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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三、人都是很贱的(下) ...

  •   三、人都是很贱的(下)

      交通部本来扣着今何在的车,因而今何在这几天都是挤地铁来的,不知道在地铁上的哪把眼镜挤掉了。这天他来的时候几乎是半瞎,往江南床边的沙发上一蹲开始睡觉,就指着潘海天来救命。
      潘海天正好前几天趁着没事,在等今何在下来的时候顺道去第一人民医院的另一头做了体检,今天正好通知他来取。
      他来的时候,今何在仍然睡着,在沙发上缩成小小的一团,而江南似乎也没醒,两个人在安静的病房里,呼吸声一起一伏,今何在的吸气声更轻一点,让他的呼气声都带着点颤抖,然而这样的气氛舒坦寂静到诡异,一时竟和谐无比。潘海天看过去,沙发里的人身体也忒瘦了些,单薄得刺眼,转过身看江南这几天养得油光水滑的脸冒红光,不由得唏嘘。
      潘海天走过去,二话没说,遵循自己的本心,把江南盖着的被子掀了一床——这一下把江南惊醒到跳脚,捂着剩下的一床被子左张右望,生怕被人暗地里算计了的样子。
      潘海天没理他,把被子往今何在身上一盖,那人在沙发一缩,竟然迷迷蒙蒙地睁开了半只眼睛。
      “唔?”
      “没事,睡你的。”
      今何在打了个呵欠就又翻过去了,只留给可怜兮兮的江南一个背影。
      江南坐起来,被子遮着半张脸,露出两个眼镜,又怒又恨地可是对着潘海天就是不敢言,只能接受今天早上得是潘海天陪护士给他挂水,给他换药绑夹板这样的现实。
      当然今何在在江南叫得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声中竟然还没醒来,那就是后话了。
      话说这一觉睡得也的确够久,等今何在醒过来的时候,江南已经痛傻了,连带着今何在也一时不知日月。于是仰头问了句江南现在几点,江南幽怨地瞪了他一样,竟然翻进被窝里没有理他。
      他转过头,看见潘海天正好完了一件事,心情愉悦地走进来。见他醒了,还对他招了招手,把手里的眼镜挂在今何在的鼻梁上。今何在一脸迷茫地侧过头,望向潘海天,他们两人的视线一个不经意的交集,然后今何在就又移开了,似乎始终无法和潘海天沉静的眼睛对视。
      “怎么了,都睡了两小时了还是那副傻样。”
      “怎么样了,医生今早的报告怎么说?”
      潘海天把手中的病历单丢进今何在怀里,今何在还裹着被子,不愿意从被窝里出来,一直就缩在沙发上。他一页页地翻过报告,那认真劲比审自己小说的错别字强多了,潘海天见此场景忍不住想要哼哼。
      然而今何在的视线凝重起来,终于放下了被单,然后从被子里爬出来。
      潘海天见他这样也只好跟着他出去,把他叫住了,“干啥呢,一起来就跑。”
      这个沉默的气氛只保持了一会,被叫住的今何在就用一种细小的声音开了口,“我觉得情况不太好,我去问问医生。”
      潘海天拍拍他的肩,甚至还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想太多。”
      “我觉得江南他可能...”
      潘海天等着他下半句,但是今何在无视潘海天的心理活动加吐槽欲望,还就真摆出大妈那种“我只告诉你哦”的神秘表情,一副就是憋不出下半句的神情。
      潘海天心想今何在不是吃坏肚子了吧。
      于是他也没好意思打扰他,老老实实抱臂站着。
      其实潘海天观测着今何在的神情,很想问他晚上吃了什么这样的问题,憋得心里发慌,看着今何在迟疑地转了转去,几乎要脱口而出。
      因而在今何在还在纠结着开着口的时候,他不禁大声地问了出来。
      “江...”
      “你早上吃了啥!”
      今何在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结,一下子绕不回来,收也不是说也不是,酝酿了好久的话,被一次性打断,只好瞠目结舌的说了一句,“啊?”
