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风流我自狂》倾杯索酒

1、第 1 章

　　痛，每一个指节都在碎裂，每一丝纹理都在绽破，一点点撕扯，从骨髓到毛发，尖锐却又迟缓的啃噬着，别样的销魂蚀骨。

　　灼衣死死咬住牙，居然还有心情挑了挑唇角，牵起一丝浅笑，映在池边息涯沉静的眼里，却比血泪更苦涩。

　　周身被刺骨冰凉的池水淹没，绞在夜风里的是诡异的寒香，灼衣清白的皮肉竟似腐溃样朽败下去，被碧色的池水涤荡开，又丝丝缕缕浸入交错筋骨，这样骇人而匪夷所思的场景，堪比当世的极刑，凌迟寸磔。

　　而这痛，十年间，每一夜，从不间断。

　　灼衣又想笑了，每到痛到极致，她便想笑，任是什么样的疼痛，整整挨上十年也早就止了泪水和哭喊，只会留下麻木，而在这每夜痛极的麻木和昏沉中，她总会想起她的母后；她的兄长；她的孤竹国，和······从来不是她的，温润如玉的，公子弦凉。

　　砚公子弦凉，在孤竹国唯一的帝姬灼衣面前总是雅致出尘的，当年只十七岁的少年，端然已有灿然风华，只在庭院中挽袖一站，颔首一笑，便将周遭其他颜色染入水墨，只他一个是鲜活的，只他一个是明亮的，温柔的眼神落在十四岁的灼衣身上，变成了滚烫滚烫的，劫。

　　那个时候的灼衣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贵族少女，羞涩而矜持，懵懂却坚定，以最初的纯白无畏一往无前地宣告她的爱情，满怀的热切与渴盼终使宠溺自己的母后妥协，同意了灼衣与砚国质子弦凉的婚事。

　　是何等的欢喜才让她忽略了母后那饱含忧虑与无奈的眼神啊？灼衣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弦凉修长的指尖缓缓划过她的额角与眼帘，深黑的眼盯住她良久，又温柔如以往的笑了，月朗风清，素白的衣袖微扬，轻轻地拥住她，灼衣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弦凉的气息熏神染骨般醉去，更无暇体会那个拥抱，如十年后此夜的池水，那么冷。

　　痛，从心的底层蒸腾而出，厚重仿佛有形，像是她穿着一件不可推卸的囚衣。肉身画地为牢，紧紧束缚你，以痛，以血，以恨……灼衣的指甲碎折在掌心，颤抖着，她感觉到月光照在自己的身上，穿透了池间的雾，和冰冷的池水，一丝一缕流泻进她的血骨，她的神魂，和她长睫掩盖下，空洞的眼眶。

　　绵密的似针狠狠刺入，不断翻搅，让灼衣运行在体内的真气激荡起来，欢腾着透体而出，在残破的淋漓血骨上笼罩成一层清浅的银雾，滋润着刚刚衰朽的脉络和肌理。

　　池边，息涯只是默默地望着她，似十年里每一个如此煎熬的夜晚，看着她隐忍的痛和笑，那唇角微微掀起的弧度，那始终紧闭的眼，似有决然在睫，孤意在眉。

　　息涯是哑的，他无法言说自己的任何感觉，从他的师傅救回灼衣那天开始，他只是如此坚守师傅的托付，以沉默，以凝望，以粗糙指尖划在灼衣冰冷手心的片语，以岿然傲岸的肩臂下秘而不宣的温度。

　　“息涯······吹首曲子来听吧，就······胡笳十八拍好了·······”痛苦使灼衣的神志有些迷离。

　　息涯犹豫了一下，这首曲子太过悲戚凛冽，催人断肠，抽出腰后那管剔透的墨玉箫，声渐起。

　　曲调悲而苦涩，本应是胡笳来奏，冷月，悲笳，裹夹了大漠的风沙，吹送绵延万里的苍凉与凄惶。

　　如泣如诉。

　　灼衣的眼前仿佛落了一场雪，白色雪尘飘飞，霜华笼月，铺天盖地的玉屑，碎在她干涸的眼眶里，一点一点漾进她的骨，她的血，还有她炼狱般淬火的十年······

　　极痛之中生出丝缕怅惘，灼衣低低哼唱起来：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川？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

　　宿命的无常和晦暗，使任何人都有可能陷入坚不可摧的落网，你痛，你怨，你悔恨都不必言说，诉说或诘问都不解决问题，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疼痛要抗，过往就是这样无法磨灭，无从退却。

　　……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过隙，

　　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

　　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

　　九拍怀情兮谁与信？

　　······

　　灼衣感觉那雪尘在自己眼眶中凝结出漆黑的瞳，在自己通体的肌肤上覆盖上瓷白细致的肌理，在自己及膝的发上蒸腾出犹带寒香的青云，在自己的唇瓣、指尖、胸口······浸染上浅淡的樱霞······

　　如是往生刑，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精，四年易脉，五年易髓，六年易骨，七年易筋，八年易发，九年易形，十年易心，望去月华，日脱胎以自清；炼池琢磨，涤浑秽之瑕障，往生之变，其难登天，非奇命之人不可受，于极苦之刑惑万物之道，无碍无障，十年始入超凡化境。

　　往生刑满，壶中日月，掌上阴阳，无不可易。

　　灼衣用力透过眼前那迷蒙的白贪婪的看向夜空，这竹影，这花树，这皎月，这群星······十年未见了。

　　她的眼眶里有新生的瞳，眼底的淤血还烙印着那旧日里最不堪的一幕·····

　　玉姿年少的弦凉，身为质子仍高雅端方的公子弦凉，那双素白纤长的手曾轻抚过灼衣的眉目，却也是那双手，盗走她帝姬玉牒调兵设伏；用那双手，揽尽风月倾倒一众贵女为他所用；用那双手，在她大婚之日指挥燕军攻破王城如神兵天降；用那双手，在她被一群犹带戾气的燕国将士掀了盖头剥了喜服之时，点燃了墨台宫终年如画的雕梁古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