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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涅磐后的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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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几个月后,我顺利地生产,生下了我的儿子,敏华对我一直很好,婆婆和公公也因为儿子的到来,而喜气洋洋,虽然没有单位接纳我,但因为儿子我也很快乐。
如果不是因为给孩子做满月庆典,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阿勇的消息。为儿子做满月,吴家摆了很大的排场,甚至赛过了我的结婚,吴叔叔非常高兴,他亲自抱着孩子来到大厅,让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和这么多人打招呼。
到场的除了一些官员,还有姑姑,还有我的同学。
我对敏华说,你爸把事情搞得太大,我不喜欢这样铺张。
敏华说,老爷子高兴吗,你还不让他高兴,你看咱爸,咱妈,多高兴,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说,高兴?是啊,高兴,很高兴。但自己明白我还没有摆脱父亲的阴影。
而姑姑呢,整个酒席上都不高兴,也不去抱我的孩子,只是低头喝酒,一杯接一杯。最后,还是同学们有办法,他们历数姑姑的桃李满天下。
说到那个学生有出息,姑姑就会放下酒杯,认真地听一会儿。
其实如果没有人提阿勇,酒席会在一片祥和中落幕,但同学凤却提起了那年以最高分考进京华大学的阿勇。
姑姑和阿勇同时皱起眉头,但他们在酒席的外围,而凤离我很近,我听得很明白。
凤说,阿勇很优秀,当时我们都很喜欢他,但是他没有念完大学就休病在家了,说是得了一种叫“红花”的肺部感染疾病,很严重的,临床没有治愈的药物,可怜的他就靠乡亲们的捐款支撑,谁知现在怎么样了。
“红花”,什么红花,莫不是我第一次进山是所采得那种有毒的红花,莫不是他的病因我而起,而我呢,不但背叛了阿勇,还在这里苟且偷生?心里崩的一声巨响,泪水夺眶而出。
我疯了一般摇着凤,快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凤看到了我眼中的泪,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突然的不做声了,我使劲地摇她,她绑得好好的头发都散了下来,头发遮住她的脸,但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敏华跑过来,抱住我,把我强行拉入他的怀中,姑姑也过来了,安抚我坐下,可我怎么也坐不下,瞪着眼愤愤地说,你们都骗我,你们都骗我。
敏华说,我的好新荷,你看呢,把我们的孩子吓着了,快别不高兴了,我一直想告诉你,但一直没有合适的场合,怕你怀孕动了胎气------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去看看阿勇。
姑姑说,你疯了吗,你看敏华一家对你多好,像蜜一样的生活,偏要向火坑里跳。
我说,我就是想去看看他,你们知道吗,他的\"红花\"病很有可能是我传给他的,你们不知道当时他偶感风寒,我也不知道他有风寒症,让我去吧。
敏华说,你不能去,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原谅你提起这件事,但我不允许你去。
姑姑说,新荷啊,你真的不该去,他和你不相干的。
公公见这边这样吵,总过来,扶着我的肩说,孩子你不能去。
婆婆抱着孩子,愤怒的把孩子塞给我说,整天在家吃闲饭还不老实,还要惦记旧相好,你把我们吴家当什么人了。
公公冲着婆婆伸出手,让她打住。他则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新荷啊,你看,你爸还在狱中,你这样闹对得起谁啊,还有我们家对你,对孩子,对你们三口那一点不好,你找不到工作,我和你妈从不去逼你,你只要在,和敏华好,和孩子好,我们就满足了,我们求的是什么,不就是家庭的安宁幸福吗,你这样闹,我们家还能好吗,再说,我们家和别的家庭还不一样,我们是干部家庭,我们的家庭就要给你和敏华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给你的孩子提供一个优秀的环境,不能敢情用事啊,你要对我们的家庭负责,为我们的家想想啊。
我的泪水还是不停的流淌,似乎要把所有压抑的泪水淌完,我说,我要去的。说着,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大厅的中央,向所有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说,爸爸,妈妈,敏华,姑姑,谢谢大家一直对我的爱护,但我要去的,而且一定要去,哪怕我在山梁上摔下来,我也要去,你们不照顾我的孩子,我就抱着他去,我想有我的两只手,就不会让孩子饿死,我想我只要有手,我也能让自己生存,虽然不如现在体面,但我会活着,会让孩子健康成长。我与我始终追求内心的安宁,但我确实不能安宁,我不能想象,阿勇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而我却在此花天酒地,他的病是因为我,因为我,如果我不去见他,可能我走进坟墓都不能安宁。请大家理解我。
公公把脸沉下来,说,你既然要去,你就去吧,但你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孩子也不能带走。
敏华抱住我说,新荷啊,还是让我和你一起去的,在学校时都是我和你一起去找他,说着泪水竟然在他的眼中淌下来。
婆婆过来说,敏华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和敏华第二天就动身了,我们去了岭红镇,走过开满山花的山梁,红花开满了山野,随风摇曳,烂漫无比,敏华说,这里真美。
真美啊,但那些红花是有毒的,阿勇曾经说,山上越漂亮的花,往往毒性越大,阿勇可能就是中了这种毒------,
我还没说完,这是走来一位白胡须的老人,他很健硕,满面红光,身后背着一个竹筐,筐里放着一把小镰儿,我问,老大爷,给你打听个人知道吗?