      他挠了挠头,还真的老老实实地答了,“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大角你记得给我带一份。”

      今何在去找医生,一忙就是一上午。
      直到下午的时候,潘海天被交通部催着去拿今何在的车,今何在也始终没能抽出身,潘海天苦恼地转来转去消磨着时间,似乎心里烦躁得要死。
      “我最后去问医生拿下CT,好像出结果了,趁主任没下班前先去让主任看看。”
      潘海天此时本想要陪今何在去拿车,然后蹭今何在的车回去。
      因而咳了一声,在猴子面前拿出没电的手机,假装看了一下时间。他只是想提醒猴子时间不早了,江南就算此刻死病危了都可以放下慢慢治,但是兔子掐起人来就比较严苛了。
      “大角你有啥事要不自己先回去吧。”潘海天一听到这话,赶紧把手机收起来,装作现在才早上八点半的样子。
      “没事,时间还早...”潘海天愁眉苦脸地说着。
      今何在听到这话也就安稳了,真的走出去准备拿表。
      哪想到他刚抬腿,在床上怡然的看书的江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凄厉地一声大叫,“你回来嘤!”
      今何在那声音和那张悲惨的脸吓了一跳,这一步迈不出去了,停在那里,看着江南那样子,似乎再让他和潘海天独处他就能啜泣出声了。
      “晚上你不能再让潘海天给我换药了!”江南这声呼唤发自肺腑,凄厉得不得了,今何在生怕自己再走几步路,江南就要嚎啕大哭在当场,因而只好走回病床边,诚恳地保证不走了。
      江南一把抓住今何在的手臂,然后吊在空中的断手一摆指向门外,仰头对潘海天说,“你丫去拿CT。”
      今何在看着江南抓住自己的手臂,突然脸有点红,不知道为什么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动好。
      潘海天心里咒骂了一句“你丫去死吧江南”,然而在今何在恳求的眼神下也只好走出去拿。
      大角上午来的时候,本打算取了自己的体检表就走的,哪想到今何在一睡,就被护士弄得到处跑,做满了一上午的事。此刻被指使着去拿江南的CT,他心里还一阵吐槽。大角冷哼哼地想着凭啥是自己去啊,自己才懒得跑这么一趟腿脚呢。
      但是当时看着今何在眼底的青色,心里一凉,乱七八糟的情绪让他心烦意乱,只好嘟囔着出了门。
      潘海天陪着今何在给医生看CT时还忍不住哼哼。
      看着医生越来越皱紧的眉头,他还嘲讽地想着江南你这次大灾吧,谁让你和亲王一个城市啊哟喂祥瑞御免。
      大角恍惚间想到,矮油江南不会不举吧。
      潘海天这抹微笑,在医生的一个沉重的叹息中凝固了。
      人生是很狗血的。
      如果潘海天很早就想明白这个问题了,那么他可能就不问他今何在早饭吃了啥,而是问他江南可能什么了。
      他当时看江南活蹦乱跳的样子,猜测江南要么可能是手脚一辈子断了,要么可能是傻了,最多不过是可能怀孕了。
      反正没可能就这么死。
      否则潘海天也就不这样一直轻松吐槽地调侃对方这件事了,也就不和老天爷祈求对方断啥脚了,好歹也求个生命安康。他现在陪今何在在主任医师的办公室里站着,看着今何在一脸认真然而眼底恍惚地听着医生讲解CT,心里像有根细细的针扎着痛。
      ——潘海天意识到今何在此刻的神情那些不是立刻就能会割掉了人的息肉的利刀,那都是一种真正隐藏着汹涌的黑暗的,最终会使人崩溃的悲哀。
      医生的声音变得令人想要打瞌睡,可那些声音又让人麻木了起来。
      “subependymoma,一种比较少见的生长缓慢的良性肿瘤,这种肿瘤男多于女,多见于儿童及中年人,和病人的主要症状都相似,激惹、嗜睡、食欲不振、头围增大、前囟饱满、颈项硬。这个肿瘤还是前期的,而且又是良性,只要认真治疗一般不会出现大碍的。不过如果术后出现脑积水,而且复发率很高,就很有可能会引发死亡,这也是室管膜瘤所引发死亡的最主要原因。”
      “什么叫做会死?!”
