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雪梨无香

15、情深缘浅

　　欧阳俊在水泥栏杆上摁灭了烟，扔进垃圾箱，走回车前，愕然发现一个小小身影站在车门边，背上还背着画筒，机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稚气目光中有浓浓关切。

　　“紫苑，怎么又回来了？有东西落车上了？”欧阳俊迅速收起脸上阴郁，换上和煦微笑对着小女孩儿。

　　紫苑摇摇头，给他一张字条，“我看到你和颜老师吵架了。阿俊哥不要生颜老师的气，她一定也是为了你好。”

　　工整小字如一弯清浅溪流缓缓淌过他被攥得生疼的心，奇异地抚平他狼藉的心绪。他拍拍她小脑袋，“我没有生气，都是小事情，你别担心。”

　　“不是小事情，买房是大事。”紫苑一笔一划地写，“阿俊哥，我还有妈妈留给我的一点钱……”

　　欧阳俊伸手压住紫苑刷刷写字的手背，“傻丫头，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紫苑搬开他的手又写，“算我借给你……”

　　欧阳俊笑着抽走她的纸和笔，放进她背后的书包，“你阿俊哥有的是办法，放心吧。小孩子好好读书才是正经，大人的事儿你别操心。”

　　紫苑扭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拉过他掌心，食指直接在上面划，“我不要做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大眼睛追着他的眸光，细嫩手指还停在他掌心。于是他掌心痒痒的，连带着心里也酥酥的，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孩儿，怎么不让他又心痛又心醉？他一边解下她书包拎在手里，一边一本正经地说，“好，紫苑长大了，紫苑不是小孩子。阿俊哥答应你，要是真的走投无路了，阿俊哥一定来找你借钱，好不好？”

　　紫苑点点头。欧阳俊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揽着她小小肩膀，一长一短两个人影慢慢没入夕阳余晖中。

　　那个周末过后，如郁便没答理过欧阳俊。而欧阳俊也没有太多时间安抚后院——嘉阳在与Miracle中国合作一年之际，正式开始申请成为SBM的合作伙伴。在技术上，SBA的门槛比Miracle要高许多，在商务上，SBM的客户与Miracle的也不一样，大型国企、银行、保险为代表的客户群带来的是十倍百倍大的订单，欧阳俊不得不花百倍千倍的精力去应付接踵而来的挑战。幸而通过鸿飞集团的李工，他辗转结识了SBM制造行业的一线经理马石春，Stone Ma。而他和马石春要谈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一个只有二十来万规模的外包合同。这种外包和虹彩之前试图做的招兼职开发并不一样，是一家服务商接下合同后因为种种原因，将全部或部分项目转包给另一家服务商完成。其实二十万量级的项目完全不需要马石春出马，不过是李工找个由头拉欧阳俊和马石春坐下来一起吃顿饭，饭毕项目自然交给马石春手下的小弟跟进完成。欧阳俊并没有见过马石春，圆苑的包间门被推开时，他有点意外，因为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一个异常年轻美丽的女孩，身材高挑，雪肤如玉，黑漆漆的眼睛一下投注在欧阳俊脸上，秋波流转，片刻才移到李工身上，“李工，这位一定是嘉阳的欧阳总了。”女孩声音略显低沉，有一种慵懒的诱惑。欧阳俊连忙站起来，正要说话，李工却先问，“Juno怎么一个人来了，你们马老板呢？”

　　“Stone在大堂看到个熟人，说几句话就来，怕你们久等，我就先进来了。”Juno从小巧坤包里取出名片送上，“欧阳总，我是Juno林聚雪，Stone让我来跟进这个项目，以后多多包涵，合作愉快。”

　　短短三两句对话，欧阳俊已看出这个女孩和李工十分熟稔，更是马石春的亲信，否则马石春不会让她独自进来，她也不会在马石春不在场的时候先跟欧阳俊交换名片，寒暄闲谈。他温文有礼地递出自己的名片，“林小姐你好，叫我欧阳就可以了。”

　　林聚雪接过名片来回翻看一会，抬头笑吟吟地说，“好啊。其实这是您给我的第二张名片，两个名片虽然不一样，电话号码倒没变。”

　　欧阳俊和李工都露出惊异神色。林聚雪顽皮一笑，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纸片，“欧阳还记得这个么？”

　　纸片上是他自己潦草写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反过来一看，竟然是紫苑的笔迹，“阿俊哥，待会儿在路口停一下我先买包盐。”

　　“你是三里屯那个女孩……”那个带着酒气和吉他回响的夜晚倏地从记忆海洋里尘沙泛起，欧阳俊怎么也想不到一年多前被自己救下也救了自己的女孩如今竟然是SBM的客户经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界又这么小竟可以这样千里相逢。他看看笑面如花的林聚雪，又看看一头雾水的李工，不由打趣道，“还真是巧，你们俩都见过我被胖揍的模样……”

