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跟考试结束的铃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流川的手机。像打开了闸门,瞬间泻出滔滔不绝的声浪。监考老师整理试卷的啪嗒声。清脆高亢的说笑声。翻书声。脚步声。桌椅的碰撞声。汇聚到一起,来回撞击着窗户和墙壁。窗外的鸣蝉也不甘示弱地拉长了嘶哑的叫声,裹着热浪,张牙舞爪地朝人袭来。
“诶,最后一题得多少啊?”
“7/29吧。”
“啊?!为什么我是9/32,完蛋了……诶,藤真,你答案呢?”
“记不清了诶,考都考完了,别被它影响心情。”
“就是就是,反正都考完了。怎么样,下午出去逛街吧?”
“好啊……”
一片喧嚣中,堪比鬼来电的铃音反而没了平时的突兀。藤真从背后捅他一把,“我说你考试的时候怎么老不记得关机,哪怕调个静音也行啊。”
流川没接藤真的话,只盯着手机屏幕,看“家”字连带着一串数字被深蓝色包裹着一闪一闪。正犹豫是按“接听”还是“忽略”,铃声戛然而止,可是安静十秒后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
他将书包拽在手上,走到教学楼走廊的窗口边,按下接听键。
“喂,外婆?”
“小枫,正上课呢?打扰你了是吧?”
“没,考试。”流川说着把书包扔到一边,大半身体也干脆倚在窗台上。窗外是一棵已有六七十年树龄的银杏,阳光在穿过繁密的枝叶后自动敛去热意,洒在脸上,几乎变成某种有着毛绒绒触感的实体。
“考什么?
“数学。”
“都考完就放假了吧?”
“不好说。”
“还要训练啊?”
“嗯。”
无关痛痒的对话。
奇怪。流川想,明明晚上就回家,怎么外婆偏挑这个时候跟自己拉家常。
走廊另一头传来藤真的声音,“赶紧啊流川,再不走食堂肯定只剩盘底儿了。”
流川会意,朝他摆摆手,“要没别的事儿……”
“别忙,正要跟你说,唉……”电话那头,老人家长叹一声,用难以启齿的语气开口道,“小枫,你爸出事了。”
流川愣一下,发出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啊?”
大概是饱受法治节目荼毒,伴随“出事”二字,流川脑海中浮现的尽是些法外狂徒杀人越货的买卖,心情却比面对电视荧屏时更加淡漠。“父亲”于他而言,所代表的不过是继承的姓氏和每月几千块的抚养费。仔细算起来,父子二人已经十几年未曾谋面。
流川的母亲因难产去世,失去独生女的外婆将他搂在怀里,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两岁那年,流川常常在夜里毫无征兆地哭闹,父亲为此心神不宁,特地请来一位据说十分灵验的算命先生。而这位半仙一通掐指后,用嘶哑的声音宣布流川出生的时辰极凶,克父母。
对于这个夺走妻子性命的孩子,男人原本就有种无法言说的畏惧感,而经过算命先生之口,这种潜意识更是被具象化为无可更改的未来。抽了一夜的烟后,他断然把孩子留给岳母抚养,远走S城,与朋友联手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最初几年,每逢春节父亲都会回来看望祖孙俩,吃顿团圆饭;后来生意规模扩大,寄来的生活费随之水涨船高,露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最后索性音信全无。
小时候流川常常会哭着问外婆,“妈妈去了哪里”或者“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眼泪随着抽泣声把一张白净的小脸蹭得脏兮兮。每到这时候,老太太只能安慰流川“爸爸工作忙,过年肯定给小枫带好吃的回来”,然后在他睡着后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略略懂事后反而不问了,什么也不问。明白了哭泣和眼泪无济于事,无论是喜悦、烦恼、焦躁,还是疑虑、愤怒、悲伤,所有的感情统统被封存在心里。不给任何人窥探的机会。
一路走来,就这样成为别人眼中冷漠倔强的少年。
“……也不知道他怎么捣腾的,买卖做砸了,一赔赔进去几千万。”
几千万。金钱观淡漠如流川,也知道这个数字绝非小可。
以至于隐隐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现在呢?”
“带着老婆跑了。撇下个孩子,男孩儿,托人带话说想让咱们帮他养。”
“凭什么?”流川冷哼一声。
“小枫,我知道你心里别扭。有时候想起你爸来,我也恨得牙根儿痒痒。而且我岁数大了,不是你小时候那会儿,冷不丁塞个孩子过来,我心里也怵得慌……”
那就别接这烫手的山芋呗。
“……可是你爸的朋友说了,他在S城用你的名义买了房子,咱们要是收下这个孩子,那房子就归你,还留下二十万块钱,说是那个什么,哦,补偿费……”外婆听流川不吭声,索性继续自说自话,“……那人前天晚上给我打的电话,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答应了。你现在大了,以后不管上学还是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我这点退休金,攒到九十也不够。而且你爸这一闹,每月连你的生活费都没了。”
“外婆,我……”
“我知道你不稀罕你爸的钱,可是你得想开点儿,给自己留个后路啊。那套房子,不管去不去住,都是钱。毕竟那儿的房子比咱们这边儿金贵得多,哪怕你将来不想要,卖了也比现在白扔了划算……”
一席话说得流川无从反驳。趋利避害原本就是生物的天性,况且外婆是实实在在地替自己着想。如果老人家肯接受父亲的开价,那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立场反对。
除了如鲠在喉的恨意。
“好,”过了半晌,流川安静地说,“听您的。”
电话那头外婆明显松了一口气,“小枫,你明白外婆的难处就好。”
“嗯。”
“那边说孩子下午就过来了,让我去接。钥匙你带了没有?”
“带了。”
“好,路上骑车千万小心啊。”
“知道。”
准备挂断的瞬间,流川心下一动,忍不住问了句,“他多大?”
“怎么着也得比你小个四五岁吧。你赶紧吃饭去,回来再说。”
“嗯,再见。”
这通电话带来的冲击非同小可,挂断之后,流川发觉太阳穴已经开始作痛,手指按上去,透过薄薄的皮肤,几乎能感受到血管在“突突”跳动。
父亲新娶了妻子。
做生意赔掉几百万,夫妇二人为了躲避债务远走高飞。
还留下一个孩子,即将送到外婆家抚养。
这一连串剧情,即便出现在家庭伦理剧中都让人咋舌,偏偏跟自己的生活轨道相接后,便成为了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样想着,流川从地上抓起书包,赌气般甩到肩上。
手机铃声又响,这次是藤真,“我打包面条带回宿舍吃了,给你也带了一份,赶紧回来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