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攻心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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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雪明公司赶往医院的路上，紫苑设想了无数种打招呼的方式，哪一种才能既不吓到重伤初醒的欧阳俊，又能让他牢牢记住她送给他的第一个声音？直到推开门刹那，她都还不知道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直到浑浑噩噩冲进病房，被拦在密密实实的人群外面，她才发现，这样热闹的病房里，就算她开口，恐怕他也是听不到的。
“紫苑来了，紫苑来了！”还是人高马大的杨小文隔着包围圈先发现了她，一声洪亮的招呼一下压住了所有喧嚣。欧阳爸妈、林聚雪、葛牧青、戚时骄、狄芳、周秘书……纷纷扭过头看她，有的人站起来，有的人退开了，安静得有几分怪异的病房自动打通了一条窄道，紫苑站在这一头，她的阿俊哥坐在那一头，她缓缓地上前一步，双手攀住病床栏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倚在病床上的人稍稍坐直了些，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她，黑眸如泉，清透，澄澈，还有些寒凉，像是审视，又像是猜测，种种莫名的情绪似泉水流过，悄无声息，也让人难以逃避。
“紫苑？……”他轻轻说道，纵使藏得再好，也不住掩不住声音里如初见般的不确定。
紫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紫苑的嗓子好了，她能说话了，她能说话了！”杨小文附在欧阳俊耳边以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兴奋地插嘴，“紫苑，快说句话让老大听听，让他高兴高兴，他盼这一天可盼了十几年了……”
紫苑并不想在这样一个时刻落泪，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冲出了眼眶。她站在床脚，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扯出一个更像是哭的笨拙笑容，“阿俊哥……”
除了这三个字，她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是为了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才能忍住已涌到喉头的哽咽，现在他听到了，她便重新做回了哑巴，站在他对面，任泪水大雨般落下。她不说了，什么都不想说了，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黏在他身边说到他心烦。
可泪眼朦胧中，她听到他用刚才那个温柔而浅淡的语气很简短地说了一句，“嗯，我没事了。”
她睁大眼睛，原本模糊的感知忽然清晰，眼前的欧阳俊，形容依旧，眉眼依旧，就像从不曾离开过一样，可他没有着急心疼地问出了什么事了，没有冲过来搂着她说别哭了有阿俊哥呢，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不管是为此生他听到的她的第一句话，还是为她这七十天在地狱最深处的所有挣扎和煎熬……
他在开玩笑吗？
她分开众人，扑到他床前，一把抓住他放在床沿的手，刹那间她感到他下意识地躲了躲，却没躲开。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大手在她指尖变得僵硬，甚至是冰冷。
“阿俊哥……你不记得我了？”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紫苑……”欧阳俊逃开了目光，看向众人，“那个……能不能叫医生再过来一下？”
史教授办公室，两天前，紫苑在这里高兴地得知自己的失语症彻底痊愈，现在，她却被告知欧阳俊恐怕出现了选择性失忆的症状，生命中绝大多数经历依旧完好地保留在他受伤后的大脑中，可关于程紫苑的那一部分，却被深深埋入了记忆底层，不知何时才能唤醒。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人怎么可以什么都记得，单忘了和另一个人有关的事情？”紫苑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是大脑受伤，也不该遗忘得这样匪夷所思。史教授耐心地解释，“你哥哥的大脑现在并没有机械损伤的后遗症，这种情况下的选择性失忆往往是因为患者受到强烈外部刺激后，在潜意识中忘掉自己不愿回忆或一直想逃避的事情，这些事情可能给患者带来过极大的痛苦或困扰，大脑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会选择性的暂时忘记它们。”
紫苑愣愣地看着史教授，“痛苦或困扰？”
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自己给阿俊哥带来的是这样的感触。她知道自己是麻烦是包袱，也害怕过有朝一日他会厌倦和嫌弃，可她从没想过，她的存在于他竟是一种不能承受的伤害。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着，双手绞缠在一起，指甲刻出深深的红印，“我不信，我哥……我哥怎么可能逃避我？……”史教授和另外几位医生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面目和蔼的老者开口说道，“孩子，人脑是极其复杂的系统，最先进的医学技术也还没完全弄清它，你现在纠结原因并没有太大作用，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只是通过一些心理辅导让他慢慢适应目前的状态，再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刺激他恢复记忆。”
