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雪梨无香

4、夏末微凉

　　北京的九月绚美而珍贵，金秋二字道尽其真意。暑热刚刚退去，天高云淡的舒爽空气，却在澄夏被新生报到的嘈杂喧哗搅成一锅粥。一辆黑色本田雅阁从东侧门驶进澄夏，跟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缓缓前行，光可鉴人的车子引来不少目光——这又是哪个富贵家庭送孩子入学？

　　雅阁停在主楼后面，前后门同时打开，前面下来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牛仔裤，身材高挑结实的男子，后面下来一个短发圆脸，娇小玲珑的女孩，两个人抱着文件袋一路走到美院设在东操场的报名点。

　　“请问你们吴老师在不在？”欧阳俊礼貌地问报名桌边的工作人员。所谓工作人员其实只是大二大三的学生会干部，其中一个女生抬起头，面前这个男子高鼻深目，眸光清亮，十分英俊，她愣了一下才说，“吴老师有事去系办了，大概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你是来报名的新生……还是家长？”她默默祈祷是新生，如果是，本届美院院草质量值得期待了，只是男子打扮虽年轻，神色却不似水嫩少年。

　　欧阳俊笑了笑，“谢谢。我是服装设计系程紫苑的家长，紫苑情况有点特殊，我之前和你们吴老师打过招呼了。不过他不在也没关系，需要什么手续我们就照流程办吧。”

　　女生略有失望，但依然热情，她接过紫苑递过来的入学通知书和证件，逐一登记完后，将新生文件袋交给她，问道，“咱们美院现在还没搬到本部，今天只是在这里报道，明天在西操开全校新生大会，其他时间就都在老校区了——你知道老校区在哪吧？”

　　紫苑微笑着点点头，在便笺上写下“朝阳区光华路”几个字递给她，女生接过来，心念电转间想起吴老师说过这一届有一个聋哑学生，看来就是这位程紫苑了，对帅哥欧阳俊的关注立刻全部转移到她身上。“我看你是北京生源，应该也熟门熟路。这边报完名就没什么事了，下午就去老校区领宿舍吧，不过不用着急，铺位都是分到个人的，不用抢，但也别去得太晚，阿姨不喜欢拖她下班后腿的学生，呵呵……”

　　欧阳俊和紫苑连声道谢后离去。报道桌旁的一个男生笑道，“瞧你，看见帅哥，话比平时多三倍！”

　　“乱讲，没看那是吴老师提过的聋哑学生吗，多照顾点应该的。”

　　“人家有帅哥男朋友照顾，不用你啦！”

　　“什么男朋友，一看就不像。”毕竟也是过来人，她心里有数，“人家自称家长，又跟吴老师相熟，看着年纪也不小了，我觉得肯定不是男朋友。”

　　“那谁知道。哎，我是跟在他们后面过来的，我看到那男的车了，就停在东门那，本田雅阁，好像这车不错呢。”

　　“是么？原来还是钻石王老五，可程紫苑看着不像有钱小姐，我看她打扮特朴素。”

　　“所以说，你看人做不得准嘛，也别着急，过几天开学了，慢慢就都知道了。”

　　“就你会八卦……”

　　欧阳俊和程紫苑到系办和吴老师打了个招呼，便驱车往朝阳区光华路的美院老校区领宿舍。宿舍面积很小，虽然只住四个人，东西一摆开依然挨挨挤挤，幸好紫苑东西不多，欧阳俊也不好在女生楼待太久，等紫苑安顿停当便离开了。晚上四个女生聚齐了，坐在灯下你看我，我看你，叽叽又喳喳，好奇而热闹。四个人都是服装艺术设计专业的新生，年纪最大的路瑶瑶来自东北，继而是山东的赵静，北京的程紫苑，广东的罗兰行末。她们知道紫苑是聋哑人，一路过关斩将凭实力考上澄夏美院，总分在艺术设计专业一百八十人里排进前二十，都佩服不已。学艺术的女生本来就少一些拘谨，瑶瑶问完学业，立刻转向八卦，“紫苑，今天送你来那个自称家长的到底是谁呀？你哥吗？好帅呀。”

　　“是啊是啊，我在报名点看到他了，当时我还想，这么帅的新生，不知道哪个班的，听说咱们班十五人就六个男生，千万别都是青蛙。结果一看，嘿，原来是你家长。”赵静一副清秀斯文的模样儿，说起话来却和瑶瑶一样大方爽气。

