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际花洗白录》美人肩

20、可怕的陆团长

　　电影自然是滑稽又搞笑的，可方皎月因为方才被人赶出贵宾席的缘故，心里憋了气，此时就看得十分没精打采。大荧幕一闪一闪的，映出卓别林夸张的一身打扮和浓墨重彩的脸，电影是黑白分明的默片，黑的时候全场伸手不见五指，白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被扫了一层冷白的荧光。如今又演到了白天，小流浪汉正在同富翁酒鬼闲聊，全场亮莹莹的，勾勒出前排那位长官正扣在脑顶的军帽和乌黑的鬓角。

　　长官永远是一个姿势，所有人都在嘎嘎大笑的时候，只他一人标枪似的坐着，看不出喜怒哀乐。他不动，身边护驾的大兵们自然也不敢动，他像一位孤独的皇帝一样，被大兵簇拥在正中央。方皎月看着看着，忽然有点摸不清此人的脾气——一个小小的团长，居然敢在鱼龙混杂的天津卫如此的耀武扬威，性情应该是不怎么样，至少比魏骏河差，魏骏河虽然总爱黑脸，但起码很少滥用职权。

　　可盯着那位长官看了一会，她又有些不大确定了，禁不住在想会不会只是大兵们狐假虎威，长官毫不知情？转念她又摇了摇头——不能够的，他明明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自己的手下赶走，却一句话也不说，显然这种事是干惯了的，早就习以为常了。

　　方皎月正想着，眼前忽然递来一个白色的纸包，纸包里装着几块米花糖，看着酥酥脆脆的，教人食欲大开。她咽了下口水，顺着纸包往后看，发现果然是魏骏乔。魏骏乔也在看着她，一脸抱歉的笑容，显然还在为刚才大兵的事感到惭愧，方才去买米花糖的时候，他禁不住在想，如果这事换了大哥，兴许当场就能一脚踹翻那个士兵，团长算什么，旅长都被大哥揍趴下过。

　　魏骏乔是那种很能每日三省吾身的青年，本性并不糊涂，只因这年的八月十五被方三拨动了春心，这才奋不顾身的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经过方才那场意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没用，平日里他最恨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此刻却是茫茫然了。突的觉得原先的坚持不值一提，不堪一击，全都变成了碎片，把他埋入底层。

　　他无疑是爱着方皎月的，算得上是无条件的爱。可他忽然就不想再同大哥抢了，也不愿等大哥玩腻了去做接班人，他希望大哥也像自己一样爱嫂子，两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方皎月不知魏骏乔心中的巨变，仍然迟疑着不愿接那包米花糖，然而魏骏乔是难得的坚持，硬是将白纸包塞进她怀里，然后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顾颜丹见状，倒是分外触动，她心里觉得这位魏二爷是个好人，替方皎月敞开了纸包，她拿了一块米花糖塞进对方嘴里，颇为感慨的道：“詹妮弗，你的这位小叔子很是绅士啊。”

　　方皎月嚼着米花糖，一丝甜津津的味道入口，滋味十足。

　　“嗯，”她迟疑的点点头，“小叔是很好。”

　　这时候电影已进入最后高|潮，治好眼睛的卖花女握住了流浪汉的手，场面异常感人，多愁善感的太太小姐们都默默流下了泪水。

　　顾颜丹拿手帕抹了抹眼睛，她最向往这种患难与共的爱情，影片中的流浪汉聪明而勇敢，让她动容。因为受了国外风气的影响，顾颜丹心里很有一点民主和疯狂的成分，在方皎月面前，她处处端庄，像个道貌岸然的大家长，实则心里躁动不堪，总想肆意快活一场。

　　她曾梦见自己和天津卫里的亡命徒相识了，梦境中她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几乎是要死要活，熟料梦到最后，亡命徒真的回身捅了她一刀子，她惊叫着苏醒，满头满脸的汗。

　　方皎月见四周人都在抹眼睛，自己也不甘示弱的落了两滴泪。就在这悲伤万分的时刻，前排的那位长官忽然起身，毫无预兆的准备离场。放映厅的坐席呈坡形设计，长官一步步地往上走，模糊的面容也一寸寸的具体化，方皎月就见对方的军帽下衬着一张冷白的容长脸，睫毛挡住漆黑的眼瞳，在面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剪影。

　　有那么一瞬间，方皎月几乎觉得对方是温柔而和气的。怎知下一秒，长官忽然从腰间拔出手枪，毫无征兆的朝天扣动了扳机，砰砰砰，他连开了三枪！

　　然后他领着一帮大兵，面无表情地离去了。

　　正可谓来得嚣张，去得也嚣张！

　　丹林电影院这回是彻底炸了锅。

　　首先就是嚎，大嚎特嚎，甭看太太小姐们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到了关键时刻当真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吱哇乱叫。公子哥们倒是没叫，然而各个面色惨白，再也维持不住绅士风度。顾颜丹和方皎月正是无措，就见魏骏乔一路艰难的分花拂柳，来到两人面前，身边还跟着勉强镇定的方茹月，还有吓得满脸泪痕的女学生。

