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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两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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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陆祈的相遇,便是在那个明媚晴好的午后。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一天,才蓦然发现,原来,那是我走向成长的开始。
如同我不知道将来陆祈将会如此微笑着,与我携手走过那么长的岁月一样。那时的陆祈,亦未曾想见,这样牵着我,会耗尽他那么多向往自由的光阴。
好景好风好日,我们都记得,那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问陆祈可否认识王寅。那个我印象里羸弱但骄傲寡言的少年,不知现在,他可还好。
“他现在很好。身体也比年少时健康许多。”陆祈说。
“他现在的字,千金难求哩!”我叹息说道,“人与人的天份,为何就差这么多呢!我的字总被父王和紫轩笑话,说是像软绵绵的一滩烂泥,又没筋骨又没形……”
“王寅有天赋不错,但如今的成就,亦是自小刻苦的结果。”他安慰道,“郡主若是肯用心,也会写出一手好字的。”
“父王和紫轩丹青甚好,但字欠功力,他们因此总不肯教我,让我和叔父学。在建康的时候,叔父教过我一段时日,后来我到了会稽,就无法再学了。”
陆祈道:“这样么?那郡主的字,应与王家师出一脉。太子的书法是与王丞相学的,而王丞相的老师,亦是魏老夫人。嗯,要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为郡主指点一二。”
“嗯?你也会魏体么?”
“其实,我也曾与魏夫人学过两年的字。”
“真的?那你的字,可有王寅写的好?”
“自是不及他。”
我撇嘴道:“先生若是学艺不精,可不要误人子弟啊!”
他笑道:“不及王寅我承认,不过指点指点郡主,是绰绰有余了。”
话音才落,远处隐隐有呼唤声。
很快,我就看见了我的侍女欣蓉,急匆匆的望这边走来。
我像陆祈吐吐舌头:“今天先生想指点我,恐怕也不能了。”
陆祈明了一笑:“郡主且去吧。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我笑盈盈道:“先生要记得自己的话。”
回到住处,难免被瑛姑一阵数落。
傍晚时分,侍女们在私底下议论,说陆祈回东山了。我心中有些失落。
躺在榻上,我想着那个谦逊温和的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美好的仿似不是人间之人。
此后的日子很无聊很无聊。
过了好些天,紫轩那家伙终于来找我。我暗喜,面上装作对他视而不见。
他过来,揉乱我的头发:“小丫头,别生气了。”
他鲜有这般温柔的时候,我大感惊讶,眯着眼睛盯着他瞧:“你今日怎么了?”
他淡淡笑起来,眼底闪过我看不分明的情绪。我心中忽然空了空,却不明白这样的感觉因何而起。
“怎么着,这样大方的向你示好,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嘘了一声。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和紫轩依然吵吵闹闹的过着每一天。
我和他一起在一株老梅树下藏了亲手酿的山阴酒,只等来年,送到建康城中,由祖父亲自开封。
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次年的暮春。我想让紫轩和我一道去把那坛酒挖出来,到了他的居处才被告知,他一大早就去苏家了。
又是苏家!
我不高兴的拉长了脸。欣蓉见状忙道:“郡主,挖坛酒也不是什么难事,奴婢和您一起去吧。”
紫轩年少风流,总有一堆的女孩子围在他身旁。近来,苏家的大千金苏颖就又缠上了他,隔三差五的,他哥哥便来邀请紫轩到苏府做客。紫轩对这些,向来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
我忿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和欣蓉一起带着锄头前往梅林。
梅林位于别业最北侧,面积并不大。初春花开时节,我们一家曾来此温酒赏花。紫轩说江南的梅花不如江北开的有筋骨。我不知道紫轩何时见过江北的寒梅,反正我是不曾见过的。所谓物各有所长,我想,江北的梅花定然也开不出江南梅花刚中内敛的秀婉。
挖出了酒,我和欣蓉打道回房。一路上,我都将酒坛子亲自抱着,哪怕它实在很沉。欣蓉看不过去,一再要求我将酒递给她,我只不理睬。
“郡主,您瞧您的衣裙都给弄脏了,被姑姑看见,又该责备了。”
我不以为意道:“没事的没事的,瑛姑若是知道这是我为阿翁酿的,肯定不会说什么。”
她对我没办法,掏出绢子撷我额上的细汗。
回到院中,依稀闻得屋内有交谈声。语声轻细,我定神一听,那是父王和瑛姑的声音。
“真的这样决定了么?”瑛姑的声音问道。
“嗯。这个孩子,是东朝最出类拔萃的少年,如今时局莫测,我总要先做好打算。”
瑛姑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只怕的是,她自己未必欢喜。而且,王妃那里恐怕不会同意。”
父王淡淡道:“我会劝她的。清河对当年的事情的确还有所介怀,可与谢家,毕竟骨肉相连。人生诸多事,由不得心志。或许如你所说,孩子们未必会欢喜。但他们出生皇亲富贵之家,坐享荣华,自然必须要有牺牲。还有那件事情,你也不能让她知道。北边…….”父王的声音忽而转低,我便听不见了。
我跨进门槛,叫道:“父王,瑛姑!”
