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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章 ...

  •   殢無傷經拐角處見侍女竹枝舉了竿子在撈樹上的棗子,見他來後也不退讓反而脆生生喚了聲“大俠”。殢無傷看她兩鬢皆是汗珠便知已忙活不少時日,然而長草鋪漫的地上只有零星幾顆青果,腦中突然回想起往昔相同情境,心下一動,路過果樹時劍氣一掃,尚未成熟的果子便盡皆摧折下來。

      竹枝從袖中取出布巾一顆顆細心收撿起來,見殢無傷依然不緊不慢朝前邁著步子便笑著大聲道:“謝謝你啦,夫人早前路過這裡見著青棗嘴饞,可忙活了我一下午哩!”

      殢無傷眼神稍起了波瀾腳下卻未停頓,穿過花圃果園當中碎石鋪就的小路,沒多久就走到一扇門前。

      他剛在門口站定精緻的雕花木門便從裏面打開,無衣師尹穿著紫色常服笑盈盈看他,溫和道:“你過那棵棗樹我就聽到了,是否堪比武林俠客聽葉落而知人聲?”

      殢無傷卻不笑,逕自走進師尹書房。他剛剛奔波了三百里,白衣上面都染了風塵,然而他一貫氣息平穩悠長,周身寒意怎樣也驅除不盡。

      無衣師尹習慣殢無傷從來的冷眼以對也不感傷,揭了一邊的毛巾泡進備好的溫水之中,擰干后遞給殢無傷。

      殢無傷也不推辭,沉默接過后將臉和手擦拭了一遍,轉身搭在角落的漱洗架上。

      無衣師尹待他一切安定下來又招呼他坐下,親自倒了杯茶放在他跟前,殢無傷不飲無衣師尹也不多說,只微笑問道:“此行你還安好?”

      殢無傷便從懷裡掏出一封染血的信放在桌上,無衣師尹拿過一看,便在信之末尾見到軍尹方正清晰的官印,眼眸當中深藏的凝重便又深了幾分。他將信件重新放好然後擱置在桌上,柔聲道:“這次多謝你,若真讓軍尹這通敵賣國的信件到達佛獄,我恐怕慈光邊境將不太平。”他頓一頓,目光近乎愛憐道:“你要什麽?我想謝謝你。”

      殢無傷清凌凌的目光在無衣師尹臉上流落片刻又自然移轉開來,他冷淡道:“我留在這里只為一個承諾,十年期滿自會離開,你並不欠我什麽。”

      無衣師尹克制著不讓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然而到底克制不住莫名心痛,他每見到殢無傷的時候會感覺甜蜜又心酸,而在殢無傷一而再再而三提及那個承諾的時候他卻只覺得絕望。

      不論他說的做的再多,殢無傷眼中心內只有一個即鹿,就是她死了也沒變過。

      也許,正是因為她死了!

      無衣師尹無可抑制地又想起即鹿臨死那晚他親自送藥過去時候的場景,那時那個曾經喜歡潑皮打鬧拿著竹竿護住他的女孩在油燈映射下依稀有了柔和眉角,而她正拿了針線慢慢縫補一件小孩穿的新衣。師尹便笑道:“你最近做了很多,初兒穿到五歲也穿不完。”即鹿便在燈下抬起頭輕輕一笑,咬斷絲線以後輕道:“我總怕自己到不了那個時候,能做多些便多些吧。”

      無衣師尹總覺得即鹿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他手上烏黑的湯汁的,莫名便覺得心虛,然而即鹿十分順從地從他手中接過瓷碗然後將藥湯一飲而盡。她曾很有些棱角的面容在有了劍之初以後豐腴平滑許多,臨窗靜坐的時候便仿佛是相思明月樓上企盼良人戴月而歸的閨閣女流。然而她之目光卻是從未變過的,一如既往的堅決、果決,甚而決絕。

      到此師尹有些不忍再看,陪她說了些話后便離開了。第二日他再去看即鹿的時候她已安然辭世,他想想昨晚情景,竟只記得她最後一句,“哥哥,你會善待初兒的,是么?”

      他是應允還是如何已記不清楚,只是之後他將即鹿喪禮操辦得格外隆重,碎島雅狄王如他所料偷偷前來弔唁,他便聯合了當時同被碎島勢力威脅的佛獄中人將其剿滅。此一役碎島頓失明主,這許多年來也無法再暗中擴張版圖,他也漸漸被弭界主重用手上握得實權,得以實現昔日一宕慈光污穢的豪情壯志。

      這路上多少風雨而今想來已不甚明瞭,他為昔日理想得到過什麽失去過什麽也一時並不明晰,唯一記得的卻是在他入慈光為官后不久就遇到了殢無傷,而這個仿佛冰雕雪砌的人便陪伴他幾乎整個宦途——幾近十年!