他说,说吧。
你认识岭红镇的白许村的阿勇吗?
你说的是那个的红花病的阿勇吗?
是,是,就是那个在京华大学就读的,生病的阿勇。
姑娘,你还找对了人,我是白许村的赤脚医生,我就是给阿勇治病的,才到山里给他采药。
他现在怎么样了,好了吗?
情况不妙啊,他家已经全部变卖光了,这不村里人凑钱给他治病,大医院住不起啊,这不该用中药治疗,像我这样的老药师友用上了吆,不过阿勇依我看,活不了十天半月的就会不行得,这孩子真的命苦啊。
大爷,那你领我们去吧,我是他的同学。
山路非常难走,到处布满荆棘,敏华说,这破路早该修了。
是阿,小伙子,去年省里拨款说要修的,却偏偏县里除了一个贪官,他把人民的血汗钱给吞了,他真是缺了八辈子的德,我咒他断子绝孙,咒他不得好死。
一路上我是沉默的,但我沉默的内心被老人的话深深刺伤,一路上不敢抬头。
忽然老人惊叫了起来,你们看,就是这种花,红花,阿勇就是在感染风寒的情况下得病的。
我蹲在花旁,那红艳艳的花瓣闪着阴毒的光,是的,我就是采的这种花,我只轻轻一击他,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走进村里,村里人一看是陌生来客,我和敏华的身后就聚集了很多人。有妇女,有小孩,还有些老人,他们窃窃私语,一起和我们来到阿勇家的门口。
我以为我就要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阿勇了,我一说我的名字,阿勇的妈妈一下子把门关上了。
她大声说,你走吧,姑娘,你和阿勇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已经把阿勇害得够苦的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这下人群“哗”的一声,将我围拢来,首先是老人们对我品头论足,呵,没看出来,这是阿勇的什么人。
再就是站在后面的孩子们,他们垫起脚尖,说着,让我看看。
我已泣不成声,说,阿姨,我知道阿勇的病是因为我,是我的责任,但我深爱着阿勇,我们当时是恋人。求求你,让我见见他。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些妇女冲上来,看我长什么样子。
她又说,这也不行得,你忘了你是贪污犯的女儿?
人群里乱了起来,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大家快看啊,她是贪污犯的女儿,柳爱国该死啊,他贪污了我们的修路款,他的女儿又把我们的阿勇害成这个样子,你说,她该打不该打。”
敏华紧紧地护着我,他张开双臂,面对村民,背朝着我,我看到石子抛过来,我看到妇女们甚至拿着锄头跑上前,他们要痛打他们的敌人,敏华后来说,当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太阳正在一点点落下去,残红变成绛红,白云不再飘飞,在天际静静的拉成一条黑线,森森的像条暗河,黑暗就要来临,黑压压的人群惊飞了归巢的鸟儿,石子打在身上,妇女们拿着锄头,面露凶光,口吐唾沫,狗崽子,狗崽子。
万千的利剑同时穿透我得心,我没有回头看看备受凌辱的敏华,贴着门,泪流千行,我说,我要见他的,阿姨,我爱他。我们的爱是纯洁的。
我紧紧的贴着门框,敏华站在我的身后,已经有人轮起锄头打他的腿,我听见他“哎呀”一声,但他没有倒下,还是那样让虚脱的我靠在他的身上,我感觉,我和敏华现在可能已不仅仅是夫妻,更重要的我们是相互支撑的朋友。
还是不行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怀疑,泪水顺着脸向下淌,淌的什么呀,我是贪污犯的女儿,这一生可能都无法改变,流干了也是没用的。忽然我大声说,我和阿勇亲吻过,拥抱过,我们爱过啊。
但门内依然没有动静。人群却沸腾了,我明显的感觉到敏华已不能支撑了,我回过头来,面对着青山,面对着愤怒的村民,面对那辽阔的大地和潮一样涌上来的黑暗。
我双膝跪地,我大喊:“父老乡亲们啊,在这里我替我爸爸和我自己向您们赔礼了,是我,让阿勇躺在病床上,是我爸让你们没有好路,我们是有罪的啊,我爸爸已被绳之于法,判处了15年的监禁,请您们惩罚我吧。但在惩罚我之前,我用我的生命向你们请求,我要见见阿勇,因为我们真的爱过。”
敏华蹲下来,用红肿的手抱住我的头,将我的头轻轻的揽入怀中,生怕我有任何伤害。
我唱那首《大海啊,故乡》,阿勇最喜欢的歌: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生,海里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起,海浪涌,随风飘流四方-----
我的嗓音有些嘶哑,但我还是让我的歌声高高飞扬,歌声飞过屋顶,飞过那些静默的树梢,所有在场的人都静默了,妇女们放下锄头,惊讶的瞪着眼睛,孩子们则张大了嘴巴,鸟儿们安静的栖在树上,看那树叶在风中轻轻的翻飞,我就是要唱给亲爱的阿勇,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听到!