　　“你们都看到了，就我没见到！亏死了亏死了！”罗兰嫉妒地看着瑶瑶和赵静，咬着牙说，“紫苑你一定要叫他再来一回，我得好好看看。”

　　紫苑拗不过，就在纸上写着，“他是我”——迟疑了下，想起那天的一巴掌，一狠心接着写——“叔叔，我爸妈很早就离婚，我爸去世了，他是监护人。”

　　屋里瞬间沉默了，不过看着紫苑脸上笑意融融，不见伤痛，三人脸上的凝重又飞快散去，瑶瑶叫道，“你叔叔？太年轻了点吧？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啊！”

　　紫苑只好又写道，“不是亲的。”笔尖至此顿住，一时也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解释，只得画个句号了事。三个女孩见她不想多说，联想到紫苑没有父母，便不多问，只是兴致勃勃嘀咕说紫苑的叔叔一露面就在美院报名点出了名，连师姐们都知道了云云……话题从这里引申开去，很快就天文地理明星八卦澄夏传说美院轶事无所不包，一直到熄灯了，紫苑躺在床上，还能听到舍友们喋喋不休的嗑牙唠叨，这就是传说中的卧谈吧，她心想。从小和阿俊哥在一起，一张脸看了这么多年早已无感，怎么想得到他人气能如此之高？她不由得回想起初见的那一天，印象已经不太清晰，但那几袋味道诡异的鱼干虾干，倒在记忆深处散发着久久不去的气息。

　　欧阳俊抱着鱼干敲开程家大门时，程许志正在里屋打电话。紫苑开门请他进屋坐下，又给他拿来一瓶可口可乐，指指厨房，抱歉地笑笑。欧阳俊有点莫名其妙，也没掩饰住脸上的困惑，只见紫苑拿出纸笔唰唰写着，“欧阳叔叔对不起，我们刚到家，没热水泡茶，你先喝可乐吧。”

　　欧阳俊感到自己眉毛突地跳了一下，“紫苑，你……你不能说话？”

　　紫苑点点头，指指自己耳朵，做了个OK的手势。看来她能听，但不能讲。欧阳俊愣在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么乖巧这么可爱的小女孩，竟然是聋哑人。紫苑却不以为意，坐在他对面的小凳上，好奇而大胆地打量他。欧阳俊便有点坐立不安，自己在澄夏也算八面玲珑之人，却从来没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他不大敢直视小女孩清澈目光，便装模作样四下打量这布置简陋的陈年旧屋，就在这尴尬时刻，程许志打完电话走了出来。欧阳俊呼出口气，连忙站起把鱼干拿过去，“程老师，这是我们老家一点特产，给你们尝尝鲜。”

　　程许志推辞了一会，客气不过便收下了。欧阳俊见父女俩刚外出归来忙着收拾，也不多话赶紧告辞，走到门口，小女孩儿拉拉他衣角，给他一张便笺，“欧阳叔叔，这个鱼干怎么做？”

　　欧阳俊挠挠头，这玩意虽然是家乡特产，可他只会吃，不会做，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那个，可以连排骨炖汤，也可以浸油当咸菜，嗯，回头我问问我妈吧……还有，不要再叫我叔叔了，一定叫我阿俊哥，好不好？”

　　紫苑仰着脸看他，又转头看看脸上带笑没有反对的父亲，用力点了点头。欧阳俊顿觉轻松不少，脚步轻快地回家去了。他才不会真为这个去问老妈，每次打电话，老妈都在催他赶快和如郁结婚，丝毫不顾他今年才21岁，法定婚龄都没到。老妈常年跟着老爸做小生意，思想开放，作风民主，偏偏在这事上转不过弯，总把谁家儿子订婚了，谁家女儿结婚了，谁家孙子出生了挂在嘴边，连婚礼可以先办，到了岁数再领证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他真是怵了自己亲妈了。不问她，问如郁也是一样的，等周末如郁有空，让她亲自示范给紫苑都行。

　　可是没等到如郁的厨房秀，周六中午，如郁刚到，紫苑就主动过来了，小女孩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还附赠一张字条，“阿俊哥，晓嘉哥，如郁姐，我试着鱼干连排骨炖，还加了黑豆，味道不错你们试试。”不会说话的女孩儿真是安静，把汤盆和字条放在桌上，冲三个人团团微笑了一圈就奔回家了，三个人操起汤匙和碗迫不及待瓜分之，味道竟然很好很地道，也不知紫苑去哪里学的做法，更想不到这个小学还没有读完的女孩儿竟然能自己炖出一锅汤来。如郁喝着喝着，原本上翘的嘴角慢慢降下来，叹了口气连碗也放在了桌上，“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