      思及此無衣師尹內心便有些異乎尋常的柔軟,他忍不住握住殢無傷的手,輕柔近乎懇求地說道:“留下來,今晚。”

      ***

      有關無衣師尹與那名冷情劍客的關係他之府邸並非毫無傳言,即使只是極私下地談及,要真正避過他之耳目卻也不簡單。然而師尹並未就此禁口便連師尹夫人也從未對此說過一二,久而久之便只當是好事者傳播謠言,再無多少人相信了。

      然而事實究竟,卻是無衣師尹同他那位夫人相敬如賓卻無多少感情,他一腔深情盡付了那名冰冷疏離的劍客,縱然那人從來都捨不得給他半點好臉色卻也一步後退不得。

      無衣師尹在遇上殢無傷之前從未料得到世上竟然真有一種感情可令即鹿枉顧他之意願生下敵對者的孩子,也未想過自己竟也會有朝一日恨不得將一顆癡心掏出只肯讓一人展顏。

      他在就職途中遇到殢無傷時那位絕世劍客為他解決一眾攔路的土匪,那時他只是覺得此人有著疏離世情的高潔態度,仿佛高嶺之花不可攀折。相處日久便漸漸識得這人真性情,那是一顆全未經俗世浸染的純美心靈,縱使時移事轉萬象更新卻可以乞求不變。

      無衣師尹最初只是欣賞,然而時長日久總有些東西被時間發酵成其他滋味,待他察覺時那份感情捅破一層薄膜洶湧著擠佔他心之場所,他內心僅剩一處柔軟之地在即鹿死後幾乎就被殢無傷占了個乾淨。

      那份感情如此真摯而強烈,他料想自己今生恐怕再不會有這樣濃厚而激烈的感情,便是說服著自己放棄最後也捨不得。他原先是想帶著這份感情過一輩子的,殢無傷十年期滿便會離開,他若有幸南山終老也可懷了這麼一點年輕時候的無瑕心思慢慢懷想,那時候便是對方一張總無好色的臉怕也會因回憶沾染上幸福的輪廓。

      然而有些事情不如預期有的驚喜來的太快,也是一日殢無傷出外為他剷除一名對手,地點竟在城中最知名的煙花之地。在快速了斷那人性命之後殢無傷回來報與師尹知曉時臉頰通紅,向來平和的呼吸聲都帶著高熱濡濕,師尹一見便知他恐怕是在那醃臢的地方吸了些助興的香粉便忍不住打趣了他一句。

      誰知冷漠劍者那一刻的神情竟是師尹從未見過的懵懂天真,他驚異于殢無傷在情事上面的純粹,又一種心思卻忍不住升騰上來。

      善心難築,邪意難消,無衣師尹絕望地發現他不能如理智告誡地遠離眼前人,相反他欲是想要撤退,下一次見面的喜悅與想要靠近的心思便愈發強烈。飲鴆止渴,怕是能極貼合他那時心思。

      他最後寄希望于殢無傷會揮開他伸過去的手然後如往日轉身便走,然而那名劍客竟沒有。在他將對方壓倒在錦緞的被面肆意輕薄時他或許有過那麼一刻的清醒去思考為何沒有遇到抵抗,然而一切理智全然消散在劍者與外表並不相符的溫熱內里。他攬著那勁瘦的腰肢膜拜似的親吻上對方下巴時只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如此美妙而虛幻,讓他幾乎捨不得閉上眼睛,恐懼明日真實的來臨。

      ***

      無衣師尹醒時殢無傷已經走了很久,他躺過的半邊床榻冷而平整,仿佛從來無人用過。

      空氣中還瀰漫著些情事過後曖昧慵懶氣息,與師尹室內慣用的燻香一混,便是另一種勾魂攝魄滋味。他一人躺著時細細嗅著那味道,久已無嗅覺的鼻子便仿佛可以透過那繁雜的氣息嗅到零星一點冰雪,然後便為這一點餘留而忍不住捂眼輕笑起來。

      但這沉淪不容得太長時間,無衣師尹過了片刻后起身漱洗,他將窗戶開了些那些讓人心醉神迷的滋味便慢慢被風帶走。他拿了一支筆,硯臺中墨汁濃淡正好,他筆尖一蘸便在攤開的白紙上默默書寫,歷數軍尹驕奢淫逸欺上罔下通敵叛國等諸多罪狀。

