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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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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元夕,城镇里的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包起了糯米丸子,小贩们赶着做花灯、写字谜,为元夜做准备。唯有这昆仑之巅的天墉城清净得不似人间。
清早芙蕖便端着元宵,来到玄古居。天气还未回暖,而山上更是寒气逼人。陵越一大早便出门练剑,而百里屠苏正立于窗前,见到芙蕖便开门让她进来。屋内事物摆放简单,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清香。芙蕖将青花瓷碗轻放在桌上。
“师兄瞧我带什么来了!”
“糯米团子……?”屠苏低头看着碗中之物。
“这是元宵,今日是上元节,逢此佳节,镇户人家皆会吃元宵庆团圆。师兄不知?”
屠苏摇头,心中闪过儿时乌蒙灵谷的一二事。“故乡无此习俗。”
“那我便与师兄说说。每逢元夕,城镇便是热闹非凡。家家户户于门前挂上彩灯,于夜空燃明烟火,于河边漂放花灯,把这夜晚的城镇燃得通透,如同白昼,好不繁华。”
芙蕖说得激动,双手颤动着,眼瞳中似乎发着光。“还会有猜字谜、舞龙舞狮!甚至是请戏班子来搭台唱戏……”
说着,芙蕖突然拉起屠苏的衣角扭捏起来,似有所求:“芙蕖……芙蕖好想……”
“不可。”还未等她说完,屠苏便打断,“门中自有规矩,不可私自下山。”不知何时也学起师尊的一板一眼起来。
“难道屠苏师兄不想亲眼看一看这繁华之景?”
屠苏微微垂眼。在乌蒙灵谷时,虽然时常逃出村子四处玩耍,但却从未有过真正的自由,从未感受过闹市街区,仅仅只是有所耳闻。而如今入得天墉门下,更是画地为牢。
“……想。”何尝不想。
“那屠苏师兄便与我一同下山吧!我听闻昆仑山脚下有一座小城,不远。到戌时,城中市井便会热闹起来,张灯结彩的!我们早些去早些回,说不定呀,还不会被师父发现呢!”芙蕖似乎早有预谋,将一切都打听妥当,就等屠苏答应。
“可师兄他……”
“我本来也想找大师兄一起去的……可他肯定不会应许。好嘛好嘛,屠苏师兄,你就陪我去吧。若是师父怪罪下来,也由我一人担着!”
屠苏拗不过,不再多言语,芙蕖就当他是答应了下来,自顾自的做着约定说酉时一同下山,便去练剑了。屠苏叹了口气,把瓷碗往桌角挪了挪,研起了墨。
陵越发现两人私自下山时,已是暮色渐隐。他拿起放置于玄古居书桌上的一张纸条,看后捏于掌心,眉头紧锁。上面写着“戌时昆仑山下桥头”八个字,笔墨凛冽干净的铺展着,言语简洁,字如其人。用来压制纸条的是那碗已经冷却多时的元宵。陵越忽而想起今日是上元节,市井巷陌人多繁杂,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每逢重大节日,城中便会消禁,城门铁锁开启,任人通行。刚入夜不久,市井便已热闹起来,街上行人来往繁多。城镇里肆意着酒香和元宵的香味。小贩们吆喝着,叫卖声此起彼伏,妇人带着小孩蹲在小贩的地摊前认真挑选,年轻的恋人们牵着手并着肩在街上走走停停,就连平时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此时也踏出闺门来看花灯赏圆月,见着男男女女的路人却还害羞的用团扇掩着面。市井坊间悬挂的灯笼逐个亮起,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一片火树银花之景。明月逐人而来。
陵越无心观景,进城后只向桥头走去,远远的便从大片浓墨重彩中找出了立在桥上的那一抹清影素衣。而屠苏正凝神看着河中随涟漪起伏的花灯,并未注意到身后注视自己的人。
“屠苏师兄在瞧什么呢?”芙蕖跑上桥来,手中拿着两支糖葫芦,笑容灿烂。“方才听见那边有卖糖葫芦的吆喝声,便跑过去了。喏,你一支我一支。”
屠苏木讷的接过从芙蕖手中递来的这支红艳果皮上裹满金色糖汁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只淡淡的答:“花灯。好漂亮。”
“是呀!好像星河啊。不如我们也去放一盏吧?”