　　欧阳俊和田晓嘉便一齐看向她等下文。

　　“他们年级的老师私下跟我说的，紫苑前年出的车祸，伤了脑神经，不能说话了，去年她父母离的婚。”

　　两个男人对看一眼，显然不明白这其中有何因果关系。如郁说，“见过程老师前妻的人都说她特别漂亮，就是家庭背景差一点，不过和程老师好像还是老乡。前年紫苑和程老师一起出了车祸，紫苑伤了脑，程老师伤了腿，现在腿还不大好，听说肝也有点问题，整个家一下子败下来，紫苑妈妈熬不住，就离婚跟人出国了……”

　　“程老师真可怜啊。”田晓嘉端勺子的手悬在半空，幽幽叹道。

　　“紫苑更可怜啊。”欧阳俊垂首补了一句。

　　三个人便都闷闷的。过了会儿，如郁先盛上第二碗，提起情绪笑道，“好了，以后他们有困难咱们尽量帮就是了，还是高兴点儿吧，赶紧趁热喝完，一会儿我洗洗锅给人还回去。”

　　和如郁一起去还锅时，欧阳俊才有心好好观察这个连番受挫的家庭。中学教师靠补习，本来收入可以不错，可自从搬来，欧阳俊从没见学生上过程老师家，估计因为身体问题，程许志无法赚这份外快。而那点微薄工资，还得给紫苑治病，就像这次暑假带她去上海求医，又是一大笔开支。出多进少的双重压力下，再多理性坚强，也难掩程许志满面笑容中的愁苦沧桑。

　　但让欧阳俊意外的是，这样一种凄风苦雨中生长起来的十一岁的程紫苑，却有着不带一丝杂质的纯真笑容。不能说话的她除了写字，只能以表情表达内心，深浅不一的笑意便是她最常用的语言。她懂事，乖巧，下厨掌勺，收拾家务，父亲抚养她的同时，她也在照顾着父亲。欧阳俊看着和如郁挤在小小厨房里钻研菜谱的小女孩，惶然回想自己十一岁时的模样——那完全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苦恼就是零花钱不够花的混小子啊！思虑及此，原本对程老师的同情转成钦佩，这个在娶妻方面无比失败的男人，在教养女儿上，却是一个绝对的成功者。

　　“你们这一辈年轻人，比我们当年是勇敢多了。”程许志听完欧阳俊对嘉阳科技的简单描述以后笑道，“你拿着人人想要的铁饭碗，只有削尖脑袋想进去的，你这样想主动出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也还没想好，好像所有人都不支持我。”不知为何，面对年长自己十多岁的程许志，欧阳俊有一种自然生发的亲切感和陈述欲，难道是被那一锅汤收买了，才会把轻易不说与人听的内心想法和盘托出，“我想把公司做大，做专，现在企业里OA系统需求很旺盛了，国外的ERP也开始渗透进来，这个市场非常大，足够我折腾一把，这点我跟如郁和我父母都提过，他们都觉得业余搞搞就可以了，万一失败也不伤筋动骨。我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个办法，这样下去，多少机会都要错过了。”

　　“什么OA啊ERP啊，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计算机应用肯定是以后的热门方向，附中建了很先进的机房，隔三差五就有别的学校来参观取经，学校领导出国考察，回来都会说国外的计算机应用真是比我们领先了一大截，我们要奋起直追，你搞的东西一定有价值。谢了，我自己来……”程许志正事儿说到一半，接过欧阳俊递来的一根烟，自己点着了，正要接着往下说，只见紫苑从厨房跑了出来，在电话机旁边的小本子上画正字。

　　“这丫头，管着我抽烟呢。”程许志又好气又好笑地解释，“一天不许超过半包，每根都记数。不过她也是为我好，毕竟抽烟不好。”

　　欧阳俊刚给自己也点上，听言便转脸看向紫苑，小姑娘正鼓着腮帮瞪他，好像是他带坏了爸爸，他讪讪地冲紫苑笑，暗暗叫屈，自己也是看茶几上有半旧的烟灰缸，才敢给程老师敬烟的啊。如郁走过来摸摸欧阳俊的头笑道，“看到没有，人家女儿都能管爸爸，你还敢不敢再跟我喊你少管？”

　　“不敢不敢，娘娘金口玉言，一句顶一万句。”欧阳俊点头哈腰，逗得紫苑父女咧嘴直笑，笑声随着烟雾袅袅升起，混着厨房里鱼干的香味渗入他经久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