      這些事情埋在他心底很久,像如今這樣一筆促就是在腦中回想過無數次的事情,無衣師尹寫著寫著便覺得自己的心被分成兩半,一半為這人即將落馬而欣喜,另一半卻又覺得慈光有此重臣原先便是極悲哀的事。

      這時候傳來清晰緩慢的敲門聲,師尹頓時從先前心情中抽身出來,他將周身一整后拉開門,便看到夫人站在門前,嘴角噙著一絲矜持笑意。她看著他,目光是柔和且敬仰的,竹枝在她身旁調皮地沖師尹做個鬼臉后就跑開了。

      師尹側身讓夫人入內,她便將備好的食盒放在桌上,輕聲道:“我聽聞殢大俠昨日風塵僕僕趕回想來夫君當為之事已然無礙,但我恐怕夫君輾轉反側將挨不到用早膳的時間,便自作了主張讓廚房備了些清淡小菜。”她說到這裡時略抬頭看了師尹一眼然後低垂眼簾,“還望夫君莫要怪罪。”

      無衣師尹便牽過夫人的手,淡笑道:“怎會,是夫人賢良師尹有福。”他說著又鬆開手坐下,拿了夫人擱置好的銀筷夾了小籠包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師尹吃了不多便擱置了碗筷,夫人低垂著眉眼收拾起來,他見著對方雙手細白纖長,撫摸上去的感覺是極細嫩柔滑的。卻又無可抑制想起劍者那雙手,虎口指尖等處是厚厚的老繭。他們在床笫之間時殢無傷會用那雙握劍的手攔住他的臂膀,有的時候因為用力那厚繭便仿佛要摩擦掉他一層皮,那種綿密而火辣的痛感只在事後才清晰地傳遞上來,他想著,卻不真正覺得疼。

      ***

      後面的幾天無衣師尹有些忙得找不著北,弭界主將徹查軍尹的事務攤在他頭上,他每日便顧著從繁如星海的陳舊案宗中理出界主想知的真相,又得抽空去視察軍尹家産盤點的過程。他不得不寅時便起開始處理公文,卻到亥時才得洗去一身疲憊。夫人是極賢良的女子,即使師尹總以公務繁忙鮮少與她同床,這時候卻也會在三餐時送上一些精緻的餐點。

      師尹最初不覺得有什麽,只是有一日竹枝躲著夫人偷偷跟他道:“夫人早晨給您備膳的時候手指受傷啦,您要不要過問一下。”

      無衣師尹一怔,這才察覺夫人收拾餐碗時顯然比平日動作緩慢許多,遂放了剛要打開的卷宗,微笑道:“今日便先到此吧,我也得好好休息一下。”他走到夫人身邊,輕聲道:“擱在這兒等人來收,我聽說你嘴饞園中的青棗,這時節打下來滋味是極好的。”

      夫人略微赧然地掩嘴輕笑,道了一聲“好”。

      無衣師尹便同夫人慢步到了書房前面不遠的果園,師尹最先到這府邸時此處是雜亂無章的一堆花叢,他是極講究的人,便令手下將這一片重新開墾然後畫了一張草圖,再請了花匠在幾處栽培了些種子。師尹的花圃裏面並沒多少珍貴種類,而是他與即鹿還在偏遠村落時多見的一些,剩下來的空地便交給了即鹿,她便不遺餘力地栽了許多果樹,說不同時節便有時鮮果子吃。

      小時候即鹿是極愛上樹摘野果的,每次捧一裙子后便小跑著趕回家拿給師尹,他那時候必然是在讀著詩書,見妹妹這樣也不笑話她花臉,只是小心擇出裏面有毒的種類然後將剩下來的清洗乾淨,自己挑一兩個餘下的還是即鹿的。

      那時候,他與即鹿兩人相依為命,感情,是極深厚的。

      無衣師尹尚陷在回憶之中,突然聽聞竹枝清亮的聲音,她道:“殢大俠真是個好人哩,功夫也真俊,那天他就那麼一經過這樹上的果子就唰唰往下掉,可比我忙活一下午好多了。”

      師尹一怔卻沒說話,反而是夫人在竹枝腦袋上輕敲了下,哂道:“我就那麼隨便一說,怎就值當你費那個功夫,還勞動殢大俠。”

      竹枝撇著嘴反駁,無衣師尹卻沒完全聽清,他每每發現他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因繁忙公務而不曾記起殢無傷,卻會在那個名字出現的第一時間心潮波動,再也平息不下來。