他们见我进来,立刻停止了对话。父王见我一身狼狈,看看我怀里的酒坛,皱眉道:“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那是什么?”
我笑道:“父王,这是我亲手酿山阴甜酒!”
父王有些惊讶:“你酿的?”
“是呀!不过你们可不能喝!”我故作宝贝,“这可是我给阿翁酿的酒!过些日子进京,我要亲自给他。”
父王听罢,脸色顿时沉下,问道:“谁与你说我们要进京?”
我一怔,困惑的看着他:“阿翁的生辰要到了,难道我们不去么?”
他幽幽看了我几眼,沉默半晌,方才说话:“你这孩子,抱着酒坛子不嫌沉?看脸脏的。欣蓉,你带郡主去洗洗,换件衣服。”
我觉得父王的反应很是古怪,还欲追问,瑛姑向欣蓉使了个眼神,欣蓉忙一把拉着我走了。
第二日清早,我让人将我最漂亮的衣饰打点起来,准备几天后出发回建康。然而,我期待已久的心愿并未实现。父王以母妃体弱多病,而我又年纪幼小,不能长途跋涉为由,拒绝带母妃和我入京。最后,能前往建康的只剩父王与紫轩二人。这令我气闷不已,跑到父王的书房中,闹着一定要去建康。但是这一回,父王始终没有答应。我将自己关在房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任瑛姑如何叫也不肯开门,并且绝食示威,他们还是没有答应我的要求。
我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哭的没了力气,又累又饿,却犟着不肯叫人。房中灯烛未点,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缕幽光。平躺在榻上,望着黑暗中垂落下的帷幔,怎么也想不通父王为何不让我去。
我在榻上翻了一个身。忽然听见,黑暗中传来“吱呀”声响。我骇了一跳,循声望去,见东面的窗子被打开了,吹进来一阵又一阵的晚风。我想,大概是窗子没有闩紧,被风吹开了,又懒得起身去关上,索性翻身朝里,继续想心事。
忽而,窗外又传来了声音。是两声异常诡异的笑声。我听得浑身一哆嗦,立刻翻身坐了起来。窗口处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廊下橘黄的灯光静静的泻了进来。
但是那两声笑,我绝不会听错!
我紧张极了,开始大叫:“瑛姑!瑛姑!”
没人回应我。
我有些害怕了。窗外的笑声又传来。我咬咬牙,大声道:“什么人在外面装神弄鬼!快给我出来,本郡主可不怕你!”
那个笑声开始放肆而嚣张的响起,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少年的脑袋从窗口探了出来,那双明艳至极的眸子中有慧亮如星的光芒在闪动:“不怕?不怕为何要叫瑛姑呢?”
我气得抓起榻上的蒲扇朝他丢去。
扇子掉在窗边上,他嘿嘿一笑,坐在窗沿上面朝里看着我:“姜桂圆,你闹了一天,现在应该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吧?”
“用不着你管!”
他摇了摇头:“真是个孩子,不就是不让你去建康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至于绝食?”
我讽道:“你懂什么?你现在成天只知道和那苏家的小姐互诉衷肠了,能明白什么是了不得的大事?”
“哟,看不出来呀,互诉衷肠都学会了。”他笑道,“你这又是在那本香艳笔记上看到的,说给我听听。”
我想我不应该和这个疯子讲话,于是又躺在了榻上。
忽然,他不知从窗口丢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打落在我的手肘边。我垂眸看去,是一粒弹丸大小的桂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他从窗口跳了进来,手上多了一把精致的弹弓。
我拾起桂圆,慢悠悠的剥了皮,塞到嘴里。
他悠然笑道:“真是饿极了什么都能吃,你竟是把自己也给吃了。”
我嚼着桂圆,只当这是某人的皮肉。
他走过来,坐在榻边看我:“好了,你也别遗憾了。瞧你这副可怜样。起来吧,我带你去找吃的。”
我将桂圆仁吐在他身上,说:“老虎烧香,假充善人。”
他挑了挑眉:“说你这丫头不识好歹吧。你去不去,不去我可走了。”
我见好就收,坐起来穿鞋。
他盯了我一眼,耻笑道:“桂圆,你这么点儿出息,以后就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我不和他逞口舌之快,问道:“咱们去哪里找吃的,厨房?”
