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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尔负我命,我还尔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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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把附在新芽上晨露蒸干。莫府的下人已经开始准备午膳。
“康公子?康公子你起床了吗?”两个丫环捧着梳洗的用具站在书房外面,轻轻地拍着门。管家交代她们要伺候好康莲画师时,她们是求之不得的。那是闻名京师的美男子,又在宫廷里当差。若是被看中了,纳为小妾,那自然欢喜;就算什么也没有发生,也算是有个机会接近他,感染一下文雅之气。看看美男作画,那也是很养眼的。
只是这康公子实在奇怪,都日上三竿了,房内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让守在门外的这两个小丫环甚是着急。
“康公子,你若是起了床,便应奴婢一声啊。”见不到俊男是其次,府上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呢。
一个身影穿过走到了书房门前。
“将、将军……”两个小丫环有些惊慌地附身屈膝对他行了个礼。莫将军虽说是她们的主人,可他身上的威严总让人觉得无法靠近。
“康公子在房中没有动静,奴婢……”
“去拿一套干净的男装来。”莫冉华吩咐道,仿佛不带一丝感情。
“是!”两个小丫环急急走开。
直到脚步声渐远,莫冉华一脚踹开了房门。
他在害怕,怕她会想不开。
毕竟,莫冉华也知道自己昨晚的行径有多么的过分。
“康莲,你最好不要乱来。”他跨进书房中寻着她的身影。
书房的里间,康莲躲在床的角落里。她抱着膝盖,缩在自己怀里,身上披着莫冉华的外衫。因为她自身的衣服已经被撕破,扔在了书桌下。她抬头看着闯进来的莫冉华,双眼红肿,似是一夜未眠。
他又何尝不是一夜未眠?慢慢地等待酒醒,细细地想着今天要如何面对她……
见她活着,他还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却仍只是默然地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没有想过要道歉——为如此粗暴占有她而道歉。因为此时有另一个声音提醒着他:这是康莲欠他的,这是恨。莫冉华分不出这样子对她,是因为放不下的家仇,还是因为刻骨的爱……从再次见到她时,他内心就很混乱。
康莲向后挪动了一下,转过脸躲开他的视线,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莫冉华,我知道是康家欠你的,是我欠你的。”
尔负我命,我还尔债,如此而已。
莫冉华的呼吸变得沉重,上前一步,在了床边坐了下来,把康莲吓得又往角落里挪动了一下。“所以,你把‘它’看作是还债?”他低声问道。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他转身以眼神捕捉到她:“康莲,这样不足够。”
“一辈子就足够了吧?”她的目光失去了焦距,话语麻木地从她的嘴唇吐出:“我这一辈子,给你为奴为婢。”毕竟,她现在没有办法解开他的心结。那是血海深仇,她明白。“只要,只要你不牵扯到我娘亲……”她补充道。
莫冉华想不到她会这么说,这样自暴自弃的话语让他眉头一皱。不过,也好。这就是他想要的……只要她不走,只要她逃不开他。他不想就这样和她断绝了联系,即使是以这样不光明的手段把她留在身边,他也承认了。
“很好。我不再追究当年的事。”他苦笑一声,“记着,‘为奴为婢’是你承诺的。我要见你的时候,你要随传随到;我要你做什么事情,你也不能拒绝。带着卑微的还债的心,留在我身边,痛苦一辈子。”好像对着她说些违心的狠话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这样话语竟然就这么自然地说出了口,像是宿醉未醒,他霎时间觉得有些头疼。
莫冉华不想这么说,但是,是命运让他必须这么说。是命运,让曾经最爱的人,变成了眼前的“仇人”。
康莲沉默片刻后,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一言为定。”
她的默然承受不是自甘堕落。只是因为这六年来的生活让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
也是因为,她实在很想念以前的那个莫冉华。她甚至为他昨晚的粗暴行径找借口:是因为喝醉了,是因为不清醒的恨。而且,她本来就没有打算把自己的清白给其他人……也不想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度过余生,就算曾经以为他已经不在世间。
“咦?门怎么坏了?”门外传来小丫环的声音。
莫冉华向门外喊道:“把衣服放在门边!”
