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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经年 ...

  •   康熙五十一年的夏天,北京城迎来了若干年来最为酷热的暑天。大街上干燥的沙土飞扬,在阳光的炙烤下袅袅生尘。行人来去匆匆,都不愿在户外多停留一刻。虽然晴天明媚,夏景也依旧色彩分明格外艳丽,可整座城都弥漫着慵懒,仿佛被诅咒一般,恹恹得没了往日的生气。
      承溪此时也双眼微眯,斜斜倚了凉亭雕栏,拍着美女团扇,懒懒的想着心事。从年初开始,她就开始噩梦连连。也许是时空异数的原因,在历史突变前,她预感到五十一年注定要发生什么。以她浅薄的清史知识,承溪料想,她现在的丈夫,即将最终被废黜,然后永远地走出历史舞台的中央,囚禁至死。
      丈夫?承溪从没想过自己的婚姻可笑到只不过帝王一句轻轻的话语。或者她要感到荣幸:毕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让太子算计让皇帝赐婚的。
      两年了,承溪甘愿踏上这里女人的老路:拙守一方小院,日日蜡泪红颜为良人,然后论资排位,低头做好她的侍妾。

      承溪稍微坐直一点身体,拿起右手边的棋谱,随手翻看了起来,想想日子,新的棋谱又要送来了吧?
      流光容易把人抛。两历寒暑,这些定期或不定期送来的棋谱是她和胤禛之间唯一的维系。
      是的,承溪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两年之间,忍过无数相思,只见他一面。那还是四十九年末,她伊始入太子府的那年除夕……

      “承溪,真的是你!”背后有人叫住了她。
      承溪回首,迎面快步走了一身紫衣华服的杜衡。原来今年的年夜宴席,四爷带了杜衡来。上次见他,便是一起夜遇十四爷和她泛舟湖上。没想到几月后再见,她也是嫁做人妇了。
      承溪心头涌出万千滋味,眼底一红,被杜衡拦住意欲行礼的身子,两人咫尺相望,笑容里都有些苦涩。
      “你竟瘦了这么多。”杜衡握了握承溪手臂,感慨道。
      “平日里巴巴的想苗条,今日听你这样说,我倒是捡了一个现成的。”承溪扯出一个大大的笑。
      “你这孩子,真叫人心疼也不是心酸也不是。”杜衡凝视她,发现短短月余,承溪脸上竟难掩疲色,憔悴甚多。
      “你呢?听说,你有喜了?我也来不及去道喜,你也知道,我……不太方便过府去……”承溪敛眉说。算日子,杜衡怀孕就在秋荻之后不久。他的心,终究是不只她一人。
      “承溪,人这一生,不会只有梦想和希望。生活在大地上,什么都会落上尘土,我们能守住的只有自己的一点善念一点纯真。而我现在,也不再是那个相信一见钟情的女孩。你,也过了无忧无虑的年岁。”杜衡说的无奈淡定。
      承溪看看远处谈笑着的太子妃,附耳问她:“那你和他……”
      杜衡笑笑,“恍如隔世了。”她手抚上小腹,低头说:“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离幸福那么近,近到几乎失之交臂。”
      承溪也不说话了。可以为心上人生儿育女是一种幸福,尤其当他是自己的丈夫时。她绞着手里的丝帕,脸色惨白。
      “那,我祝贺你。” 承溪拉过杜衡的手,轻攥了下。承溪应该祝贺她的,因为在她的腹中,正在孕育的是中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乾隆大帝。
      在承溪转身欲走时,杜衡轻声说道:“我知道,他很想你。他心里一直就没放下过你,即使现在。”
      承溪没有再转身,只点点头,走开了。既然放不下为什么当初不留下她?承溪有怨。而这怨此生也没有解开。
      支开身边的侍女,承溪悄悄来到去年除夕时候,她送礼给胤禛的那个山石处。毫不意外地,一个清绝的背影孤单的立在那里。
      “四爷。”承溪低声呢喃一句。
      “你能再咏一遍去年那首词令吗?”胤禛依然望着湖面,并不转身。
      “我如果懂你……”承溪刚读一句就被胤禛猛地拽进怀里,沉浸在他身上散发的男人气息,炽热而清冽。
      承溪静静地回抱胤禛,闭了眼睛,忍住不住从心里溢出的泪水。犹记烟花斑斓时,频回首,竟是期年已过,物是人非事事休,空剩当时月。叹一句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许久,胤禛才开腔:“小溪,你懂我吗?”
      “我希望我懂。事实上,我明白你有你的苦衷,我理解。但明白、理解不代表我不气不怨。”承溪想清楚很多事情,这些日子,她富裕的只有时间。
      “我终究是负了你。我当时……”胤禛轻拂过承溪发际,把几缕碎发别到她耳后。
      “和杜衡在一起,对不对?”承溪退开点距离,继续说:“她在你心里不可能没有位子。不可能你见到她和十四爷深夜外出而心里没有计较。你和太子当时关系紧张,传出太子受伤的消息,你也大可不必立即冲出照看他。却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我就被皇上金口玉言地指给了太子。即使你想护我也无能为力。因为皇上不会允许我引发你们的兄弟不和,到头来你我都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承溪叹口气,接着分析:“太子对于我这么一个小人儿怎么会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我充其量只是他攥在手里的一个人质。皇上许了,就是告诉四爷你要一心拥护太子。而身为皇子,四爷你又怎么可以不明哲保身避讳夺嫡呢?我……”承溪口若悬河地说着,胤禛却突然一拳打在承溪耳侧的山石上,轰的闷响一声。承溪收口,只看向胤禛。
      “唉……我是高兴得你这一知己还是心疼你这样理智呢?”胤禛沉沉说,字字句句似是滴血般悲恸。“我希望你懂得这些道理,又害怕这些伤了你。”
      “除了你,没有谁会真正伤我。”承溪别过脸去,不敢看胤禛的黑眸。
      “那天我曾经暗自说,此生不要再对你说对不起。看来,我要毁约了。”说话间,胤禛低首,薄薄的嘴唇轻吻上承溪的眼睑,温柔地吻去那里的盈盈泪光。
      “我就算明白所有,也还是只想听你一句解释,哪怕是骗骗我哄哄我也好。”承溪被他吻得愈发落泪,簌簌地哭了起来。
      胤禛拥紧她,轻轻晃着,在耳畔低声呢喃着。那些满语,咿咿呀呀的,语调温和押韵,承溪听得心神安宁,也止住了哭泣。
      “傻孩子,你只记住,所有事情都有一个我。不离不弃,不是一句甜言蜜语,是胤禛给你的承诺。”胤禛见承溪渐渐平稳下来,正色说道。
      “嗯。”承溪含糊应了句,依然靠在他怀里,贪恋着他衣衫上淡淡的佛手柑熏香。

