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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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每年在这所城市停留四个月，从五月末持续到九月初。街边高大的法国梧桐连绵成荫，于是那些毒辣的阳光被滤得只剩下一层灿灿金色，疏疏密密地贴在柏油路上。当蝉鸣也透着几分惨烈时，离夏天的灭亡也就不远了。
吟蕊觉得，恍惚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剧情反复拖沓，飘忽不定，以致自己清醒的那刻也无法摆脱腰酸背痛和浑身乏力的折磨。她的十六岁在这梦里，悄悄地走向终结。
那一瞬间，吟蕊的灵魂被抽离，双眼空洞地怔住。
还是，有那么些小小的落寞么？看来，成长真的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呢，呵呵~。
忽然，有什么烈烈地灼伤了她的眼睛，一阵刺痛迫使她别过脸去。
于是，纯净的金色片刻间在她的脊背登陆，她蜷缩的身躯像水晶般轻盈透亮起来……
所有人都说，她是阳光的孩子，是从云朵上坠入凡尘的天使，注定会拥有幸福的生活。
可是吟蕊却默默地，坚决地摇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如果我是阳光的孩子，是从云朵上坠入凡尘的天使……
那么，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连爸爸，都没有呢……
她们相遇在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傍晚。
白云路的尽头，有一棵参天的法国梧桐。
据说，它是这所城市所拥有的第一棵，也是最粗壮的一棵梧桐树。
柔和的风撩起碧绿的梧桐叶，“沙沙”地唱起动听的歌。纤细的蝉鸣应和着，天空是暧昧的颜色。云朵高高的，大块大块的模糊成一片。于是，吟蕊的视线也被染上了那些混沌。
今天的云朵一点也不美呢……
厚厚的，密密的，浓得发灰，紧紧地堵住吟蕊的胸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窒息的深渊。
为什么只要提到爸爸，妈妈就会那样的生气呢？
我真的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么……爸爸，你在哪里啊，你知道有我这么个女儿么……
我是吟蕊啊，我是你的女儿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我六岁了哦……
爸爸，我……爸爸……爸爸……
吟蕊搂紧自己的双腿，任凭眼泪决堤。
白色的棉裙挨着梧桐树根，一只小蚂蚁颤巍巍地从她的胳膊上爬过去。
“之仪啊，明天，爸爸就要走了呢……”
“明天可是我们之仪的生日呢，爸爸……”
女孩的眸子澄澈，浓密的睫毛上闪烁着一颗晶亮的星星。
男人轻轻摸了下女孩的脸，眼里满是疼惜和歉疚。
“爸爸”，女孩用手背抹去那群调皮的小家伙。
男人凝视着女孩的双眼，静静地等待。
李之仪，不是说不能让爸爸看见自己哭的么，这样爸爸怎么安心去美国呢？对！再坚持一下！
女孩迎上男人的目光，轻呼了一口气：
“爸爸，之仪可以和妈妈一起过生日的。爸爸，你安心去美国吧，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听妈妈话的，会乖的，我也不会再哭了，一定不哭了……”
男人温柔地把女孩环进怀里，拍着她纤弱的肩：
“之仪不会生爸爸的气么？”
“不会的！爸爸最疼之仪了，之仪怎么会生爸爸的气呢？”
女孩推开男人的双臂，慌忙的解释。
男人笑了，笑容淡淡的，却含着浓浓的暖意：
“爸爸知道之仪不会的，之仪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儿了……”
女孩也笑了，右脸颊生出一只浅浅的酒窝。
“那爸爸送我什么礼物呢？”
“嗯，爸爸送一个天使给你做朋友好么？”
“好呀！可是天使什么样子呢？她从什么地方来呢……”
“天使么？”
男人略一沉吟，往事又浮上心头。