      今何在咬着牙,这声惊问语调分明拔高,可是又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噎住了一般。只能低沉地潘海天听到这话语满是平静,那口气却汹涌,忍不住抬手,按住了今何在的肩。
      那力气太重,又仿佛是给了今何在力量一般,让他全身都松懈了下来。潘海天觉得自己身下的这人,似乎除了自己按住的肩膀外,没有一个地方是能支撑身体的。今何在那眼睛里有种波涛汹涌的情绪,让他突然有种感觉,觉得生病的人可能不是江南,而是今何在。
      他突然有种错觉,让他满腹疑问:是不是自己一松手,这个人就会倒下?
      “脑瘤。”医生这句简短而干净的结束语,如同一枚子弹彻底地击中了今何在,让今何在垂下头,牙关咬得脸上神色全部僵硬,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潘海天看着今何在的手有些颤抖,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捂住他搭在一边的手,把今何在的手裹在手掌里。

      “我不进去了,”潘海天把今何在送到病房门口,松开了肩上的手。他想了想,又拍了拍今何在的手臂,“放宽心,我就在外面,你总得让江南知道。”
      潘海天目送着今何在走进了病房,看着今何在在经过病床的栏杆时似乎腿有些软,因而只能扶住那栏杆停下来歇了一下。
      潘海天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突然意识到一件他从来没有去认真想过但是又无比重要的事。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怎么都没有去想过这件事呢?这样不告不诉的案件,决定权全部在江南手里啊。如果之前江南不曾把这场车祸归咎于猴子,决定私了解决,决定选择这样轻松的气氛,那么现在呢,如果江南快死了呢。
      潘海天突然想到,江南会不会把今何在送去蹲监呢?
      潘海天看着那病房帐子雪白的,因为护士的一拉动而飞扬了起来,将江南的脸遮了大半,只露出了那人一张一合的嘴。潘海天只能看见那嘴角最早因为今何在的进来而勾出坏笑,之后又慢慢地凝重,最终僵硬成了一个悲哀的弧度。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这会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悲剧么?身穿玄甲的将军与他的敌手马上相逢揖马鞭,措手不及之下忽然拔剑,然而两人殊死搏斗不敌天意一算,终究抱成一团死在了一起。
      潘海天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如今他还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九州的两大天神同时毙命,他们再也不能分开了。”
      江南疲惫地坐在病床上,听着医生说话,感觉到全身的触觉都尖锐地集中在了额头的疼痛上,让他的思维又开始一阵阵跳跃,这样如同文件断点续传一般的记忆上的链接,让他的脑袋像是要爆炸了。
      “CT的片子,这里有片阴影,颅内压增高,而且依病人总是嗜睡、呛咳、各咽困难、声音嘶哑、呼吸困难、走路不稳眼球震颤等的症状,我们猜测可能是室管膜瘤。”
      “红酒和生冷食物食多了都可能引起,这情况出现时会有些头疼和呕吐等症状,有时可能会发烧,如果位压迫视神经和垂体,可能出现眼球上视运动障碍。幸亏是这次车祸做的CT检查,才能发现这个肿瘤。”
      “初步推断是第三脑室室管膜瘤,不过这种肿瘤常位于大脑深部临近脑室,术前确诊较为困难,还是有待就确认的。”
      “总之片子的情况要引起重视,尤其是这个病有可能引发阶段性失明,要做好准备要加紧康复治疗。”
      “不过也别太悲观,凡是没有个绝对的,我看江先生身体状况很好,一定能痊愈的。”
      “病人了解下情况也是好的。”
      此刻江南的喉咙中因为激动而哽着声音,让他说不出话来。而那激动的嘴唇,颤抖地连脸颊都酸痛了,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心脏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明明觉得似乎有一团火在烧着,然而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心里似乎被万千情绪充满了,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愣愣地瞪着天花板。
      我快死了?
      江南露出笑容,却发觉自己一句话也听不懂了。
      因而他只好分神去观察着今何在,似乎那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看着今何在只是瞪着眼,惊骇慢慢地变成了一种黑黝黝的绝望,被迷惑和不安取代。那就像是一出糟糕透顶的狗血言情小说,作者因为懒得认真写主人公的结局而烂尾了,比兀然中止还要令人无法接受。
      江南突然意识到今何在那肩膀软弱的颤抖恍惚得刺眼,他心想,那人总是这样颤抖的么?