屠苏看向那半身藏匿与柳枝身后的圆月,轻声道了句:“再等等吧。”
陵越缓缓地走上前,看着桥上被五彩的花灯照得一身烛光,就像是被笼罩在一层迷蒙的薄雾里的两人,心里突然柔软了起来,轻轻唤了一声:“师弟。”
本想着人多嘈杂,那人应该不会听见,却没想到屠苏一个激灵的回头,应了句:“师兄!”
芙蕖顺着屠苏的眼神回头,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陵越一身天墉紫衣,几缕青丝被二月天里尚未渐暖的风吹起,双唇紧闭,眉宇间聚着英气,手像平常那样握成拳地向前走来。
“大、大师兄……?”芙蕖惊讶的揉了揉眼睛。
“嗯。”
原本以为回应自己的会是一顿诉斥,却没想到是对方一句轻缓的应许。芙蕖并不害怕陵越,只是陵越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凛然正气,让人无法反抗也不敢轻薄。
“大师兄你怎么会……”
“陵端跟我说看见你们私自下山。”
“陵端!?又是陵端!每次都是他坏事儿,现在肯定去师父那儿告状了!回去又得抄书。”芙蕖鼓着腮帮子,气得直跺脚。屠苏却显得一点都不惊讶,舒着眉,默不作声。
“我回玄古居,发现了桌上留下的字条,”陵越把目光对上屠苏清明的眸:“如此便来寻你们。既然知道要受罚,又为何要私自下山?速与我回去,莫让掌门和师尊着急。”
“字条?”芙蕖干脆就忽视了陵越的后半句话,一个人鬼祟的笑了起来。“噢~,原来屠苏师兄一直立在桥头不肯走是因为……嘻嘻。反正都来了,芙蕖要先去放盏花灯!”说着便跑入人群中没了影,留着陵越和屠苏还愣在桥上。
猛然的几声炸响,冬日里深蓝遂暗的天空便被腾空绽放的烟火燃明。周围熙攘的人群都放缓脚步观赏烟火,一些留着小辫儿的孩童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用力的拍着手,欢呼着。屠苏抬头看着天空这一片的姹紫嫣红,不自觉的勾起了嘴角。而这一幕正巧被陵越看见。
屠苏从入天墉城时起就不爱说话。当时紫胤真人将屠苏带至陵越跟前,并安排两人同住在玄古居,陵越就像是接受使命一般的,暗自下决心要照顾好这个师弟。但屠苏凡事都很独立,就连练剑也被师尊隔离开来。所以即便是朝夕相处,陵越也很少听见屠苏说话,更别说是笑。而今一见却是从此入了心,从未想过他笑起来会是那样好看。
待烟花谢了,屠苏回过头时,才发现陵越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半晌,屠苏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寂,唤了句:“师兄……”
“走吧。”陵越轻轻的阖了下双眼,别开头,朝河边走去。
卖花灯的是一个年轻小伙,看着两人走来便笑脸盈盈的贴上去。“两位,此等圆月假期,来放盏花灯为心上人祈个福吧!”
屠苏看了一眼正蹲在岸边将粉色的花灯推向河心的芙蕖,便走到灯架前认真挑选了起来。倒是陵越认了真,对着那年轻小伙子质疑道:“修道之人,何来心上人之说?”