穿着白色棉裙的倩影挥之不去……晓露她幸福么？在美国幸福么？和阿诺，生活幸福么？
在美国，是不是可以遇见她？如果可以遇见……
男人苦笑，垂下头，一缕黑发遮住他深邃的双眸。
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即使真的遇见，又如何呢？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默默地直起身，女孩灿然的面庞缓缓映入眼帘，于是，她右脸颊生出的浅浅酒窝，片刻瞄准男人的心房，然后狠狠地刺进去……
居然，和她一样……晓露的右脸颊，也生着这样一只浅浅的酒窝……盛着满满的甜蜜……
男人闭紧双眸，把那些炽热的感情，深深地包裹住，埋藏在谁都触不到的地方……
这么多年了，还是无法忘记么？李杰，你还真TMD窝囊啊……
之仪都六岁了，你还要沉浸在那些过去里无法自拔么？！够了……
晓露和阿诺，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清脆的童声打破这突如其来的沉默：
“爸爸，你怎么了？”
“没事……”
男人的喉咙透着几分晦涩，只费劲地吐出两个字便没了下文。
“那，爸爸，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女孩推了推男人的手，嘟起了粉色的小嘴巴。
“哦……”
男人侧过脸，指着天边大朵大朵的白云，缓缓地说道：
“天使都住在云朵上面的……”
他刚毅的下颚仿佛被那些柔软的云融化，双眼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温柔，和一丝无奈、迷惘。
“天使都穿着白色的棉裙子，长长的黑发随风飘逸着……”
那棵树下面坐着一个女孩子耶，白色的棉裙子，黑亮亮的长发。
爸爸说的什么长长的黑发随风飘逸，之仪听不懂啦，不就是黑亮亮的长发嘛？
那个女孩，是天使么？是爸爸送给我的礼物咯？
嗯，她就是的！我一眼就认出来啦！我可是火眼金睛哦！
可是，她好像很孤独呢……天使都没有朋友的么？
对呀，爸爸说天使都住在云朵上呢，云朵上应该是没有朋友的吧？
所以爸爸把她送给我，让我们做好朋友，这样我们就都不孤独啦！
爸爸真是善良呢……可是，爸爸今天走了呢……
哎呀，爸爸让天使来陪你啦，李之仪，你还在难过什么啊？
你这个大笨蛋，每次都反应迟钝……
六岁的之仪甜甜的笑着，右脸颊生出一只浅浅的酒窝。她朝着六岁的吟蕊跑去，小小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漂亮的裙子在柏油路上摇曳着，开出一朵绚丽的花。粉色的蝴蝶结随着小麻花辫上下跳跃着，亦如活泼俏皮的她。
“我们一起玩吧？我叫之仪，李之仪，你呢？”
柔柔的声音，瞬间融化了吟蕊心中的寒冷。她猛地抬起头，眼里，却依然藏着刺骨的凉。吟蕊打量着这个女孩，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是层层叠叠的蕾丝裙。她乌亮的秀发上，系着粉色的蝴蝶结。大大的眼睛扑闪着，她的笑，好甜好甜……她，一定是因为有爸爸，才可以这样幸福的吧……
“走开，我不要你可怜我……”吟蕊垂下头，让长长的头发，遮住小脸。
之仪猛地怔住了。
天使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忧伤呢？她长长的发丝混合着泪水，贴在苍白的脸上。看起来好让人心疼的样子。白色的棉裙上污渍斑斑。
天使，也会哭的么？还是……根本就因为自己惹她讨厌……所以才会……爸爸……
“我……我没有可怜你啊？是……你讨厌我么？所以不愿意和我玩，才这么说的么？”
之仪自己都听出声音在颤抖了。
不能哭！昨天才答应爸爸的呀，不能让爸爸担心的，怎么爸爸一走，你就又忍不住了……
吟蕊敏感的神经突然绷紧了，是因为自己么？她的声音，分明属于流泪前的哽咽啊……
“我没有爸爸，你会讨厌我的……”吟蕊有些慌乱的解释。
“不会的！其实，我也是没有爸爸的……”
突如其来的安静。
吟蕊僵住，喉头有些紧，很不舒服呢。
这个女孩，真的，和自己……一样……没有爸爸么？
“我爸爸他去美国了呢，我和你……差不多啊……”
之仪咬住嘴唇，偷偷地看着吟蕊。
果然还是不一样……但是，她好像真的不在意呢，我，可以相信她么？可以么？
