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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夕何夕 ...

  •   砚台干了。从昨晚坐到今朝日上三竿,关节都已麻木,连这香墨,亦耐不住。干涸便干涸了,为什么眼角处也干涩无比。

      眉峰蹙起,撑手揉了揉眉间的清明穴,曾有人夸他的一双眉毛生得好看,崎峻如山的走势,而锋芒如剑。现今,尘面如霜,便和这只手一样,布了老茧,起了皱褶,风华,何来风华,只有被风化了的皮肉。

      西风拽落枝梢最后一叶枯黄,沿一条直线飞进窗棱摔在宣纸上。几十层薄纸卷页纷飞,苦于被文案压着而不得自由。风中长发乱舞,一根拂到纸上,带着好看的弧度,又被吹散开去。笔端已凝,墨迹尤新,四五行闲草狂放。

      “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犬、随君去……”似乎许多年不再开口,不再吟诗诵词,嘴部肌肉变得机械僵硬。

      还好,他还能念出来。即便嗓音被一年年腐蚀,幸还留得一份抑扬顿挫。

      数十页旧词,首首《青玉案》。

      数十年人生,寥寥几春秋。

      四十年前,他出生于烟花柳巷,不谙世事先知丑恶;二十岁考取探花,终因身世遭除名;二十二岁有了心上人,同年,心上人离她而去,花败而折;二十二岁,他结识了一个知音,一个大侠,一个他要杀的人;同年……同年什么?

      呵呵一笑,记不清了。多久以前的事都记得,可就是关于那人的,记不清了。

      要记它做什么。

      房门大开,一秋的风卷着沙砾飕飕侵袭木屋的每个角落。木屋在发抖,他却不抖。他在等一个来客,专心地等,而且,已经等到了。

      那人的步伐很轻,像这深秋初冬,落叶悉蔌归根的声响。

      “你来了。”说这话时他没有抬眼,下一个呼吸过后,目光才漫不经心地循声而上,看见来者披了厚厚的褐色皮毛大氅,毛路被风拨拉过,东倒西歪。大氅里头一袭白衫着地,再往上,微圆的脸,胡渣细碎,头发稀疏倒颇为齐整,扎在脑后,一双不小的眼,炯炯有神。

      “大当家……”

      “回来了。”这是中年人特有的沉厚嗓音,比之坐在书案旁的人更添一分沧桑。放眼四望,这屋子破旧却还结实,显是有人修葺过的,“你……竟将这棋亭酒肆做了书斋?”

      “怎么,不可以么?”坐中人缓缓转过身来,带笑地看着他。眉眼间残留着那人昔日招牌似的讥谑神情。

      中年汉子刚要答腔,却瞥见一抹青光当空舔来,骤风狂雨势如倒海,伴随隐隐龙吟訇洞之啸,来势汹汹。手中一动,剑已出鞘,迎着突然的发难,急急削去,力道,终是稍逊一分。

      虎口被震伤,血丝涓涓淌下,流到手腕深处。

      “顾惜朝!为什么?!”中年汉子惊怒交加。

      “不为什么,你假扮别人都无所谓,可你扮作他的模样,必杀。”

      二十四岁为避难逃到乡间;二十五岁做了私塾先生,杀人的手拿起育人的戒尺,为兵荒马乱中的百姓带去一丝心灵的慰藉;三十岁后,日夜沉湎于圣贤经书中,重回旗亭将其改造成书斋,提名“旗亭斋”。

      于是大家都尊称他为“棋亭先生。”

      十年来盼着那个自诩侠义的人会回来这里,看看这里的凳子桌子,还有那把马尾琴。十年等十年空,早已将那人的神态举止了然于胸,料得会有人扮作他欲施加害,于是防范成习。

      为此,重拾丢掉的功夫,为了一个不知为何要等而等不到的仇人。

      然而便是这冒牌货,也姗姗来迟。于是,十年隐忍的汹涌,到此刻,一瞬爆发。

      他的眼中已没了讥谑,黑色旋涡奔流翻覆,修罗般的黑色,吞没了世间所有生机。

      “你不能杀我。他让我来的。”短短两句话倏然将杀气减退。他疑惑地,又责难地看着对方熟悉的脸。这张脸,欠扁得又挑拨起他动手的欲望。

      不是恨这张脸,而是怨恨这张脸皮下,并非他要等的那个人。

      “这是他托我交给你的。”信纸皱巴巴的,他接过,拧眉颦额,有些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

      纸很大,内容只有一个字,于是这个字就很大,填满了他后半辈子的光阴。

      “债”。

      落款:“棋亭相识人”。

      “我走了。他要说的,都在这信纸里。往后,天涯路远,好自为之。”

      风越来越寒,刮着面道道见血。来者策马扬尘,顶风行出百里,才喃喃道:“义父,这就是您的遗愿么……”

      声音不再沉厚嘶哑,除去面具,分明是位风华正茂的少年儿郎。人影,马影,被斜阳拉长,长至千里,千里之外,依然萧瑟苦秋。

      少年走后,有人在这棋亭斋里放了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救火的乡邻赶不及,擒了泪眼巴巴目睹火焰吞噬了整座小屋。他们景仰的先生,不幸葬身火海。只有那纵火之人心喜这场罕见的大火,仰头笑着说痛快痛快。

      这红色趋赶了一季的寒凉,浸染了薄情寡义的长天,怎不痛快!

      干涸的眼角数十年来第一次被欢笑赶出的泪水浸湿。

      但没人听见他的笑,因为他已走远,远在虚无飘渺间。

      二十二岁,他结识了一个知音,一个大侠,一个他要杀的人;同年,他被这个大侠击败,丢了半条命;同年,大侠救醒了昏迷在河边的他;二十三岁,大侠对他说,顾惜朝,你的眉生得好看,崎峻如山的走势,而锋芒如剑;二十三岁末,大侠说,惜朝,你,我放不下,仇,我更放不下。十年后我会去棋亭酒肆,寻一个答案。

      “天涯路远,好自为之。”

      那一年,大侠说。那一年,他二十四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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