      后来承溪半梦半醒间回了石氏身边,结果回府就大病一场。胤礽请来太医却诊出了喜脉。胤礽勃然大怒,他和承溪都清楚,他们仅有夫妻之名还未有夫妻之实。一个绿帽子扣给太子,他几乎当场哐承溪耳光。除夕宴会回来时候,他就盯着承溪哭得红肿的眼睛看了许久,然后黯然转身走了,没有再追究。现在这样的奇耻大辱,他终于隐忍不住了。自那以后,承溪再没有出席过任何筵席,要么石陌寰推说她生病,要么别人顶了她的名额。而石陌寰看向承溪的眼光,除了厌恶轻蔑外,又添了愤恨和鄙夷。

      “溪主子,小苏来了。”心碧是承溪在太子府的贴身侍女,比承溪年长三岁,倒是照顾承溪尽心尽力。
      “哦,还是棋谱?”承溪闲闲地撑着扶栏站起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回主子,是。”心碧对府里小苏来送棋谱的来龙去脉多少了解些,也只是替承溪有些无奈和扼腕。
      承溪微捋了下松了的鬓角,嘴角带了丝意味不明的笑。两年了,他们互通对弈心得已经两年了。而这样的隐忍亦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她已经嗅到二废皇储的腥风血雨了。

      承溪的棋技很低,以前四爷还会笑她棋品比棋技还差。
      以前?多久以前?
      承溪左手拿过新送来的棋局,右手两指夹一枚白子,眉心轻锁,细细研究起来。

      说是推敲彼此棋局,其实迎来送去的棋谱中胤禛和承溪凭借相互的了解,暗中述说了许许多多。有情意有计谋有劝解有倾诉。
      心碧常常看见承溪捧着纵横的棋谱愣愣发呆,久久的还会抽泣出声。她不会知道,那张薄薄的纸张,承载了承溪和胤禛的回忆和生活。点滴细节,每每忆起,有不尽酸涩甜蜜。

      承溪透过一局局黑白博弈,告诉了胤禛她的生活,她的喜悲。只除了一件事——孩子,他们的孩子。
      承溪或许记不清当时她手抚着小腹时体味新生的心境,但她永生不会忘记那个冬末的早晨,那抹鲜艳的赤红。……