“所以你才要和我做朋友的咯？”吟蕊的声音渐渐有了温度，尖锐的壳软了下来。
这微妙的变化，被之仪紧紧地抓牢：
“怎么会呢，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要和你做朋友的。”
她蹲在吟蕊的身边，声音里满是喜悦：
“你头发乱了耶，我帮你梳好啊，我有很漂亮的蝴蝶结哦！”
右脸颊的酒窝悄悄地跑了出来。
天使当然没有爸爸啊，嘻嘻，之仪才不是笨蛋呢！之仪一定要和天使做朋友的！因为，天使是爸爸给之仪的生日礼物么……
“我今天过生日哦，我请你吃蛋糕好不好啊？”
吟蕊轻轻地吞了口口水。蛋糕么？好想吃啊，今天也是自己的生日呢，可是妈妈从来都不给自己过生日……也许，又是和爸爸有关吧……
“来嘛！”
之仪不等吟蕊回答，就攥紧了吟蕊冰冷的小手，一把拉起蜷缩在梧桐树下的她。
这一次，吟蕊没有拒绝。
之仪牵着她向前走，手心的温度互相传递着。
裙子下面的双脚，坚定的，坚定的，迈出一步又一步。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星星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梧桐叶“沙沙”地唱起动听的歌。
夜风有些凉，卷起她们的裙子，于是一株双生花含苞待放。六岁的她们，影子好长好长……
忽然，一个清亮的声音，飘啊飘啊，飘到了云朵上面：
“我，叫吟蕊，认识你，我很开心……”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吟蕊一个激灵，把思绪从回忆里拔出，伸手举起话筒，贴近耳朵。
之仪吵吵嚷嚷的声音立刻占据了吟蕊的世界。这十年来，多亏了这样一个朋友，没有让吟蕊走向忧郁的深渊，之仪用她温暖柔软的手牵着吟蕊，一步一步迈入明媚，让她开朗活泼，像同龄女孩子一样挥霍着青春。就好像真的成为了阳光的孩子，是从云朵上坠入凡间的天使……
其实没有爸爸，也是可以很幸福的啊……
“我还没怎么玩呢，怎么又要开学了？”之仪在电话那端对着吟蕊大发牢骚。
“我靠，你已经说了二十几遍了，搞的好像明天我不上学一样。”
“哎哟，我不管嘛，我宁愿再考一次中考，只要给我多放一个月假就行了。”
“美死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还懂啊？”
吟蕊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居然把前天暑假补习课上的东西搬了出来，晕死~
“滚！不跟你比，都跟你似的毕了业还跑去上什么鬼补习课。哎，我说你们那破学校全是你这种疯子么？M高的高一新生不会都跟你这样BT吧？”之仪戏谑，等着接吟蕊的话茬。
电话那端却传来一声叹息，很轻，但是之仪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那背后的无奈。之仪微怔了一下，没有说话。于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不是让你报M高么？谁允许你填的S高？”妈妈愤怒的声音充斥着教师办公室，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这对母女。
“看起来这样温柔优雅的女人，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冲自己女儿发飙啊？”
“切，装的一副有教养的样子，其实还不是这样。”
“她就是初三（7）班那个‘阳光天使’的老妈啊？”
“听说她是私生女哎，她妈怀着她的时候就被甩了，所以她连自己爸爸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啊，这么惨啊，可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单亲家庭的孩子啊。”
“对啊，她人很开朗呢，也很容易相处的啊。”
“一个女人要背负这么多东西拉扯大一个孩子，怪不得有些不正常呢，要我早就疯了。”
“那她是跟着她妈妈姓吟的咯？这个姓氏还真是少见啊。”
“什么啊，她没有姓的，她就叫吟蕊。她妈好像是叫王什么来着。”