我还没有唱完,门内一个弱弱的男声说,新荷?你是我的新荷吗?
我是新荷。我大声说,泪水淌进嘴里,
我要见新荷。又是门内那个的声音。
心儿一阵狂跳,我就要见到阿勇了,我们整整分别了三年,白云不再飘动,鸟儿不再飞翔,泪水淌下来,淌过纵横的心田。
门终于被打开了,——门内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女人很憔悴,苍苍的有些黑的脸色,发髻儿在脑后用青绳系着,浅色上衣和黑色裤子上都打了补丁,但洗得很干净,她的眸子被泪水浸润得黑亮亮的,而冲着门口的屋子里左侧,放着一张床,那床上就躺着我日思夜念得阿勇!
我说,我是大海的女儿,我说过也带着阿勇去海边,看那云卷云舒,听那潮起潮落,那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啊。
他妈走上前,赶紧扶起我说,好孩子起来吧,快去看阿勇吧。大家都散去吧,看在我的面子上,饶恕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病入膏肓的阿勇,很瘦,很瘦,整个人就像一个骷髅,但他的眼睛却因为我的到来而闪着光采,他伸出手,挣扎着想起来,但无论怎样,他就是坐不起来,泪水划过他的脸。
我抓起他的手,轻轻地握着,这双手已经柔弱无骨,连捏一个苍蝇的力气都没有,想起我们曾经手握手的要创造世界,曾经在那青春豆蔻的岁月中手握手的满脸绯红,泪水也淌了下来,我把阿勇得手轻轻贴在我的脸上,说,我来了,阿勇。
他说,你,新荷,还在吗?我——,——那封信,阿,那封信,我一直没回,我站不起来了。
“是我让你感染了红花病!”泪水掉在我坐得床前,打在阿勇得手上,流不尽的悔恨,为什么得病得不是我,其实我早已经活够了,在那些卷进政治风浪的日子里,在政治交换强加给我的婚姻中,我早已厌倦了生命,我不知自己为什么活着。如果我的泪水能够洗刷我的罪过,那么我情愿站在这里让今生的泪水淌完。
不要走阿,我需要你,我爱你。
我不走的,我要陪着你,到永远,我们还要把家安在大海边,天天看日出,天天看那美丽的云卷云舒,听那梦幻的潮起潮落。
阿勇的泪水又一次流下来,他被我的话感动了,我站起来,他以为我要走,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慢慢低下身子,吻干他脸上的泪,一切都是因为爱而起,就让一切因为爱而结束。外面起风了,大风带着夜晚的清凉,裹着干枯的朽叶缓缓地飘落,阿勇就是一片树叶啊,他缓缓地飘落,落在这张床上,把一切的疼痛留给了自己。
在白许村的九天中,我和阿勇就这样久久地望着彼此,真得想留住他,用我赤诚的心。我告诉他,现在还不到秋天,外面的树很漂亮,很远的大海上也很清凉,云儿飘起来了,唱着一首歌谣;海鸥飞过来,给我说着很多故事,------
每天我都会便告诉他这些事情,我知道他想知道外面的事情,他在床上躺了太久了。
在白许村的第九个晚上,我照例抓着阿勇的手,给他将我们大学的故事,我说,我是那样一个任性的女孩子啊,不懂和人交流,不愿参加集体活动,喜欢夹一本破书,在校园的树林里独自看书,或者合上只看那夕阳晚照,晚霞飞起来了,当时我就想啊,我死后肯定会化作一只独鸟,飞过那些寂寞的蓝天,到大海上,远远的看风浪------
阿勇笑了,他的笑在眉眼处徐徐展开,而他的手却缓缓地松开,他说,“我再也睁不开眼了,但你的故事真好听,多想再听啊,就等以后吧,”说完他就沉沉的睡去了,从此再没有醒来。
我们安葬阿勇的那个晚上。天边的彩霞格外绚丽,夕阳久久不愿离去,它将它最美丽得光辉献给大地,满山得树和花都笼上火,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野花的香,山是不应寂寞的,因为有阿勇来作伴,因为阿勇就是阳光一样的男孩啊!我对着大山喊:“天空是倒过了的海,阿勇,你看到了吗,云卷云舒,你听到了吗,潮起潮落?”
满山都在回荡我的声音,敏华撒下最后一把纸钱,擦擦眼中的泪说:“跟我回去吧。”
我说,好。泪水又一次掉落在我踩得大地上,为敏华地苦心。
“为了阿勇,就让我们好好生活吧,我们把家搬出来,搬到有海的地方,给你自由,好吗?”他深情地望着我。
泪水无止的流在心底,我不知它怎样才能流到尽头,在寂寞的街头,我和敏华相互依偎着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