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雪梨无香

2、花开有时

　　一转眼叶子在紫荆花已经做了快两个月。紫荆花这样的夜总会，公主是公主，小姐是小姐，很少有客人对公主动手动脚，但难免也有几个不守规矩。叶子就在百般闪躲千般隐忍中慢慢学会了从容周旋。正如妙妙预言的，和她前后脚入行做公主的女孩儿中，已经有好几个抵抗不住诱惑下海做了小姐，即便她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只坐台，不出台，可谁都知道迈出下一步只是时间问题。

　　八月底的夜晚，城市已有了些微凉意。叶子一如往常跟着妙妙走到包间门口，妙妙照例飞掠了一眼，没有那个人，便领着叶子进去——这是叶子上班第一天就跟她约好的，她给了妙妙一张照片，让妙妙先进去看一眼确定客人中没有照片上的人在场，她再进去，免得被人抓了现行。新入行的公主乃至小姐都生怕家人知道自己的职业，这种谨慎与惶恐妙妙十分理解，只是两个月下来，还一次都没见过照片上的人出现。她有时想问叶子那个人是谁，不过话到嘴边又懒得问了，不是不得已，哪个花季少女愿意来这里做事，家里想必都有一部辛酸史，何必再勾起人家伤心事。

　　可意外的是，进了包厢，叶子还是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露出脸，心中却是怦怦乱跳，那不正是萧岚的父亲，旭日食品集团的老板萧明伟么！毕竟是父子俩，容貌十分相似，否则仅在萧岚生日会上匆匆一见，叶子也未必能这么快认出他——当日那个有着春风般慈祥面容的萧叔叔，现在正紧紧搂着妙妙放肆地大笑，手指在妙妙裸露的纤腰上来回摩挲，脸还是那张脸，风度气质却已判若两人。喝了没一会儿，便有电话打到他手机上。叶子拉长耳朵听着，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暧昧至极。

　　“还能干什么，应酬啦……是啊，你不在，我当然无聊啦……小岚跟他妈早就回台北了……怎么会忘呢？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试穿了，哈哈哈……你在那边要乖啊，不要一不在我跟前就出墙噢，哼哼哼……”

　　“小梅又出国了？”等萧明伟挂了电话，他旁边的同伴笑问。

　　“是啊，她这个工作，早就叫她不要做，我给她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她不听……真是的。”萧明伟摇头道，“好了不说她了，妙妙，今晚上我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你可要陪我噢……”

　　叶子突然有些难过，这就是萧明伟，一个俊秀男孩的父亲，一个端庄太太的丈夫，一个看似幸福家庭的主心骨和顶梁柱，人后却有着这样的一面。萧岚的妈妈正是怕丈夫也成为台商包二奶大潮中的一员，不惜三天两头来到大陆探班，到底还是防不住丈夫偷食，而萧岚，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引人注目的翩然美少年，也依然会把父亲当作最正直伟岸的偶像继续崇拜……叶子在心里默念，不，我不会告诉萧岚的，我怎么能说，我能怎么说，我在紫荆花做公主所以偷听到你爸爸包了二奶又找小姐？

　　十点多，妙妙的烟抽完了，她专用的那种紫荆花又没卖的，便让叶子去化妆间从她柜子里再拿一包。叶子拿着烟出来，还没到包厢，便看到萧明伟一脸酡红地在廊上逡巡。看到叶子，咧开嘴笑了，“啊，你不就是那个公主吗，快带我回去，我找不到2036在哪里了……”

　　叶子躲不掉，只好替他带路，刚走到他身边，萧明伟便贴了上来，手臂一伸揽住她，半个人压在她肩上，浓重的白兰地味道顿时将她包围。叶子微微挣扎了一下，竭力告诉自己要镇定。酒醉的客人在紫荆花见着女人便勾肩搭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敬业的公主理应顺从地带客人去该去的地方——但，这不是普通的客人，这是萧岚的爸爸，她曾经无比恭敬，无比乖巧地叫过萧叔叔的人啊！

　　叶子觉得肩上力道越来越沉，又说不出话，只能一手扶住他，一手捏着那包烟撑在墙上，慢慢前进，才不至于失去平衡。萧明伟见她一语不发，兴趣不减反增，索性把脸蹭到她脖子后面，“我刚看到你牌子了，你叫叶子，是不是……你这么漂亮，为什么只当公主？太可惜了……我猜你还是清官，对不对？……”

　　就在这时候，叶子一不小心把手撑到一扇包厢门上，包厢门又正好从里头打开，叶子一下失去平衡，差点摔在一个人身上。她、萧明伟、包厢里的人都踉跄了一下，萧明伟脑子糊涂，动作却一点不慢，立马把叶子拉在自己怀里搂住，嘴里还嘟囔着，“不是这间啊，咱们走错了啦……”

　　站在门里的人和叶子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呆住了。

　　“紫苑？”对方低叫出来，因为难以置信，音调都变了。

　　叶子咬着下唇不敢看他，也不敢逃跑，萧明伟不明所以，揽着她又要往前走，“走错了走错了不好意思……”

　　“站住！”门内的男子大步追上来拦住他，狠狠将他从叶子身边推开，萧明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容易扶墙站稳，心头火起，怒道，“你干什么！”

　　对方看也不看他，只是抓着叶子双肩，“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叶子手中的烟被他摇落，啪地掉在地上。他捡起来一看，更加恼怒，烟盒瞬间被攥成废纸，“你……你跟我回去！”