“那……那大概要多久？”紫苑嗫嚅着问道。
“不好说，乐观的话可能几天就恢复，通常是几个星期到几个月，但也有很多年过去仍然想不起来的。”
紫苑呼吸一滞，她还从没想象过那最坏的可能——关于她的记忆彻底灰飞烟灭，他们只能以路人的姿态重新认识彼此，终其一生他也想不起他们曾共度的十多年岁月……
她机伶伶一个寒颤，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老医生流露些许怜惜，走到她身边拍拍她肩膀，“别太难过，更不要沮丧，孩子，选择性失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患者虽然忘记了一些事情，可他的一言一行还是会受到这些记忆的影响，作为家属，你自己不能气馁，更不能放弃，要鼓励他，配合他，理解他，包容他，这样才能尽快帮患者恢复记忆。”
史教授也走了过来，“紫苑，不管怎么说，你哥哥能健康平安地回来，已经是万幸，你也恢复了语言能力，一切不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吗？暂时的曲折是正常的，我们一起克服它。”
紫苑木木地点头，踏着虚软的脚步走出办公室。欧阳爸妈等在外面，满面惶急，一见她便迎上来问，“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紫苑换上轻松笑容，“不碍事，不碍事，阿俊哥刚醒，有的事情不大记得，过几天就好了，也不用吃药打针，不过要定期来做一些检查。”
“哦，那就好，那就好……”欧阳妈妈如释重负，“好容易醒了，脑子再出问题，我可不想活了……”
欧阳爸爸安慰了妻子几句，见已走到长廊拐角处，便停了下来，“妹仔……小雪对你……可能有点看法，你别介意……她……她也是身不由己……”
“伯伯，我不怪聚雪姐，我只是……”紫苑顿了顿，抬起脸直看进欧阳爸爸的眼睛里，“只是没有机会跟您和伯母解释清楚，不过现在也不用解释了，有阿俊哥在，一切误会都会消除的。”
“那……那就委屈你了……”欧阳爸爸略有赧色地应道，看着两位老人复杂的表情，紫苑心下了然，左右阿俊哥活着回来了，二老最在意的心结已去，就算不能立刻把关系修复如初，其余的误解也不那么重要了，她低头想了想，续道，“等阿俊哥身子好点，咱们就把股权移交回去，遗嘱里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会还给他……”
“不用不用，他给你的你就留着吧，留着吧……”欧阳妈妈忙说，之前对紫苑埋怨最多的是她，听了这些心中最过意不去的自然也是她，“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给你当嫁妆的，你还给他他也不会要的，快别再提了，别再提了……”
“那好吧，这些事情以后慢慢说。我想去看看阿俊哥，行吗？”做完各项检查，欧阳俊就被送回病房，她则直接去了史教授办公室等结果，到现在也没机会好好看看他。
“我们刚出来的时候，他睡了……”欧阳妈妈迟疑道。
“我……我就安安静静看一眼……”紫苑的声音低了下去，略有沙哑的声音里满是乞求。
上一次踏入病房时那乌泱泱嘈杂的人群此刻都不见了，房间里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欧阳俊仰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前，蓝色条纹的病号服衬得面色更加苍白。紫苑在床边轻轻坐下，凝视着这张两个多月来魂牵梦绕的面庞。之前怎会觉得他没有变化？明明瘦了，憔悴了，长长睫毛下那两道细纹也更深了，浪起船翻的时刻，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在亚齐和雅加达的日子，他忍受了怎样的折磨？她多希望他忘记的是这些，而不是她。
“阿俊哥，你是不是早就不想要我了，才会把我给忘了？”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他，明知他不可能回答，“算了，忘了就忘了吧，至少你还活着，顶多以后你再重新认识我，也好，以前做的糗事错事都一笔勾销了，你再也不能翻旧账了……”
“你以前……很不听话？”欧阳俊突然开口，眼睛却还闭着。紫苑吓了一跳，探身过去仔细观察，“你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眸光清湛，“你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当然醒了……他们说你已经十几年没说过话了，真的？”
紫苑才点头，便见他嘴角弯了弯，眼中透出些笑意，“不像，哪有你这么话唠的。”
紫苑一怔，这竟是他醒来后给她的第一个笑容，迟是迟了些，却一如过去他的微笑，暖洋洋也懒洋洋的，勾得人心里直痒痒，她不由自主要跟着笑起来，可才眯起眼，泪水已夺眶而出，不待她别过脸就一颗颗掉到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
“你是不是特别爱哭啊？怎么每次看见你都在哭鼻子？”欧阳俊吃力地撑起身子想去抓床头柜上的面巾纸，紫苑忙按住他，自己扯了纸胡乱抹一把，瓮声瓮气地说，“我在外头不哭的。”
语调里竟带着几分娇嗔，欧阳俊躺回枕上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庞，“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紫苑摇头，拾起他手握在掌心里，“没关系的，医生说过几天就好了。你别老想着，没准哪天就都想起来了。”
“但愿如此吧……”大概是有些疲倦，欧阳俊重新闭上眼睛，却没有要睡的意思，“他们说咱俩在一起有十几年了？”
“认识有十二年了，”紫苑将他的手放回被子，替他掖了掖被角，遥想了一下当年，不禁微笑，“你管我教训我也有十年了。”