　　从圆苑出来，马石春送李工，欧阳俊送林聚雪。林聚雪住在西北四环附近，距离东三环的圆苑颇有一段路，汽车在北四环黑沉沉的夜色中飞驰，她倚在车窗上，和欧阳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她的声音仿佛生来就属于夜色，在幽暗无光的世界里尤为深邃。

　　“去年我还在外语学院，闲着没事就想找个好玩又赚钱的事儿做，有朋友在三里屯开pub，说要找个英文歌唱得好的女孩子。我一般不会唱那么晚，那天和我搭档的另一个男孩没来，让我坚持一下替他唱两小时，结果就遇上那俩老外了。”她转过脸望着他，回忆如潮水般缓缓涌上，又静静退去，“我在那个酒吧唱到四月份，要做毕业论文就不去了。我毕业就到SBM了，一直也没再看到你。”

　　“我再一次去就是六月了，我还问过服务生，他们说Juno辞职了。”欧阳俊顿了下，唇角轻轻扬起，“不过我真的只是问问而已，没打算要你打折。”

　　“我也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想请你吃饭，不过没打通，后来事情一多也就忘了。昨天Stone跟我说了嘉阳的事儿，我一看名字，就在想，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他，出门前把你的纸条放包里，进门一看真的是你，连电话都没有变。”她偏过头，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自己却凝视着车窗上他的影子，露出几许微笑，“我在想，你要花几秒钟才能想起我来。”

　　“结果？”

　　“比我想的快。”

　　6月，附中考试季的最后一天，考试铃响过，紫苑交了卷出来，便看到欧阳俊正杵在走廊上东张西望。欧阳俊见她便问，“紫苑，你颜老师呢？我没在教师办公室看到她。”那天吵完架他给如郁打了好几个电话如郁都不接，他自己又忙得无暇分身，便没再联络她，直到几个星期过去才有功夫直接来学校堵她。

　　紫苑写道，“颜老师在给五班监考，一会儿就回来。你上教师办公室等着就行。”

　　没想到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如郁抱着一叠试卷走近，一看到他脸色就发黑，“别站在这里挡道。”

　　欧阳俊陪着笑说，“还生气啊，你看马上都放暑假了，我正要问你什么时候回老家我去买车票……”

　　如郁开口却没说话，嘴巴张了张，似是把什么话生生咽了回去，末了转过脸正色道，“你到校门口去，我有话跟你说。现在我要装考卷，没工夫搭理你。”说罢便走进办公室。欧阳俊不好跟进去，只得站在门口抓耳挠腮。紫苑走过来拉拉他，“阿俊哥我们去校门口等颜老师吧。”

　　于是两个人便往校门口走去。初夏的校园广玉兰已经谢了，校道两边绿荫如盖，遮天蔽日，少男少女们或三三两两结伴回家，或成群结队踢球玩闹，还不时有经过的女同学猛拍紫苑肩膀，她吓得一哆嗦时女孩儿们便回头冲她无赖地大笑，欧阳俊看着这色调明快的校园风景，也忍不住嘴角上扬。走到校门口，站在树荫里，已有点偏西的日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两个人身上洒下金色光斑，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站了一会儿，紫苑忽然写了张字条，“阿俊哥，颜老师来了，我不做电灯泡啦，再见！”

　　欧阳俊转头一看，如郁远远地朝这里走来，再一回头，小丫头已经背着书包一溜烟跑远。刚才的轻松心情顿时消失不见，欧阳俊站定了目不转睛恭迎如郁缓缓来到自己身边，“千岁娘娘，时候还早，咱们找个茶馆先待着，然后再出去吃晚饭？”

　　如郁冷笑了一声，“收起你这副嘴脸。你越是油嘴滑舌越让人讨厌。”

　　欧阳俊讨好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平时如郁生气，他都是这样插科打诨，耍滑无赖地哄好，虽然往往避重就轻，却总能蒙混过关，像这样冷漠而刻薄的回应，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但嘉阳的事情如郁其实早有怨言，算来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他一直也不觉得这场吵架值得他俩冷战这么久，“好老婆，是我不对，我以后要用钱一定提前请示你，好不好？别生气了……”

　　“我上周去你们监测中心了。”如郁也不接他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欧阳俊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打算瞒我多久？还是永远不说？”如郁脸色苍白，放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微微颤抖，“你根本就没有办停薪留职，你辞职都已经一年多了，我还蒙在鼓里！”

　　“我……我是怕你反对……”欧阳俊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原打算你买房的时候就跟你说的……”

　　“够了！”如郁退后一步，“自从你办了嘉阳，这几年，你离我越来越远，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我问你什么，你都说，你别管，你别操心，你美其名曰不想让我担心，你让我很无能为力你知不知道？我在你生命里到底算什么角色？现在陪吃陪玩？将来陪睡？”

　　“如郁！”欧阳俊低声喝道，“你怎么说话的！”