      ***

      無衣師尹提著一壺酒踏上寂井浮廊時,腳下木製的過道發出細微的聲音,殢無傷坐在屋頂上于漫天風雪中凝眸看他,面上並無表情,無衣師尹瞧著瞧著,左胸膛內仿佛最綿密激昂的鼓點便慢慢安定和緩下來。

      師尹到了小屋前逕自坐下,解了泥封以後拿竹葉沾了滴酒水放到鼻尖輕嗅。其實很久以前他便聞不到世間千般滋味,只是他總確信殢無傷身上必然有冰雪初綻的香氣,那氣息清冷且純粹,便只是站在他身邊,鼻端下縈繞的血腥氣便漸漸消散,然後可以嗅到竹葉之上冷冽的酒香。

      他跟自己說,你看,你喜歡那麼個冷冰冰的人也不是毫無道理的。

      殢無傷的酒量並不好,他的劍仿佛天山頂尖的雪,走的是極蕭瑟孤絕的路線,他這個人便也有了這樣的味道,仿佛這紅塵俗務俱不染心。

      無衣師尹第一次提酒過來的時候殢無傷只飲了一杯便醉的不省人事,可憐師尹爲了照顧他生人勿進的脾性,不得不勞苦了讀書人捉筆題詩的妙手,將這醉鬼抱回屋中。只是在他見得殢無傷酒醉時酡紅了平素過分白皙的臉頰,甚至會無意識踢打著棉被時卻又覺得,這人要是多醉幾次縱然他需得更多勞力,卻也是極美妙的事情。

      也只在這個時候殢無傷不會睜著一雙清明的眼睛盯視無衣師尹一身混沌,就算是不說話,目光卻仿佛刀子,一刀刀戳進他心裡。

      殢無傷卻是不解無衣師尹每每內心驚濤駭浪,學他模樣右手一拂,便拈了一片被風帶過來的竹葉,他手腕一送那葉子繞著酒罎打了個旋兒又飛回來,他兀自背靠在寂井浮廊的宮燈上,指尖微抖一滴酒液便順著葉的脈絡順流下來。

      殢無傷並不識酒卻會識人,所以他斷定這酒該是極好的。但他並不讚歎,反而道:“這一次,需要我為你做什麽?”

      無衣師尹一笑,道:“你便如此斷定我往來於此只是爲了差遣你?”

      殢無傷不客氣地打斷:“直說正題于你而言該不算困難。”

      師尹卻低下頭看酒罎當中微染碧色的水波,搖頭道:“你在我身邊多久了?”

      殢無傷並未立刻回答,轉而又道:“你斂首垂眸是為避眼相為我所察么,這一次你又希望此問題導向何種令你滿意的結局。”

      師尹撥弄竹葉的手一頓,苦笑道:“我在你眼中,永遠這樣一身城府難以入目么。”

      殢無傷又不答,他之目光又縈繞在寂井浮廊終年不絕的白雪,伸手欲捉,卻雪過無痕。

      無衣師尹突然道:“如果我說,請你繼續留在我身邊……”

      殢無傷倏忽移轉目光,無衣師尹被那直率坦蕩的情緒一激,差點起身落荒而逃。

      他想他該是沒有看錯的,那視線當中滿滿的嘲諷。

      ***

      竹枝跟師尹說起夫人已有三月身孕的時候他並不十分意外,然而正作畫的筆卻依然頓住,大滴濃墨點染在紙上疏淡有致的寒梅中間,便仿佛丑角臉頰上挑著一根毛的黑痣一樣可笑。

      他將這紙掀起揉搓一團扔在一邊,抬頭對竹枝道:“去夫人那兒吧。”

      竹枝歡快地應了一聲。

      ……

      從夫人那處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夫人在門前殷殷提醒他更深夜重,莫讓案牘勞務消磨了身體。他從容應答,回到書房后獨自在書桌后坐了一宿,天明起身時渾身僵硬,動動指頭都錐心刺骨的疼。

      他總是習慣在大腦空閒的時候去想念殢無傷,縱然看不到,念著總是好的。但是如果那人真的過來又要怎麼說,即使殢無傷不在乎,便如同當年不在乎師尹娶妻,但對自己而言,到底是不一樣的。

      無衣師尹是極在意會否讓一個女人懷上自己的子嗣的,那個意義與當年權衡之下不得不迎娶夫人全然不同,而他既不愿因藥物摧折夫人的身體,便令府上嬤嬤注意夫人月事時間,然後依循醫書記載,每年只在特定時間與她行房,是以他們成婚五年也無子嗣。夫人憂心是自己問題有意讓他再納他也只一笑揭過,然而真實如何,也只他一人知曉。