　　操纵台的工作人员六神无主的开了灯，放映厅骤亮，人群立刻就像是得了某种命令似的，一窝蜂开始向外逃窜，大屏幕上的卓别林还在支着胡子傻笑，放映厅里却已逃得只剩零零星星几个人影。魏骏乔脱下自己的灰色西装披在方皎月身上，着急问道：“嫂子，吓坏了吧？”

　　方皎月的确是有些吓到了，从长官进门到长官离去，她几乎目睹了全过程，那感觉好像见证了一次恐怖袭击，梦似的。

　　******

　　陆祺开完那三枪后，浑身舒爽。

　　他今天不是带着杀人闹事的心思来的，所以也只是朝天开枪过过干瘾。天津卫原先他也没少来过，那会儿他还效力着沈将军，做着师长，军队驻扎在山东，后来因得罪了沈将军身边的某位红人，被沈将军一撸到底，陆团众人因此愤愤不平，便寻摸着要持枪单干闹独立。

　　闹独立这事，说白了就是做土匪，谁知那几年恰好山东境地闹了饥荒，农民几乎颗粒无收，陆团纳了半天粮税，得来的粮食还不够半个团十天的口粮。

　　于是陆团又转而投奔了桂系，陆祺原先做过师长，服他的兵竟有小几千，将如此的巨团收入囊中，桂系的白司令乐得几天都合不拢嘴。

　　如此看来，除了没原则，陆祺其人倒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青年。其实事实并非如此，陆团的兵都知道，团座身边有一个赵姓的中年参谋，陆团能有今天的成绩，几乎全凭他一人从中斡旋。而全团上下，也只有这位赵参谋敢同团座谈笑风生，陆祺这人阴，狠，狠起来毫无预兆，谁见了他都心里打怵。

　　陆祺本人对此毫无知觉，此时此刻，他换了一身便衣，驱车前往日租界的一家料理馆。

　　白司令近日秘密来到天津，召集身边几个有头有脸的长官准备商讨大事。陆祺坐在车里，身边是赵参谋，赵参谋听说了陆祺方才的所作所为，惊的“哎呀”“哎呀”连叫，叫了半天却无从开口，哪都是错，哪都该说，最后索性闭嘴沉默下来。陆祺得了清净，扭头望向窗外风景，天津卫一年一个变化，他几乎都不认识了。途经一家咖啡店门口时，他看见两个扎着辫子的女学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人手里握着一只冰淇淋。

　　“停车。”他毫无征兆地说。

　　赵参谋愣了，问他怎么回事。陆祺没回答，径自开门下车。赵参谋眼见他走进一家咖啡厅，片刻后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两只蛋卷冰淇淋。

　　陆祺钻回汽车，将其中一只冰淇淋递给了赵参谋，赵参谋哭笑不得的摇摇手，“大冷天的，你吃吧！”

　　陆祺点点头，一口一口地吃着冰淇淋，也不嫌牙寒，吃到最后嘴唇苍白，脸更是白得透霜，赵参谋侧眼看过去，觉得他整个人都要被冻住了，可又不愿劝阻——这个时候的陆祺总有种孩子气，还是比较讨人喜爱的。

　　再说方皎月那边，因为天色渐晚，眼看也到了饭点，顾颜丹便提议说要去日租界那边吃日本料理，方茹月满眼都是她，自然举双手赞成，魏骏乔是无所谓的，陪了方六一天，他不介意再多陪一会儿。只有方皎月扫兴，就见她抿了抿唇，说道：“米歇尔，我就不去啦！”

　　顾颜丹深吸一口气，几乎瞪圆了眼睛，将那口气缓缓吐出，她犯了大小姐脾气：“不行，必须去！”

　　方皎月双手合十，一派伏低做小，陪着笑道：“今天太晚了，下次，下次一定去！”

　　顾颜丹知道她家里有人在等，无话可说地皱了皱眉，她心中再一次记恨了魏骏河。现如今“魏骏河”这个名号，在她和詹妮弗面前几乎快要成不能说的秘密了，只要一提就是气，一提便要不欢而散，原先她可以和詹妮弗在外消遣一天，从早晨的咖啡厅一直到夜间的舞场，如今却不行了，方皎月每出一次门，都要向魏骏河打报告。

　　没想到她们姐妹聚会，竟还要得到魏师长的首肯，顾颜丹觉得属于自己的民主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她再一次地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君主立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