“这……”小伙子犯难的挠挠头,立马改口:“我、我方才说错了!就算不是心上人,心中在意之人也是可以的!比如小道长你的师父呀,师兄师妹什么的,都是可以的,可以的!嘿嘿嘿……”陵越这才肯挑灯执笔。
有关于屠苏过去的事情陵越知道的并不清楚。只听师尊提起过屠苏的家乡在乌蒙灵谷,之前那里出了变故,只有屠苏一人幸存下来,还留得一身凶煞之气。师尊将他抱回,是希望天墉城的清气能够抑制住他体内的煞气。每逢朔月,陵越就会看见屠苏把自己严实的裹在被子里发着抖,有时还会发出呜咽声。陵越并没有太过理会,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那晚不知道怎么着,陵越鬼使神差般的走到屠苏床前,拉开了被子的一角,探头看向里面。屠苏紧咬着嘴唇,像一只猫一样蜷缩着,眯着那双被煞气染得血红的眼睛看着陵越。陵越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屠苏的脸颊,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却在快要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又清醒过来,欲吻又止,只用手抚在了那人眉间一点朱砂上。上床,扯过被子。陵越那晚就这样拥着屠苏一同裹在这厚实的被子里入眠,怀中那人越是颤抖,他拥得越紧,好似要把他拥入自己的身体里,只是想让他安心而已。
陵越在花灯上工整的写好“紫胤真人”四个字后,偷偷的瞟了一眼屠苏手上的花灯。那只淡蓝色的花灯上写着“韩休宁”。
“大概是村子里的亲人吧。”陵越想着,便把花灯点上烛,放入水中。明明灭灭的烛光随着河面上的涟漪飘远。
街道上一下子嘈杂起来,锣鼓敲出整齐的节奏,两只金色的狮子舞了起来。随后,人群中又跑出个举着铜球的人,身后十几人一同舞着一条龙,身姿蜿蜒回转,栩栩如生。
屠苏就这么远远的立在河岸,看着那条龙游转在人群上空,心中突然想起一个人。
“小蝉……”
“亲人?”
屠苏轻闭上眼,手紧紧的握成拳,摇摇头,又点点头:“幼时的玩伴。我曾许诺过她,要带她去镇上看舞龙舞狮。”
“如此。”陵越不再多言语。他本就不善与人交谈,更不知如何用言语去安慰人。
那晚芙蕖算是玩的过瘾,钻入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踪迹,害的两位师兄们在熙攘来往的人群中一阵苦找,只待那人群稍微消散了些,才又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了陵越和屠苏的面前。
亥时以过,芙蕖虽还恋恋不舍,却也不得不跟着师兄们回山。
三人回到天墉城时,紫胤真人正站在剑塔旁,俯视着昆仑山下被月光浸染的百家灯火大好山河,夜半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扬起他一头银丝和蓝白衣袂。
想必是早已在此等他们。
“师尊。”
“不必。”陵越本想下跪认错,却被紫胤制止。紫胤回过身,看着三人,垂目淡淡道:“今日太晚,且回房休息吧。”
“……是。”
屠苏沐浴出来时,陵越正坐在窗前,凝神看着手中之物。那是一条红色的,带有白色羽毛坠饰的发束。陵越在灯会找芙蕖的那会儿,偶然看见一个小摊子上摆着这条发束,便走进摊子,拿起来仔细瞧了瞧。这一拿,便无法再放下,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屠苏对着满目烟火微笑的画面。陵越一直觉得,屠苏很适合红色,就比如眉心那点朱砂,把屠苏原本就白皙的面容映衬得越发清秀。三月桃花也输他一段红。
听见屠苏走来,陵越下意识地立马收起了手中之物。屠苏推开窗子,窗户正对着那轮悬挂在天边圆润如盘的明月,寒风随着月光一同卷入屋内,吹起屠苏单薄的睡衣衣角。
“冷。”陵越走过来,将一件衣服披在了屠苏身上。
“多谢师兄。”屠苏转过头看向陵越深邃的眸子,用手拉了拉披在肩上的衣服。“今日月满。”说着,挪过两张椅子并在一起,坐了下来:“师兄与我一同看吧。”
陵越没有点头,而是在桌子上倒了杯热茶递给屠苏暖手,然后坐在他身边以此表示应许。
那晚两人贴得很近,陵越只要稍微一偏头,就可以闻到屠苏身上淡淡的清香。但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被屠苏握着的那杯热茶冒出氤氲的水汽,冷风一吹,茶香便溢满整个玄古居。
良久,陵越深深的吐了口气,目光却未从窗外幽幽月色中移开,淡淡道:“月满盈亏,实属平常。今夜风太大,师弟且休息去……吧。”话还没落音,陵越就感觉肩膀压上了重物,转头一看,原来屠苏早已不堪睡意。
陵越不敢有大动静,生怕把倚在自己肩膀上入睡的小师弟给惊醒,只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把屠苏手中的茶杯抽出,放在桌上。其实杯中的茶已经冷却许久,可屠苏却一直紧紧握着。
陵越将脸缓缓的贴近屠苏的头。刚立春不久,空气还很阴冷,夜半一点虫鸣的生机都没有,天墉城里一片幽静,月明星稀。陵越合上眼,呵出了白雾。
“若真能有所选,他年今日,仍愿此间此夜此月,共度佳期。”
倏忽十年。
陵越已是一方掌门,把天墉搭理得有条不紊,膝下还收了一名弟子。唯有遗憾就是心中那人迟迟未归,执剑长老之位一直空悬。
那日,玉泱端着一碗元宵,与芙蕖一同来参见掌门。陵越凝眉看着玉泱手中的那碗元宵,一身掌门道袍的他比从前更显庄严肃穆。
“今夕何夕?”