      思及此師尹越發察覺自己的卑劣,他入京為官的前五年縱然是學了些手段卻並不如後來無所不用其極,還稱得上一身傲骨嶙嶙硬咬著三大朝臣之一的京尹不放。京尹最終如願被扳倒他也因此下獄,蓋因京尹為官多年黨羽眾多一昔剪除實屬不智,界主為安撫京尹手下門生便決定將師尹當做棄子。那時他已被打入獄,殢無傷深夜時孤身一人入獄探他。

      那時候說不開心是假的,他甚至想著是不是這個人也跟自己抱有相同心思。但期冀越是火熱真相越是冷酷,殢無傷見著他一身憔悴目光不變,只道:“十年未到你不能死,跟我走。”

      無衣師尹卻避過劍者伸過來的手,退到牢獄冷硬的石板邊上,思索了一陣后道:“若我此刻跟你走那便是向天下公認我之罪行。”

      殢無傷冷道:“若不走,那便是將命留下。”

      無衣師尹看他冷淡眉目不知怎的就生些無端勇氣,他略側過身,視線停留在角落一團髒亂的稻草,輕道:“今日凌晨有人來見我,他對我說可保我無恙。”

      殢無傷眼神一凝,“條件。”

      “我娶他的女兒。”師尹輕聲說,仿佛帶了些笑,“他是慈光有名的人物,二十年多年前數度解慈光邊境之危,為此他夫人命喪敵手,自己也斷了一雙腿,如今膝下只得一女。”

      至此師尹覺得自己笑得愈發自然,怎會不了,那是多大的殊榮!

      “他雖無實權卻也因此不被忌憚,兼且與界主早年有舊是以說話極有分量。便是此人今早尋我,他道,只要我娶他的女兒,他保我無虞。”

      初聽聞這個條件時無衣師尹直接一口回絕,他心之所系只為一片風雪,再多殊色也只是憑空一筆,入不了他之眉畫。然而那位久經世故的老人卻仿佛明瞭他心思,也不大怒,只淡淡道:“你有三日。”

      三日以後便是行刑之日,那時候,誰也挽回不了。

      殢無傷聞得此言時是有些恍神的,他瞧著一身牢服的人在那暗室一站便無端自成一股風流,再看對方嘴角淺顯笑意,腦中便想起七年前一日,他報得一族血仇后空落落行走在街上,那時天色已晚并下著瓢潑大雨,他抱著墨劍不知該到何處,肚腹空冷也不在意,隨意撿了處還亮著燈的屋舍前坐下,看階前雨點滴,便好像這世界之大,只剩下他一人。

      那時有一只戴了綠鐲的手開了門縫給他推了碗飯出來,菜色新鮮,還帶些溫度。他端起碗來覺得喉頭哽咽,將飯菜吃光以後拿雨水涮了碗放在門前,按著墨劍頭也不回地走了。

      兩年后他無意遇上赴京的殢無傷與即鹿,後者在土匪流竄的時候極有膽識地掀開車廉走下,左手腕上,赫然是相同綠色手鐲!

      ……

      最終殢無傷按劍而走沒再回頭,他道:“權衡之下,你已有決斷。”

      ***

      無衣師尹有一月的時間未去寂井浮廊尋殢無傷,對方便也真的不曾主動到他之府邸,相詢是否有事。

      這結果讓師尹有些涼涼的歡喜,一面想著若對方果真從未動心那自己就此放手便也不算傷害,又一面想著他將這人揣在心中這麼多年竟也沒等得他為己溫暖那一刻,那多遺憾。

      他開始在心中構思五個月后殢無傷離開時候的場景,那時他的孩子呱呱墜地,而他唯一愛過的人轉身便走,毫不停留。前者他覺不出歡喜,後者也慢慢只感到鈍鈍的疼了。

      然而有事打亂了他所有預設的場景,夫人一日午膳時突然昏迷,大夫診斷之下是有中毒跡象,並不深,但若不將胎兒拿掉,母子皆損。

      夫人從來是嫺靜溫婉的樣子,平日做些懲戒淘氣的竹枝的舉動時也和聲細語。她向來是脾氣極好的人,這時候卻嘶啞著聲音喊著“不要帶走我的孩子”,師尹縱然對她並無多餘情愫,就這麼聽著也覺得心酸。

      然而大夫卻給不出其他辦法,師尹將一城的醫生都請盡了,最後才得一線生機。

      那位大夫據聞早年是供奉的太醫,年老后請辭在野,被師尹請來的一位大夫舉薦。大夫年近八十卻耳聰目明身體硬朗,為夫人診脈之後卻並未給出打胎的建議,只道:“備後事吧。”語罷要走,師尹急忙攔住,他見這人神態便知必有其他法子,便極誠懇地追問是否有其他可能。

      大夫看了他一眼后道:“那法子,有與無並無差別。”

      師尹便問:“為何?”