“哦、哦……是!”随后就听到了她们急急离去的脚步声。
莫冉华起身把门边的衣服拿起,走回里间,扔在了床上。
“谢谢……”康莲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莫冉华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了书房的里间。
他在书房中,看着铺撒在地上的白纸,上面有他染污的痕迹。心烦意乱,他蹲在地上,动手收拾着一张张废纸。
他不知道康莲的心是否还是他的,他兀自认为她已经改变了。毕竟这不是当年烟雨迷蒙的江南,这里是六年后纸醉金迷的京师。如果他自己都已经不是当年的莫冉华了,他又怎么肯相信,康莲就是当年的那个康莲呢?那个缠着他,声声唤着他“冉华”的纯真少女……
就这样吧。
以复仇的名义,强行把她留在身边。
反正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他是复仇、她在偿还命债罢了。
*
一整天,莫冉华都在书房指导着康莲画北疆地形图。
“这座山是比较峻峭的,山前的河道里很多风华了的岩石。”他站在她身边,一手搭在她椅子的靠背上,一手在画纸上指着:“这个地方的鹰很多,你也可以画一些上去。”
康莲点点头,按照他的吩咐改着画卷。
刚开始下笔的时候,因为莫冉华就这样站在她身边,她拿笔的手是颤抖的。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在这张桌上的残暴让她心有余悸。也是因为想起往事,她心潮难以平复。
以前她画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她身边,时而笑而不语,时而冒出一两句话:“康莲,我是这个样子的吗?你把我画得好丑啊。”然后她就会装作生气,把笔扔下:“哼,我不画你了!我去画隔壁王家的二公子,人家长得比你好看……”
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俯身吻住了嘴唇。她生气地推开他:“莫冉华!我、我们还没有成亲呢。万一被人看到的话成什么体统啊。”他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谁叫你喂我吃醋?”
想起往事,她不禁微笑起来。却又察觉,咀嚼着往事反而有些苦味。
她稳住了拿笔的手,平定了心神,一笔一画落在五尺长的画卷上。
“这里的河道比较宽。”低沉的男声提醒道。
莫冉华对北疆的地势非常熟悉了呢。甚至不用去翻开那些记录和草图,就能按着记忆把北疆数百里的地势描述出来……
当年,他怎么去的北疆?他怎么在战场上度过的?北疆荒凉,战事不断,把一个翩翩少年锻炼成了一名威武的将军……或者,把他磨砺成如今这般模样的,是仇恨?
她一时黯然,笔下得有些重。在纸上留下了一块墨迹。
莫冉华皱眉。康莲急急地顺着墨迹画出了一只展翅雄鹰,倒也补救了回来。
夕阳西下之前,一幅《大明北疆图》便跃然纸上。
黄沙点金,苍林缀翠。山脉绵延,顺着地势时而巍峨时而平缓。绝崖峭壁,险峻得仿佛要撞破纸面。河水翻波,萦绕在群山之间,遇见戈壁沙漠便化作弯弯溪流。
接着,要在上面用楷体写上地名。
可是康莲并不知道具体地名的写法,莫冉华却没有详细告诉她。她不敢细问,于是,几个错字毁了一张图。
“对、对不起。”她搁下了笔。
莫冉华说:“明天再画。”语气虽然冷冰冰的,但是却一丝怪责之意也没有。其实,他并不想她这么快画完。
康莲伸手拉了一下滑落的衣襟。莫冉华给她的这套男装太大。
她底气有些不足地说:“我想回家一转。”
他没有说话,却让她感到一阵心悸,急急补充道:“我只是回去拿些换洗的衣物,我……我会马上回来的……”
“最好不要尝试逃跑。”他俯身在她耳边说道,“亥时之前要回来。”
*
康莲在家里和她娘亲用了晚膳后收拾东西,已经到了亥时。
康老夫人不放心,她说:“莲儿,你万事需小心啊。如今,如今这个家还算是有些积蓄了,要不,过几天你把宫里的差事辞了,我们母女俩收拾一下,带着你爹的骨灰,回江南去……也省得,省得我天天在这里担惊受怕,怕你稍有不慎就……”
“娘,孩儿这份差事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而且我一路以来不是好好的吗?”她安慰道。当初是迫于无奈,才女扮男装参加了宫廷画师的考试。她本来就喜欢画画,自身的天分也高,于是这些年渐渐有了名气,官阶也升了两级。只是,对于她女孩家的身份来说,这样的处境无异于越来越危险。
康莲刻意向娘亲隐瞒了遇见莫冉华这件事情。只说接了差事要赶工。娘亲身体不好,不能再承担这样的事情。当年的事情已经把她折磨够了……
她带着包袱,出了家门,却发现莫府的管家已经备了马车在门外侯着。
“康公子,呃……将军特地命我来接您。请上车。”管家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
其实管家眼尖,看到了康莲脖子上留下的吻痕。又听说莫将军今早遣开了去伺候康公子的奴婢。现在又特地叫他备了马车来康莲府上接她回去,仿佛生怕她逃走一般。管家是个明白人,种种迹象都表明着这羞于启齿的事。
实在没想到,他家主子是个断袖之人啊。
康莲坐上了马车。马车在黑暗中向着莫府的方向前去。
这一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