　　叶子被他揪着往外走，萧明伟怀里一空，脑子清醒了些，一下拖住叶子叫道，“喂喂喂，你懂不懂规矩啊，这是我点的小姐我付的钱好不好！”

　　包厢门口的少爷已经拦在了两人面前，“先生，叶子是这位先生先点的，您不能带走她……”

　　“你给我闭嘴！”男子一把将他推开，就在脚步迟滞的这一瞬，叶子突然挣开他的手往后退，正好撞进萧明伟怀里。萧明伟英雄救美的豪气顿生，一把接住她，斥道，“脚长在人家身上，你要带她走还得问人家愿不愿意呢，我们叶子是不出台的！”

　　男子原本就硬朗分明的脸此刻寒冷如万年坚冰，他盯着她，眼中的盛怒仿佛要把她撕碎，叶子忽然觉得一片阴影飞过来，随着重重的一声“啪”，她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手掌，一秒以后火辣辣的痛觉才到，潮水般的眼泪顿时冲出眼睛。

　　“你，你怎么打人啊……”萧明伟和少爷都被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惊呆了，数秒之后才反应过来，只见叶子捂着脸，泪如雨下，却始终不敢抬头直视那双眼睛，俩人方才觉得事情有点复杂，就在这时候2036包间的门打开了，妙妙冲了出来。

　　“你们搞什么？！”妙妙先看到脸上有清晰掌印的叶子，柳眉一挑叫道，“怎么回事！谁打的？”

　　“我打的，你去叫你们老板过来。”声音比起刚才平和了一些，大概这一巴掌打走了一些惊诧和愤怒。

　　妙妙闻声转头看说话的人，二十八九岁年纪，一米七五到一米八的个子，身材劲瘦，脸容英俊，眼神锐利而充满野心——这不正是叶子给她的照片上那人么！刹那间她猜出了大半，赶紧拉过少爷叮嘱了几句，少爷便带着还在迷惑中的萧明伟离开了。妙妙这才牵着叶子走到男子跟前笑道，“是欧阳先生？”

　　“我是欧阳俊。”他已恢复了镇静，却实在挤不出笑容给妙妙，语气尖锐生硬，“看来紫苑已经跟你提起过我了。我是她二叔，我不知道她竟然在这里工作，现在我要带她走，如果你不能做主，就请你们老板过来。”

　　妙妙回头看叶子，“你姓程，他姓欧阳，他真的是你二叔？”还有一句她没说，欧阳俊看着比程紫苑也就大十岁，长得又一点儿也不像。

　　紫苑飞快看了眼欧阳俊，轻轻点了点头，颊边五指分明，唇畔泪痕犹在，妙妙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说，“那你先跟他回去吧，陈姐那儿我会说，你放心，没事的。明天你也不用来了……”

　　“她以后都不会来了，”欧阳俊冷冷地说，“你给我留个电话，紫苑有什么东西没拿的，我明天自己来拿。”

　　妙妙从紫苑制服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刷刷写了一串手机号给欧阳俊，“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些衣服，陈姐那还有一点没算清的工资。你要找我别超过晚上七点，七点以后我没工夫招待你。”

　　欧阳俊接过电话号码放进口袋，挤出两个字，“谢谢。”便拉着紫苑转身而去，刚走去几步，一样东西呈抛物线状从他手里飞向垃圾箱。妙妙心里哀叫一声，那是我的烟啊……

　　欧阳俊把紫苑塞进车，坐在驾驶座上给还在包厢里陪客户唱歌的同事打了个电话，然后一语不发地开车飞驰回家。紫苑垂头丧气地坐在副驾上，一路绕着手指，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第一次觉得身上的制服像带刺的樊篱不停扎着自己，浑身难受得只想赶快脱掉它，想当初第一次换上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看呢！紫红色的西服裙，白衬衣，黑马甲，干脆利落，这可是她这辈子头一回穿职业套装。

　　到了家，欧阳俊直接把她推进卧室，“去换衣服，把脸给我洗干净再出来。”

　　等紫苑换完衣服洗完脸，从浴室里出来时，欧阳俊绷得紧紧的脸终于放松了一点点。紫苑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他坐的沙发跟前，然后挨着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大半个身子倾到茶几上奋笔疾书起来。

　　“美院的学费很贵，本想妈留下来的钱正好交学费，可爷爷奶奶来找我，说二叔家小杰赌博失手伤了人，没钱就要坐牢，全家七拼八凑还差几万，除了我实在找不到人了，我就把钱先给他们了……”紫苑写着写着，泪水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在紫荆花打工的钱够第一年学费了，等入了学我就不去上班了，我保证……”

　　“缺钱为什么不跟我说？”欧阳俊丝毫不为她楚楚可怜的泪眼感动，严厉责问道。

　　“你现在花钱的地方多，我不想给你加负担，而且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二叔他们，拿你钱交学费，等于让你替小杰的事买单，我怕你心里不高兴……”紫苑边擦泪边写，纸上洇开一处处透明的花朵，“你别生气了，我只给客人倒酒，别的什么都没干，真的……”

　　她没看到，其实严厉责问她的那个人，眼神中已写满心疼，不待她写完，他便将她揽到怀里，轻拍她肩膀，“亏你还知道我会生气，以后不许这样了，凡事先跟我商量，听到没有？”

　　紫苑在他怀里点点头，他语气还是这么凶，可她却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