      大夫道:“慈光之塔從來無雪……與上天界交壤之地是一塊陡峭山嶽,這你當知。”

      師尹點頭,那大夫便續道:“此山嶽以西的部份卻有積雪終年不化,而在雲層之上據說生長著一種花,此花可解百毒。”想想又搖頭道:“所幸夫人現今中毒不深尚可保住母親生機,若真正往返一趟縱然是快馬加鞭,也恐怕時間不夠。”

      無衣師尹便想起殢無傷來,那人有著極超絕的劍術,卻也可以往返三百里而氣息不亂,他當是最適合的人選。然而他卻不想拿這事叨擾那人,縱然他明瞭這是唯一生機,但他依然未準備好,怎樣與那人說離別。

      師尹這麼想的時候殢無傷卻進了房間,他看也不看那大夫一眼,目光鎖定師尹,如常道:“七日后,我將此花帶來給你。”

      劍者轉身的動作過分利落灑脫,師尹想伸出的手只能停在寬大的袖中。這時候竹枝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四周看了一眼最後疑惑道:“殢大俠了?我請他給夫人輸送真氣,據說那樣可治百病!”

      無衣師尹勾起一個微薄笑意,輕道:“剛走。”

      ……也許再不回來了。

      ***

      等待殢無傷的那七日是無衣師尹一生當中再未品嘗過的忐忑心焦,他鎮日惶惶,在書桌前處理公務總疑心劍者隨時會推開門帶來一室寒霜,于花圃靜思時又總覺得有那麼一雙眼睛透過極遠的距離平靜而執著地看他。

      夫人的希望還未到,他卻覺得自己先絕了生機。

      所幸在那以前殢無傷回來了,是在第六日午夜,他收拾了一卷書冊正要沐浴休息,便聽聞果園那處傳來極細碎的響動。那可能是巡夜的下人甚而是迷路的野貓,但無衣師尹開了房門偏執地往那處走,他腳步急促且輕盈,未幾便見到果樹剪影之下的兩條人影,仿佛是在交遞什麽東西。

      師尹便問了一聲,“回來了?”

      那邊立刻傳來竹枝清脆的聲音,“是啦,可殢大俠怎樣也不肯親自去見您非要我給您……”

      無衣師尹面色立刻一變,他快速走到兩人跟前,問道:“你受傷了?!”

      殢無傷開口,聲音帶著疲勞的喑啞,他道:“我該走了。”

      無衣師尹便低低笑起來,這笑聲在深夜顯得森然恐怖,竹枝見狀不對,偷偷溜走了。

      師尹輕道:“你對我之諾言從來不假,是什麽原因讓你竟要放棄遵守了十年之約。”

      殢無傷並不應答,這時候一陣風起,他臉上覆蓋的陰影便晃動起來,無衣師尹瞧見他面色異樣蒼白,唇卻帶著烏青。

      師尹又上前一步,他伸手撫摸劍者冰冷的臉頰,輕道:“這是,毒?”

      殢無傷卻只在樹影下靜靜看他並不說話,無衣師尹覺著手下僅剩的溫度愈發流失,心中呼啦破開一個口子,再也做不得往日生殺予奪的鎮定,躬身將人打橫一抱,口中大聲喝著,“來人,來人!”

      殢無傷從他臂彎見著師尹慌亂模樣,握劍的手松了松,嘴角勾起一個幾近于無的淺笑。

      ***

      大夫為殢無傷診脈之後久未說話,最後橫了殢無傷一眼,哼道:“傻子。”

      殢無傷面色平靜並無痛楚,但他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師尹忍不住將他十指納入掌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極小聲的詢問道:“怎樣醫?”