他笑了笑,起身拉着我走出房门。我们沿着庭院里的小径,穿花拂柳来到临近丽水池的紫竹苑。那是紫轩住的地方。他的居所侍从很少,十分安静,只有修竹叶簌之声。
“我去给你拿吃的,你到老地方等我。”他说完,便向房内走去。
我绕到屋后,顺着一架长梯爬上房梁。这是我和紫轩平日消遣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俩会在屋顶上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一直望着天空,想各自的事情。我无非想想一些无聊的事,而紫轩不同。我看的出,他的心事很多很重。那双明澈的眸子,往往会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不自觉的流露出各种的情绪。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样的伤心事,也从来不去过问。因为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了。他总说我倔,但是,比起他来,我这点倔强又算得了什么呢。
过了不久,紫轩也从下面爬了上来。他将他手里的东西塞给我。
“栗子鸡!”我将他给我的水囊扔在一旁,摸着尚且温热的油纸包,从中飘出来的香气令我兴奋的惊呼。
紫轩连连摇头。
我三两下拆了开来,狼吞虎咽。
紫轩极是嫌弃的挪了挪身子,离我远些。我懒得去理会他,不停的往嘴里塞东西。
他大约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姜桂圆,你的吃相就不能好看些?”
我白了他一眼,含着栗子鸡含糊道:“大半夜的,谁瞧的见?”
他嗤道:“亏的是大半夜,你还在屋顶上,否则被人看见,真是把整个越王府的脸都丢光了。”
我正欲反唇相讥,怎料吞咽的时候,喉间一哽,竟给噎住了。
他看着我的狼狈样,笑道:“怎么样,自食恶果了吧?”
我不住的打嗝,喉中卡住的东西怎么也吞不下去,不禁慌了,哪里还有工夫理会他的嘲笑。紫轩也看出不对,俯身过来掰住我的肩膀。
我的眼泪不由掉了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叫你慢点吃吧!”他吼了一句,立刻将我的身子往他腿上拉去,用膝头顶着我的上腹,一面在我背上用力拍了几下。我哇的一声,将哽在喉间的栗子鸡尽数吐了出来。
我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怒气,抓着油纸包不敢抬头。紫轩将我抱起来,用袖子胡乱抹去我脸上的泪水,皱眉道:“你怎么只会哭啊?快收了!”
他一骂,我反倒抽泣的更厉害了。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抓起边上的水囊打开盖子递到我嘴边,缓和了语气:“快别哭了,喝点儿水。”
我扭过脸。
“当我错了行不行?我不该骂你,我们尊贵的郡主大人。”他拖着声音作揖道,“在下这厢给您赔罪来了!”
我撇嘴:“赔罪也要有诚意才行。”
他道:“我算怕了你了,你说吧,想怎样?”
我转头看着他:“我想回京给阿翁过生日。你去帮我和父王求求情。”
他笑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他们绝对不会让你去的,谁说都没用。”
“为什么?”我瞧着他在夜色里璀璨的双眼,哼道,“难道建康城里还有鬼不成?”
“差不多吧。”
“胡说!建康是我东朝的帝都,怎么能有鬼?”
紫轩凝眸望着我,许久没说话。过了半晌,他才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问道:“桂圆,你那么想念陛下吗?”
“是。我答应过阿翁,要去看他的。他没见到我,该多么的难过呀。”我低声回答,“而且,我也那么的思念建康。”
他抿了抿唇,叹道:“让姨父带你回京,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让你见到陛下和建康。”
我眼睛一亮:“真的吗?”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我喜笑颜开的抱住他,嘻嘻笑道:“你是不是打算把我藏在车底下?”
他哭笑不得的看着我:“姜桂圆,你的想法为什么总是这么惊世骇俗?我和姑父准备骑马前去,难不成你要抱着马腹去建康吗?”
我道:“那你有什么办法让我见到阿翁?”
他低笑道:“我说有,就一定会有的。”
我眨了眨眼,不再追问,将头枕在他的膝上仰观夜空。紫轩虽然常常欺负我,但是,凡是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未曾食言。可以说,我相信他,甚至超过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