“看来任务还挺艰巨。”欧阳俊咕哝了一声，“十二年，得发生多少事儿啊……”
紫苑趴到他耳边，“欧阳叔叔好，我是程紫苑，今年读五年级了。”
唇齿开合间，气流调皮地滑过他耳朵，欧阳俊依旧没睁眼，嘴角却扬得很高，“小丫头……”
苏醒以后，欧阳俊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健康，一周后医生便同意了出院申请。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法院申请撤销死亡公告和遗嘱。原来海难当天他随船只残骸漂到一个小岛，当地居民救了他，可他一直在昏迷半昏迷状态勉强维持着生命，始终没有清醒过来，岛上也受了灾，好心的岛民除了保他不死，也没有余力辨明他身份，更不可能联系中国大使馆，直到灾后两个月，小岛终于等到大规模重建队伍，他才在慈善机构的赞助下经由苏门答腊来到雅加达，中国大使馆还没有排查到他，周显扬已先一步找到他，并立即安排专机送他回国接受更好的治疗。若不是周家，也不知他在雅加达人满为患的医院里还要浪费多少时间。
死亡公告撤销后，嘉阳的股权很快进行了重新分配，属于欧阳夫妇和紫苑的股权回到欧阳俊手上，公司上下士气大振，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仪式后各人安心回去工作，只有杨小文被欧阳俊单独留了下来。
“这两个月，辛苦你了。”欧阳俊没有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大班椅，而是和杨小文肩并肩站在落地窗前，一起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夕阳。杨小文用力揽住他肩膀笑道，“只要你回来，再苦个十倍也不算什么。”
欧阳俊装模作样揉了揉被杨小文大掌按过的地方，“别太用力兄弟，我可还是个病号呢。”
杨小文笑着拍拍他后背，“那我就不管了，赶紧回来上班吧，我是真坐不住这个位子。”
他暂领CEO一职时就坐欧阳俊的办公室，原本的房间却一直空着。欧阳俊转身面对着他，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小文，我问你，这段时间，林聚雪是不是私下找过你？”
杨小文一下僵住了脸，黝黑的脸色看不出红，可眼光一碰欧阳俊的就闪了开去，“Juno……Juno是跟我说过代伯父伯母行投票权的事情，你知道一开始是紫苑，后来……”
“后来我爸妈改派林聚雪了，是不是？”父母亲给他的理由是紫苑年纪太轻，行事怕是不妥，他虽然想不起紫苑的任何事，可从父母吞吞吐吐的解释中，他直觉其间原因并没那么简单。何况据戚时骄和狄芳所说，紫苑还发现了天河的内幕……他的表情愈发沉肃，“我爸妈征求你的意见时，你是支持林聚雪的，不管林聚雪许给你什么好处，我回来了，你该知道她开的价码都不作数了。”
“老大……我……我当时也是为了嘉阳好……”杨小文讷讷道，“她支持我将来做正式的CEO，我其实也不贪什么，只是觉得比起紫苑来，和她配合工作肯定对嘉阳更有利……我跟伯父伯母说的都是真心话啊……天河的事情不是紫苑说出来，我也还蒙在鼓里……”
“可你不是不知道她当年为了阻挠高盛入资都干了什么！”欧阳俊陡然提高了声量怒道。杨小文难掩惊讶地抬起头，“老大……当初的事你还记得？”
欧阳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真当我是傻瓜？”
“没有没有……”杨小文搓着手说，“其实Juno无非是想在嘉阳当一把手才会那么做的……除了融资这件事，别的她也没做什么……我想你不在了，总得有个厉害的人当家嘉阳才能继续走下去……老大，我真是这么想的……你回来了当然最好，那时候，那时候大家不都以为你……”
欧阳俊软化了语气叹道，“小文，你当初是辞了铁饭碗跟我一起把嘉阳做到今天的，我相信你对嘉阳是有感情的……你肯定也知道，嘉阳好，你我才会好，我不怀疑你的出发点，可在诱惑面前，你丢了判断力。”
对欧阳俊和杨小文来说，嘉阳就是他们事业生命的全部，可对背后有着林瑞和柯嘉桐的林聚雪而言，嘉阳说到底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杨小文默默听着，眼圈竟隐隐有些红了，“老大，我……我对不起你……我其实真的……真没想太多……”
欧阳俊明白，他说的没有想太多，不是指没看透林聚雪这个人，而是没像看起来的那样觊觎嘉阳的第一把交椅，“小文，连我自己都想不到这么大一灾难里我还能捡回一条命，当时嘉阳情况特殊，我不怪你，再说，是人都会有念想，我是你的话，我恐怕也觉得林聚雪的建议好。”
杨小文屏住呼吸看着欧阳俊，一时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欧阳俊拍拍他的肩，语气愈发温和，“我们就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过，大家走了点弯路，现在又都回到轨道上来了，虽然迟了两个月，不过我们有了天河和周氏两个选择，也算前途光明了。”
“你……你的意思……”听着欧阳俊像是要一笔勾销的样子，杨小文有点不敢相信。欧阳俊笑道，“谁乐意做千年老二，嘉阳和Miracle在上海成立合资公司的事，就交给你吧，你好好把新公司做起来，我之前就跟梁捷说过用你，他还不信，你可要给我争气。”
杨小文愣在当场，脑中无数个念头闪过。欧阳俊之前到底怎么和梁捷说的，他去上海一对就能对出来，想来让他独当一面组建新公司这事儿，早在去印尼前欧阳俊就考虑过了，此番他差点犯下大错，欧阳俊还坚持之前的安排，至少说明他愿意给自己机会……
才平复下去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眼见着眼眶又红了，“老大……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欧阳俊握住他的手，“兄弟，好好干。”
作者有话说第95章 攻心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