      大夫卻不看他,自顧收拾著醫具,口中道:“這位俠士與尊夫人中毒相同,只是先前因功體深厚並不影響,然而此毒有一特性,欲是運轉內力欲是發作迅猛,以他功力超絕在取得那花時若自行服下運功調息自可無礙。如今,藥石枉顧,再無他法。”

      師尹握住殢無傷的雙手突然猛烈顫抖起來,他不敢看這人,卻聞殢無傷道:“離別在即,我想向你討要一物。”

      師尹便扯出一個笑,了然道:“是那隻綠鐲?”他從書桌旁取出一個樸素的木匣將它放到殢無傷跟前,劍者抬手將鎖開解,便見到裏面深綠色的鐲子襯著紅色的絲絨,玉色清透好像要滴出水來。

      師尹道:“此乃家母所賜,即鹿那樣厭憎胭脂首飾的人,也至死都戴著它。”

      殢無傷看了那綠鐲許久卻未伸手觸摸,又將木匣合上然後珍而重之地抱在懷中。

      無衣師尹看他這無悲無喜模樣,內心叫囂著想要將一樁埋藏多年的秘密說出來,那心思呼嘯著卷過他腦海他幾乎克制不住這樣做了。然而最終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又是權傾朝野的師尹該有的從容氣魄。

      殢無傷收了木匣后站起,起身的瞬間身形飄忽了一下,師尹伸手欲扶,他右掌豎起做出抗拒的姿態。

      師尹便道:“遍訪天下名醫,總有人可治你之癥。”

      殢無傷一步步走到門口,聞言頓也不頓,只道:“至今為止,你我恩怨兩消,莫來尋我了。”

      無衣師尹輕笑道:“怎會,十年是你與即鹿之約,無衣師尹尚欠你許多恩情。”

      殢無傷前行的步伐仿佛是停滯了一下又好像沒有,最後他左手按住墨劍右手捧著木匣,穿過師尹家的花圃、果園,慢慢消失在視野當中。

      無衣師尹在他走後許久才伸出手,又緩慢垂下。他頹然癱坐下右手按住眼睛,輕輕道:“別走……我想你,在我身邊……”

      ***

      夫人來尋無衣師尹時他已收拾了心情整點了裝容如常在書桌辦公,夫人將一壺茶放到他觸手可及之地,柔聲道:“夫君,該休息了。”

      師尹筆下一頓,如言罷了公務。他端起夫人新斟的茶水呡了口,突然道:“你怎麼下的毒。”

      夫人站在他身邊,極自然地回答道:“殢大俠喜歡我親手做的竹葉糕。”

      “你令竹枝送去,是以他不會懷疑。”無衣師尹笑起來,“那個人就是這樣,看起來冷漠無情的模樣,卻是一點感動都記得住一輩子。”

      夫人溫順地低垂了眉眼道:“殢大俠是極好的人。”

      師尹又道:“你此計頗險,若他不願行此一程亦或者中途為解自身危機而將解藥吃下,你與腹中胎兒一損俱損。”

      夫人卻不驚慌,她之笑容愈見柔和道:“狠不下心,便什麽都留它不住。”

      師尹仿佛被挑起了興味,十指扣在一起抵住下頜道:“你要留什麽,我么?我以為我們已是夫妻,且不論我內心如何想,他將是要走的。”

      夫人搖搖頭,輕道:“他走了,您不會留下;您留下了,您的心不會留下。”

      師尹仿佛覺得此言甚為有趣,輕笑道:“你在與我話衷腸么,夫人?這樣冷靜的應對,不該是為愛癡狂的人做出的行徑。”

      夫人走到他身邊,突然提筆蘸了墨汁鋪展了白紙,一邊躬身寫著什麽一邊道:“我聽說,對劍以誠是以初心不改,殢大俠正是如此劍技才達無上境地。您了,您還記得自己的初心么,先生。”

      她這一句先生叫得著實突兀,師尹一直覺著他與夫人是利益交換,一者換了性命,一者從了父親。誠然他與那位逼婚的老者同有著護佑慈光之心,然而當年終究地位不等,即使夫人容貌才色俱是頂尖,卻也只存了敬意,絲毫無男女間的曖昧。而她此句一出,明顯兩人是有舊的。

      這時夫人下筆已停,師尹瞧去只見十個娟秀字跡,寫的是“余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他心思一恍又聞夫人續道:“十六年前父親出征在外,恐怕我與母親被潛伏的敵手暗算便將我們送至向下。兩月后父親噩耗傳來母親難辨真假回京途中被害,而我則在鄉下呆了一年。”她頓住,溫和地看著師尹道:“您那時教我讀過書,我見您屋中牆上裝裱了這幅字。我將它們記了十六年從未有忘,如今您,忘了么?”