　　“难道不是？高兴的时候嬉皮笑脸，不高兴的时候就冲我说，别烦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然后就找不到人，工作你也辞了，说好的买房钱你也花了，毕业三年了，别的同学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春节回家都不敢回，怕亲戚长辈问！”

　　“你要是怪我不和你结婚，可以啊，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马上！你觉得我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吗？！” 欧阳俊声音也高了。

　　“不用了！谢谢！”如郁猛地转过身，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恋爱这么多年，欧阳俊从未像今天一样吼她，“你又不欠我什么，我可不敢要你负什么责任！我也不是没人要，死乞白赖非要嫁给你不可！”

　　“那你到底要怎样！”欧阳俊气苦，为什么交往时间越长，两个人越说不到一起？

　　“不怎样！我要回家了，我已经买好火车票，恕不奉陪。”如郁一边说一边径自往宿舍楼的方向走过去。

　　“如郁！”欧阳俊刚要追过去，手机却响了。他低头看看，是葛牧青打来的。葛牧青正带人在马石春介绍的那个客户现场做原型开发，手机来电肯定和项目有关，他不敢不接，刚按了通话，葛牧青的声音便爆豆般跳出来，“老大，麻烦了，客户对咱们的原型测试结果非常不满意，扬言要投诉……”

　　“怎么回事？昨天综合测试不是好好的嘛？”欧阳俊不由自主站定了。

　　“是好好的，但今天客户这里网络环境不好，数据传输有错，我们回滚逻辑有bug，在网络环境好的时候没表现，网络一差就给人看出来了，系统崩溃了两次……”

　　欧阳俊握着手机的手变得冰凉，这是和SBM产品平台的第一个项目，不成功便成仁。就在他一时无语中，对面的话筒被人抢了过去，“欧阳，你先别着急，我会安抚客户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大事，就是客户信息部的大老板今天也来了，信息部在大老板跟前丢了大面子，怒火发到我们身上了。”

　　微哑却温柔的声音，是林聚雪的。欧阳俊定了定神说，“Juno谢谢你，你们还在客户现场吗？你稳住他们，我马上过去，晚上我请信息部吃饭安抚他们。”

　　“好，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另外，最好给信息部的人送点小礼物，不用太贵重，水果保健品礼盒就行，晚上吃饭的时候带过来，他们有五个人。”

　　“好，我这就让人去办。”欧阳俊呼出一口浊气，“多谢了Juno。”

　　“谢什么，应该的。”

　　欧阳俊让林聚雪把电话还给葛牧青，同他仔细询问了解决方案和时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转身冲到停车场，开车直奔百货公司准备买礼品，到了商场，他心中一动，额外又选了一条项链，硕大的珍珠璀璨夺目，用来哄女孩儿怎么也能哄好吧。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待他安抚好SBM那个技术问题给客户带来的情绪，两天已经过去，揣着项链到如郁宿舍，留给他的是人去楼空。再给如郁家里打电话，如郁家人说她正在回家的火车上。欧阳俊无力望天，只得悻悻放下电话。如果还在大学时代，他会毫不犹豫直接去车站买票跷课去追回女友，但现在有一万件事情等着他奔波，他只能估摸着她到家了再给她打电话。只是连着打了几个，如郁还是不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如郁脾气这么大。想想晾几天等她冷静了再说，欧阳俊索性也就不再费心考虑如郁的事情，专心忙活公司去了。

　　他再一次接到老家的消息，却是妈妈打来的。欧阳妈妈的声音听上去细小得宛如做贼，“阿俊你这臭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如郁现在在咱们家，把你送给她的贵重东西都拿回来了，说你俩现在吹了，以后别再找她！”

　　欧阳俊急了，“她在胡说什么？妈你好好劝劝她，等我忙完这一阵就回去找她……”

　　“什么忙完这一阵，你再拖就真吹了！你爸在客厅陪她说话，我就偷偷来给你通风报信，你别挂，我让她自己来跟你说……”

　　“妈，妈，你等会儿，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在排队面试，马上就到我了……”欧阳俊焦虑地看看面前没几个人的窗口。

　　“你面试？面什么试？如郁要走了，你爸稳不住她……”

　　“我要去美国出差，正在使馆准备面签！”欧阳俊气急败坏地说，“妈你先尽量拖着，我跟签证官谈完就给你打过去……”

　　原来SBM给客户发了一个赴美参观和短期培训的邀请，林聚雪建议欧阳俊也一起去，一方面可以和客户昼夜相处，增进交流，另一方面陪同期间有很多机会帮客户买单，也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贿赂。他想想觉得在理就马上开始办签证，妈妈来电恰逢他排队等面签的紧要时刻，无奈只能先紧着老美面试官这头。等面签通过，他站在使馆大门口便迫不及待打电话回家。如郁自然早就走了，他又被父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顺利拿到签证的好心情被悉数破坏。欧阳俊揣着印泥还未干的护照，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出去好远好远才想起来车还停在使馆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