      门外的潘海天此刻因为先存了犹疑的念头,所以看着江南的每一个举动都如同藏有莫名的深意,越想越不自觉要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想。潘海天看着江南怎么对医生吼出声,看着江南怎么大骂着今何在让他滚出去,看着江南捂着脸在那里叹气,看着江南裹在被窝里,整个人都散发着浓浓的疲惫了,似乎无法再经历更多的事情。
      潘海天的眼神越来越冷,似乎心里已经笃定不再相信这个人。他虽然没有说一句话,然而却又如同什么都知道了。
      此刻他其实是忍不住想要把今何在拉走,然后让他不要再多管任何闲事的。
      潘海天是个聪明人,然而这个世界上却又很多很多聪明人想不通的事情。今何在从来都被人指目为天纵之才,都说是才华天生惊采绝艳;江南也自认为是富于世故有商业头脑的人物,然而这两个人却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笨人。如果不是笨人,也就不会这样自以为是,又一条筋到底,倔得像两头蠢牛,也就不会这样三年三年又三年了。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潘海天想不明白的,江南和今何在这两个傻逼的事情,就是潘海天想不明白的。
      潘海天以为的那些事情,那是这两个笨蛋想不到的事情。

      今何在送潘海天慢慢走到住院部的门口,然后把车钥匙给他。
      他面色不太好,一副病虚虚的样子,眼下还深深地挂着黑眼圈。
      “大角,你帮我去取车吧,我今天可能不去了。”
      “那你晚上怎么回家?”
      “实在不行先回市区的房子睡一个晚上...这几天,我就不去公司了。”
      “公司的事你就别想了,”两个人边走边说着,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今何在停了下来,潘海天再次用力地拍了拍今何在的肩膀,那沉默不语中似乎包含了殷切千语,两人目光一汇,就是一个世界。
      “没事的,”潘海天说着,“你去照看着江南吧,有任何事给我打电话,不许自己扛。”
      今何在点了点头。
      当今何在抬起头去看医院旁边的树时,那树叶在阳光下显得纤微毕露。盯着那阳光,不许久今何在就觉得自己的眼睛酸涩不堪,连带着他伸出去的手都是颤抖的。
      最后他忍不住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深深地呼了口气试图平静下来,当他张开眼时,推开的房门里江南已经看向他,扫视着他的脸,满是担忧的表情。
      江南忍不住露出笑,那笑容仿佛该担心的根本不是他自己。“别这样。”
      “我没事。”今何在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缩着肩膀,之后转过头,只留给江南一个背影,两个人一晚上沉默不语。那人的腰背挺得很直,肩膀绷得紧紧的。江南看着那人挂在身上的T恤,服帖地把对方瘦削的蝴蝶骨勾勒了出来。
      江南一个瞬间,似乎感觉到了一个隐藏着的东西在那人身上僵硬,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明要死的人是我,你倒是有什么资格那么沮丧。江南难过地想着。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见到自己坟墓热热闹闹地有无数人敬仰,然后上面能无数名家写的挽语,然后每个人经过的人看见了都会惊叹,每个人都会为他的离开而伤心。
      ——最好那底下的还能有一行极小的题词,写着“他的文章极好”这样一行小字,署名“故人今何在”。
      他几乎想要登时见到那块碑,或者直接抓住对方的手告诉对方务必要这么做。
      ,也许生命走到尽头的人,这种体会才会那么明显,因而也才会那么平静。所有人平时都不会觉得的,他写的那些英雄人物,为情为义生死一掷轻。可是那些都是假的,假的东西才会让人热血沸腾,真正的东西都是很卑微很难堪的,都是痛苦的,没有神仙或者其他的高手来拯救于苦海了。
      真正到了死生关头,只要能够活着。
      江南看见今何在背对着他站着,肩膀塌了下来,像是压着重重的包袱,似乎已经不堪重负,那人的手指仍然抓着窗帘的一角,用力地指骨苍白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只要能够活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三、人都是很贱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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