      師尹被她面上容光所攝一時無言,片刻后才答:“並未。”

      夫人一笑,“您此時不忘,終有一日會忘的。當濃情蜜意勝過舊日理想,您會覺得官場昏聵污濁,情願一紙請辭天南地北。”師尹欲得反駁,夫人卻先問道:“我只問,若哪一日殢大俠去而複返對您說跟他走,那您,走還是不走。”

      師尹一怔,紛雜過往從眼前倏忽而逝,仿佛又是五年前的獄中殢無傷曾對他伸出手,冷聲道:“跟我走。”

      五年前他可以不走,因為殢無傷持信踐諾不會遠離;五年后他無法確定,便仿佛他從那一日后不知想過多少次若那一天他伸出了手,結局會有怎樣的不同。

      夫人便微笑,道:“您看,他是您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的人,慈光需要您,那便容不得他。”

      ***

      無衣師尹再提了一壇酒去寂井浮廊時人聲悄寂,他在入口處踟躕良久,最終拖著緩慢的步子踏了進來。

      浮廊陳設一如往昔,只是持劍的人走了,便也帶走這裡漫天風雪。師尹在外站了一會兒便有些柳絮似的的東西輕飄飄落下來,他伸手去接見是雪絨花,這才識得這麼多年,竟又到了雪絨花開的時節。

      即鹿尸身火化的那日也是雪絨花繁盛的季節,他拿著火把將柴薪點燃,即鹿青白面容被火光映照得通紅,那時候便起了陣風,風帶來大片大片的雪絨花。

      殢無傷站在他身後突然抬手去接,雪絨花便在他掌間輕點又調皮地跳了出去,他順著花飛舞的軌跡看到無衣師尹沉痛的一張臉。

      師尹並不太記得殢無傷那一刻的目光了,但他卻記得自己那一刻的悲傷、羞愧與無地自容,殢無傷的眼睛好像初見時候一樣冰冷卻清透,而他一身混沌,污濁得讓人掩目。

      師尹在雪絨花舞中開了泥封飲一大口,辛辣的滋味從喉頭掉到胃裡,他眼角心頭都痛得厲害,這滋味刺激得兩處都灼燒起來,痛快!

      他酒醉間覺得有人靠近,依稀是一身白,左手按了一柄黑色的劍,他猛一抬頭,什麽都沒有。
      師尹這便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雨夜他挑燈夜讀,有一位落拓的劍客挨著他家牆壁坐下。那人雪色的發在暗夜中好像會發光,他從門縫看去依稀可以見到一張極精緻無瑕的側臉。師尹便將門再打開一點,將即鹿為自己備的晚飯推了出去。他再回轉讀書時什麽都看不進去,打開門想邀那人進入時外面已空無一人,只有腳邊乾淨的一隻碗。

      其實殢無傷曾有的一次醉酒時無衣師尹問他一句話,他說你武功這麼厲害,爲什麽那時不反抗?他又說你想沒想過,擁抱我?

      劍者仿佛是醉的狠了,很久都沒回答,師尹剛剛覺得遺憾,便聽那人含糊不清說道:“那麼疼,我捨不得。”

      無衣師尹這一生只付出過一段真情,這感情纏綿卻刺人,但他從不流淚。那一次他卻哭了,只因殢無傷在酒醉之中輕聲說,我捨不得。

      其實那時候無衣師尹該模糊明瞭在這段感情中只是他自以為對方給了一些又保留了最珍貴的部份,事實上,那個人什麽都給了。

      ***

      久遠之前即鹿臨死的前一晚,殢無傷問她:“有個雨夜有人給我一碗熱飯,那人是你么?”

      即鹿撫摸劍之初臉頰的手頓了許久,最後道:“那是我哥哥。”

      ***

      更久遠以前,即鹿摔了師尹手中的筆纏著他耍賴道:“哥哥陪我去山上掏鳥蛋,我昨天看到一隻大紅大紅的鳥,它的蛋一定很好看。”橫了師尹壓住的紙張又哼一聲,“肯定比這些破字好看!”

      師尹便摸摸即鹿的頭,輕道:“我教你一句詩,你就不覺得這些字難看了。”

      即鹿嘟著嘴將信將疑,好奇問:“是什麽?”

      師尹便從地上撿起那杆毛筆在墨中點了幾點又讓即鹿執住,他自己則握了妹妹的手,教她在紙上一筆一劃。

      寫完的時候即鹿看看那些字,得意道:“這些字我都認識!”

      師尹輕笑著刮了下即鹿的鼻子,她不服氣地抽抽鼻子,一字一頓地將那句詩念出來。

      她道:“一、生、一、世、一、雙、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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