是好的,出发点是好的,可从头到脚就是让人那么不待见。
海蟾尊若无其事,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还指望你能……
能什么?悬壶子眼睛红红的。
小孩子没事儿问那么多干嘛。海蟾尊及时住嘴,打发他练功去了。
悬壶子恨不得昏死过去,觉得浮生如梦真是相当动听的一个词,这样一来海蟾尊便可被当做是他所做某个噩梦中的大坏蛋,一觉醒来就烟消云散随风而去了,自己再不必受压迫,不必承受那多出旁人几十倍的压力,更无需在吃饭的时候被逼咽下炒白菜。
悬壶子恍惚着,在下棋的时候幻想将棋盘拍到海蟾尊脸上,在弹琴的时候脑补将琴弦勒在海蟾尊脖子上,至于煮茶,海蟾尊心疼他快被悬壶子糟蹋完的好茶叶,将原本几乎无限的耐心消磨大半,此事暂缓,悬壶子总算得以喘息。
功课都做完的时候,海蟾尊偶尔大发善心,带了悬壶子往别处山头逛逛去,瀛洲碧峰三十六座,云收雾散之际,琼花瑶草摇曳生姿,仙鹿灵鹤往来休憩,丝毫都不怕人。站在崖畔,可见不远处的海面上鲸鳌破浪,鱼龙戏水,悬壶子背着个小竹篓,一路走来海蟾尊闲步闲观望,碰到丹房需要的草药灵石,顺手拣了扔进去。
或者索性去海边,海蟾尊找了块地方坐着吹风,放悬壶子自己去玩。
方丈雨卷楼的生活清净无比,最多常驻几名负责洒扫的道童,悬壶子一个人,早学会了自娱自乐,海蟾尊随他去,别走远了就成。悬壶子翻石头挖沙子,把逮住的小螃蟹圈在沙坑里,看它们吐泡泡。
千步长虹,万顷波涛,海天相连的无限风光中,偶尔也会出现迷茫方向的船只。
悬壶子知道,瀛洲方圆百里的地界,不明其中玄妙的人,根本无法通过外围法阵。
但此刻,视野中遥遥近前的不过是一叶扁舟,轻帆乘风,逍遥而来。
悬壶子瞄到身边熟悉的影子,转头去看,海蟾尊眯着眼,修长双眉略略一扬,悬壶子想,谁又要倒霉了……
悬壶子不知道,这次没人倒霉,而是自己即将迎来人生的春天。
那个云鼓雷峰来的小和尚蹲在他跟前,唇红齿白,笑眯眯的说,我叫一灯禅。
*
苦境诸多门派之中,云鼓雷峰算是个中异数,其领导班子来自五湖四海的佛门高层组织,在一个崇高的呼声下,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理念聚集到一起,不怕艰辛,排除万难,在万仞绝壁上穷极想象开山破石修筑了一所寺庙,这座寺庙专司戒律制裁,建成之初,还有高僧留招自律以示公正。
大抵是流传在外数百年的旧事,经久润色,无不披上神秘的面纱,悬壶子打记事起便没出过瀛洲,问起这些的时候十分好奇。一灯禅摆手,都是唬人的,就是山高了点儿,地方偏了点儿,人少了点儿,平时该干嘛干嘛,除非是出了特别大的乱子,一般有什么事各家自己都能解决,不会闹到云鼓雷峰来。
须知,罪身磐和殊印塔不是摆着好看的。万圣岩的大日殿知道吧,能抗住遮那八部刑还死不悔改的,才通过永往不归路送到云鼓雷峰来超度,那些犯戒的僧人,基本也都是走火入魔没得救的。
一灯禅说的轻描淡写,也是因为这几百年来的确没出过大乱子的缘故,他早先时听师尊讲了,眼下又说给刚认识的悬壶子听。
一灯禅的师尊修为不凡,乃是云鼓雷峰初建时的拥护者及组织者之一,苦境浩瀚,四面八方都有派出去的监察人员,也有反过来的,隔着固定的时间前来云鼓雷峰进修学习,一灯禅的师尊就是个例子,他撇下自己原本主持的寺庙不去打理,常年带着一灯禅驻在此地,担任着有名无实的职位,也不怎么管事,比庄严殿□□殿那几位悠闲多了。
常态下的云鼓雷峰风平浪静,不闻如来狮子吼,大家该干嘛干嘛,念经的念经,修行的修行,养鱼的养鱼,扫地的扫地,想外出也好说,跟上边请示一下批个条,沿途路过大小寺庙,只要出示云鼓雷峰的证明,马上被知客僧好茶好饭供起来,寺院主持跟接见上级领导下访似的紧张。
一灯禅的师尊有大把时间,闲着没事就带徒弟四方云游去,会会老友,参参禅,论论道,日子过的各种舒爽,继而在某个天高云淡的早晨,想起十万八千里外瀛洲风藏府的某位掌门损友还欠他二两好茶叶,心血来潮,租了条船带上一灯禅就奔东海来了。
有法阵拦着?用眼睫毛想想嘛,那是对外人,任它乾坤八卦五行阴阳如何布局运转,一灯禅的师尊驾轻熟就,乘风破浪袈裟飘飘,迎着日落时分漫天壮丽的云彩虹霓就潇洒登岸了,出现在苦逼的悬壶子和妖孽的海蟾尊面前。
海蟾尊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妖孽的出家人是谁,嘴角抽了抽,迎上去不咸不淡寒暄两句,说师尊闭关小半年了,大师远道而来不容易,不如先安排住下,休息几天再说?
闭什么关,吃饱了撑的,就说贫僧我来了他爱见不见——算了,他跟哪个洞里藏着呢,你直接带我去就完了。
蹲在沙坑边的悬壶子目瞪口呆,海蟾尊没办法,使了个眼色让悬壶子招呼一灯禅,自己带人去见他那‘吃饱了撑的’的师尊了。
悬壶子小脸茫然的,跟一灯禅面面相觑,手里还抓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还得说一灯禅人缘好,跟着师尊走南闯北性情豁达开朗,眼前这小道长虽然一脸苦逼相对他爱理不理,但眉清目秀甚是招人喜欢,一灯禅自来熟,上前便自报山门,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人已然勾肩搭背一起挖沙子逮螃蟹玩的热火朝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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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一灯禅逍遥趣味的人生经历,悬壶子深深沉默,没遇见这小和尚的时候,他不过是空虚寂寞冷,眼下两厢一对比,更增添了羡慕嫉妒恨。
一灯禅相当同情他,同情之中又有怜惜,悬壶子的人生太过晦暗,难得有人肯倾听他的心声,于是血泪控诉,将这几年受到的非人待遇尽数向一灯禅发泄出去。
一灯禅摸着他的头发,目光中蕴含无尽的温柔慈悲。
悬壶子从未被这般温柔的目光凝望过,感动之余又觉得委屈,更有几分舍不得,说,你别走了,你走了没人跟我玩。
一灯禅咬着手指头,不行呀。
悬壶子吸了吸鼻子,嘴角又紧紧抿了起来,把脸扭到一边。
一灯禅拉住悬壶子的手,等我长大了就救你出火坑。
火坑啊……
悬壶子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有点不对劲,但具体不对劲在哪里,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无论如何,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太过牵强,一灯禅说的不错,长大吧,长大就好了,可以自由一些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一灯禅和他约定,等长大了两个人一起外出游历,遍览名山大川,北地冰原,南冥天池,西洲昆仑,所有传说中令人无限神往的所在,他想去哪儿,一灯禅都可以陪他去。
一灯禅不知道,由这句话开始,他踏出了这辈子为悬壶子织尽毛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