“正值元夕。”芙蕖走上前,一双水灵的眼睛看着陵越。“师兄……是否想起了屠苏师兄?”
原来又是一年。
陵越缄默不语,转身走到窗前,对着窗外明明月光暗自垂目。其实芙蕖心里清楚,即使陵越很少向人提起屠苏,但他心里一直有他,即使三年之约并未兑现,那人归来之日变得遥遥无期,但陵越一直都没放下。于芙蕖而言,此生还有很多个三年可以等。于陵越亦是。
那晚陵越又去了昆仑山下的那座小城。那儿如今已经发展壮大,但时至今日也还像当初那番万人空巷,万家灯火。妇人小姐们施好粉黛,手持罗帕,出来赏灯。陵越站在桥头,看着这万千灯火明明如月的城镇,心里一阵唏嘘。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光荏苒,却是花灯依旧。
“这位客官,今日月圆佳期,放盏河灯,为心中人祈个福吧!”卖花灯的小贩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小伙子,但语气神态何其相似。
“故人未归,何来圆月,又何来佳期?”
“这……”小贩为难的闹着头,心里默默觉得眼前这位道长深不可测,这圆月不在天上摆着么,怎会没有呢……?
“罢了。”陵越意识到是自己又在执着了,竟去为难一个只求温饱的小贩。心里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便向对方要来了河灯与笔。
陵越好似很少直接叫屠苏的名字,两人一直都是师弟师兄的相互呼唤着。以至于陵越把藏于心中那人的名字跃然纸上时,笔划显得如此生疏。
拿灯点烛时,小贩告诉他,灯既是等,相信故人很快就会从河的那头回来。
有一夜,陵越似乎真的等到了屠苏。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身处小城桥头了,屠苏像当年一样立于桥上,垂目看着满河花灯。三年期约未满,陵越也还未继承掌门之位,一身天墉弟子着装的他远远的站在屠苏身后,逡巡不前。
周围一派冷清,没有烟火迷离,没有烈酒醇香,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却正是元夕。风带来一阵寒梅冷香,缱绻至远。圆月天悬。
陵越突然心跳起伏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谨慎的向前迈出步子。
世间有一二幸事。守得故人归,于花好月圆夜,佳期共赏。却唯恐念想终成痴妄。
陵越朗声道:“师弟。”
对方回过头,清明的眸子与嘴角都留有笑意,熟悉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师兄。”
这样子团聚的时刻陵越曾经设想过无数次,言语组织了千百回。但是真正一对上面,却依旧是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陵越从怀中拿出那条红色发束,递予屠苏。
“当初与你和芙蕖初来此地看灯会,便相中了这条发束,一直想送予你,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着,又缩回手。“师弟,我……予你束发。可好?”
“好。”对方温和的笑容一直没有落下。转过身,细长的手指将辫尾的发束轻轻拆下,青丝于风中散落。
陵越将手嵌入那人墨黑的发丝之中,看着发丝从手指的间隙中滑落,像挽不回的流光。陵越突地用双手环住了屠苏的腰,闭目将脸埋于屠苏颈部,唇间呼出温热的气息。压低那富有磁性的声音,温柔的语气像是诉尽了情话与相思,却只是道了一句:“回来便好。”
陵越睁开眼时,却是孤身一人倚坐于窗前。没有圆月,没有花灯,没有桥头相会,更没有心中那人。有的只是山花欲开,鸟鸣山涧,云烟氤氲。
原来仅是南柯一梦。
迟暮之年,青丝换白发。早已不是从前正值韶华的翩跹少年。
但此生我未负你,至此足矣。
陵越轻阖双眸,心中归于平静。窗外下起并不酣畅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