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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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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紫轩若不在府中时,我最喜做的事便是听府中的丫头们闲话聊天。许多坊间流传的新闻趣事,我多从她们的口中听说。女子们最爱聊的话题,除了近来时兴的妆容发型服饰,还有一个,便是男子。
从她们的口中,我知道,东朝最优秀的子弟莫过王谢二族。王家子弟擅书,谢家子弟擅诗。而两家子弟之中,最出类拔萃者,一是王家的王寅,一是谢家的谢遥。前者为当朝中书令王肃之侄,后者为前太常卿谢逸之三子。
王寅师从当世名书法家魏夫人,自幼苦练书法,尤其擅长行书,一手妙笔,入木三分,出神入化。年不过十五,已被称为东朝第一笔。可惜的是,这样一个妙人,却是个疾病缠身的药罐子。我八岁那年,曾经在宫中的晚宴上见过他一回。本来他极少会出席此类宴会,但祖父看过他的一幅字后,点名让他一定要来,他才入宫的。若是没有记错,他应该比紫轩年长两岁。或许因为生病的缘故,看上去极是病弱憔悴。座中众人侃侃而谈,他只是安静的跪坐在席位上,仿佛身边的人事都与他无关。期间祖父有问了他一些话,他亦只是有问有答,不问绝不多说一个字。为此,连他的伯父王肃都有些尴尬了。好在祖父是个胸襟开阔的人,并不拘泥于这些小节,并没有怪罪他。
我早听说过王寅是个病秧子,当时看见他脸上苍白,也有些同情。便对祖父说:“阿翁,你看那位哥哥,好像生病的样子呢。明月也生过病,知道生病很难受的。阿翁让他先回家吧。”
或许祖父早已看出王寅不愿待在这里,我的话正好给祖父一个台阶下。于是祖父便令王肃带着他先走了。
自那次以后,我再没见过王寅。不过,有传言说,王寅有一次病情发作,性命垂危,王家将之送出了京城,前往灵隐山求医圣皇甫静医治。王家虽然没有人出来承认否认,从钱塘流出的王寅字画来看,王寅应该确在钱塘不错。
再说太常卿家的谢三郎。论亲缘,我还该呼其为表哥。谢遥在年方四岁的时候,被当时还在世的散骑侍郎桓旭赞曰:“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此一赞,而成名。七岁时,即能与东朝各大名士清谈辩论,甚至舌战群儒,从无败绩,从此,更是声名大噪。十三岁,祖父召其入宫,闲谈之中,考问其百家学说,纵横之论。后向左右大加称赞谢遥,说他是“才可敌陈思王,德可齐许由”。
同年,其父谢逸过世,是以带着幼弟谢凝往豫州投奔长兄谢观。后不过三年,其兄谢观亦卒。谢遥性喜山水,不愿为官,因此留了封书信,让其弟谢凝袭了谢观的爵位,便自去云游了。此后,就是连家中人亦不知他的去向,谢遥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所踪。
我叹息,谢遥才能若此,却不为国效力,实在十分可惜。
紫轩显然不这样看,他说,唯有谢遥那样的人,才算是体味到生命的意趣所在。紫轩固然讨厌谢家的人,可贵的是,他从不会因私怨去评定一个人的好坏。
东朝玄学之风盛行,若说紫轩不被影响,是不可能的。他自幼耳闻目濡宫廷之间的争斗,难免羡慕那些隐士悠然自乐的生活。可惜身处京华,无论你怎样效仿巢、许,终还是会被庙堂所羁绊吧。
总而言之,很多时候,紫轩的心思,我总是猜不明白的。
三天小吵,五天大吵,是家常便饭的事。
有时候,被他气得极了,我便会跑进宫里找祖父。祖父赐了惠风殿给我,作为我在宫中的居所。我一年中,总有几个月的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
小时候的我,一直坚定的认为,祖父是最疼爱我的人。
虽然在他身边的日子,不过只是我最初生命的十年,但我却都能清晰记得祖父和我说过的一些话语,甚至他的容貌。
泰和三十年初春,父王移居封地。
离开的那一日,祖父和二叔父一直送我们到大司马门。那天,阿宓也来了。我敏感的发现,阿宓的目光,一直停伫在紫轩的身上。
二叔父拉着父王,竟是哭了起来。我抓着祖父的衣袖不肯上车。祖父告诉我,他想喝山阴的甜酒。等到来年春天他生辰的时候,他等着我带山阴甜酒来为他庆生。
祖父实现了我那么多的愿望,我也需要为祖父实现一个愿望。
紫轩来将我抱上了车。车轮辗转,渐渐驶离。我趴在车窗上,不停的向祖父挥手。祖父的眼中悲伤溢满。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在城门下沧桑孤独的身影,即使他的身边,有那样多的人。
“姜桂圆,别再看了。小心掉了下去,可没人下车捡你。”紫轩淡淡的说。
我气恼的瞪他,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他腰间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个香囊。
“这是什么?”
紫轩拦住我的手:“香囊,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顿时明白了,冷哼道:“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么宝贝。我才不稀罕哩!”
他懒懒躺着,不理睬我。
我气得大喊:“停车!停车!”
他一个翻身坐起,捂住我的嘴:“你嚷什么?!给我好好坐着!”
“我不要和你一个车上,我要去母妃的车上!”
我吧嗒吧嗒的掉眼泪。
他不耐烦的道:“随你便!”
我们的争吵,被坐在车外的瑛姑听见。她进来询问缘由。
紫轩白了我一眼,对瑛姑道:“没事。瑛姑,你别搭理她。”
我埋头哭的可怜。
他终于妥协了:“不就是个香囊嘛!给你给你!”
他解下香囊,塞到我手里。被我一把丢了回去。
“我不要了!谁稀罕你的东西!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呢,这是阿宓给你的定情信物!”
紫轩拍我的头:“瞎说什么呢!”
“我才没瞎说!”
紫轩径自又躺了回去呼呼大睡,留我在一旁独自生闷气。瑛姑在一旁无可奈何的摇头。
半个多月以后,我们到达了会稽。踏上这片早已耳熟能详的土地,我方知,原来祖父真的没有骗我。这里的山水,是上天赐给东朝的明珠。这里的女子,个个美丽温婉。
父王在山阴购买了一座别业,我们一家常常住在那里。父王自来喜好清谈,会稽名士甚多,他常常设宴款待他们,终日饮酒作赋,生活比在建康时更加惬意、宁静。
我喜欢上了这里,却也同时想念繁华的建康。
我夜夜都梦见惠风殿垂着帘幔,被微风拂开来的轩窗。梦见祖父牵着我的手,缓缓走过开满繁花的回廊。梦见他对我说,他等着我带着会稽的黄藤酒,回建康看他。
时光呵,就悄然的在这样反复的梦境和相信里一天天过去了。
会稽的岁月,日日静好,水流无声。
转眼,盛夏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