“我知道的，是叫王晓露嘛！”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是谁？包打听哎，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么？”
“你去死吧你！”
“就是哎，自恋的一米哎……”
“对啦，你没看见天上有牛在飞么？还包打听咧……”
“哎呀，你们怎么不相信人啊？其实我，是偷看老班的‘家长联系本’才知道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
“你早说么，我们又不知道……”
“你又没早问，我怎么说啊？哎哟不说这个了，管他什么私生女包二奶呢。对了，你们还知道我们班呆子的老爸叫什么啊？”
“叫什么啊？快说啦！”
“我告诉你啊，不许笑哦……”
“你TMD废话还真多啊，到底说不说啊……”
“就是哎，快说啊！”
“他老爸啊，居然叫戴不呆耶……”
……
那些轻轻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看似毫无在意，却仿佛一根根细针扎向吟蕊心底最柔软最敏感的那个角落……好吵啊……
“吟蕊妈妈，你不要激动么，有什么事情可以坐下来商量的，冲孩子发什么火啊。”
吟蕊的初中老班立即打起了圆场。本来只是想争取吟蕊填报本校B高才联系了吟蕊妈妈，没想到却捅出这么件事来。听话头，这个女人是铁了心让吟蕊上M高，那可是B高的死对头，两所学校年年为了生源问题争得你死我活……
气氛尴尬，时间仿佛卡在了这一刻。吟蕊和妈妈都选择了沉默，依然僵持不下。
“吟蕊妈妈，你听我一句，有时候家长应该尊重孩子的决定嘛。这S高比M高、B高的升学率都要好，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我建议还是让她填报那里，你看怎么样？”
老班见缝插针，晓之以理地委婉劝说。
吟蕊妈妈顿了一顿，恢复以前惯有的温和语调：
“老师，谢谢您对吟蕊的关心。不过，我女儿的事情还是由我决定比较合适。”
妈妈瞥了一眼吟蕊，她面色有些苍白，正冲着窗外的云朵发呆。于是微闭双眼，调整情绪：
“关于志愿的问题么，我认为，还是M高更好……”
以下这部分属于动之以情：
“M高和我们B高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相上下，你既然不考虑填报S高，与其选择陌生的M高，到不如让吟蕊填报本校，”老班顿了顿，“我们B高可以在学费上面给予适当的优惠，你看……”
喋喋不休的对话。好吵啊，都TMD给我去死。
王晓露，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多秘密？我是你生的么？呵呵，我这样的努力，努力活得幸福，努力欢笑……可你为什么总要扯我的后退呢？你那些肮脏可耻的过去为什么要强加在我身上呢？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又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情？呵呵，无所谓，最好带着你所有的秘密去死吧，我，不想脏了我的耳朵。
“不用了，这是我最后的决定，不会更改的，谢谢您的好意，我……”
真的好吵啊。
吟蕊跨出办公室，径直向校外走去。
……
白云路的尽头，参天的法国梧桐树下。
今天的云朵很美呢，之仪，你有没有在看？
我上不了S高了，没能遵守约定，之仪，对不起。
……
“是够BT的。”吟蕊淡淡的笑声揉匀了这句话中的自嘲，钻进之仪的右耳。
“你这个死丫头……”
之仪抓住那一点微妙的气氛转变，立即爽朗地吼出几番插科打诨的话，想要把刚才的不愉快冲淡。
吟蕊的鼻子有些酸，眼眶也湿润起来。
谢谢你，之仪，为了不让你笑话我没出息，抱歉只能在心里这么对你说……真的，谢谢你……
两个女孩跟着开了几句玩笑，互相调侃逗趣，大约四点才撂下电话。
吟蕊揉了揉发胀的耳朵，伸个懒腰，长长地吐一口气。忽然想起有本书上说，长时间接电话会导致耳屎的增加，于是下意识捏了捏右耳垂，“扑哧”一声露出了笑脸……
之仪，即使没有你，我也要把“阳光天使”的角色给演下去，所以，相信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