      “主子,太子来了。”心碧放下药碗,俯身说。
      承溪倚靠着几个山枕,头昏昏的。自从病倒,她强撑着的精气神似乎被抽干了,脸色越发苍白,几近于透明,双颊却因为卧床静养和服药有两股异样的红晕,更加重了病容。
      “心碧,你先出去,我有话和你们主子说,看好门。”说话间,胤礽已经走到床前,背手站着。承溪的头顶笼上一片阴影。
      胤礽目送心碧出门,转头却见承溪掀被起身,软软地跪了下来。他原本怜香惜玉的念头立即被她挺直的背脊击飞打碎。胤礽撩起长袍前摆,啪的一甩,坐在上席,冷冷地看着承溪,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承溪恭敬地给胤礽磕了一个头,也不抬头,视线聚焦在他金线龙纹厚底朝靴上,开声说:“承溪想求太子一事,万望您应运。”
      “你说说看。”胤礽摆弄着指甲,说得漫不经心。
      “承溪求您放过我的孩子一条活路,他不该为我受罚。”承溪强忍住外涌的泪水,谦卑地为他们的孩子求的一线生机。这个孩子是个意外,是个无辜的生命,太子府不可能留下一个笑柄给自己,胤礽不动手石陌寰也会动手,即使他们不愿自己双手染上鲜血,也会有人替他们打算的。承溪不是无知的怀春少女,她明白政治,清楚自己孩子从萌芽起就是逆数,是断没有活路的。
      胤礽喉头逸出一丝笑:“那你给我个理由,或者……你有什么条件来和我交易?”
      承溪不易觉察地笑了:“我。我就是筹码。以后承溪便是您的人,任凭驱使。”这难道不就是他千方百计拉她在身边的目的吗?不就是藉由此胁迫四爷么?
      “那么你又凭什么认为我对于一个给别人生儿育女的女人感兴趣呢?”胤礽眼里划过些微的伤痛。
      承溪抬头看向他,说得绝望而苦涩:“那么,以我命换他生。我没有价值而他变成你最优质的砝码,骨肉之情,这个孩子会……会是他的……制肘的。”
      “晚了……”胤礽坚定地回望承溪,一眼万年,回光之时一切情感心绪消失无形。他已经走到了小桌前,端起了药碗,放到鼻端嗅了嗅。
      承溪神色大变,惊惧地盯着胤礽。
      “没错,是慢性堕胎药。”胤礽理理衣服,预备出去来结束这场对话。
      “你,怎么下得去手?你送的貔貅终究是守护不了我们母子。”承溪呆呆的说。
      胤礽顿住,慢慢地说:“那是因为它只能守护你周全,而不是你们母子平安。”
      砰然门响,胤礽摔门而去。
      承溪勉力撑起身子,扶着身边的矮凳站起,看着那碗棕色的液体,悲从中来却扬脖一饮而尽。

      几日后,承溪乏乏的不愿起床,心碧叫了几次她都只觉浑身无力。心碧感觉不对,打了床帘,看到承溪忽的掩嘴惊叫出声。
      承溪皱眉,撑起半个身子,身体一动牵扯经脉气力,下腹部的痛感激荡到了全身,眼前,双腿之间,一片淋漓血色。浓烈处竟仿若绽放出一枝红梅,妖娆诡惑。
      孩子,这就是你的生命之火吗?
      对不起!如果我的牺牲可以换得你的出生的话,我会不皱丁点眉头。可是如果你已经走在去天堂的路上,妈妈只能选择苟且地活着,亲眼见到杀死你的人如何走向地狱。

      “啊!”承溪思索间,手中的白棋被人抽走,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出声。抬眼见是胤礽,承溪微微一笑,脸上旋即不见愉悦之色。
      或者她不应该怨怪他的,那是人之常识。只是心里面终究是堵了那么一块。
      也或者她应该感激他的?虽然他俩不是什么相敬如宾,但是胤礽从没提过留宿承溪这里。有几次,他眼睛里流转的忧郁和不舍,看得承溪心虚又后怕。但他最终还是带上门走了。而像承溪这样背景又不得宠的侍妾,在太子府这个人情炎凉分明的地方,却生活的怡然,没有人来寻衅暗算。承溪明白,必然是胤礽私下做了什么。
      “太子来此,不知有何事?”承溪素容的脸庞不挂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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