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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来惆怅》
一、
“初遇时有暝色入得高楼，我见他一人抱剑愁倚了半山凄惶，便携了酒菜与他。可笑真落入坊间话本此类的俗套，只觉得第二日见他时耳边仿佛有惊雷在响。当夜我同他促膝长谈，彼此说些壮志未酬的潦倒话。又囫囵吃了几坛酒，他便为我舞剑。我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谢他。天亮后我随他上了连云寨，挂住做了大寨主。”
二、
书生说话的时候习惯用指节敲着桌面，好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撂下，就打开了话匣子。说到风生水起时连眉眼都亮了起来，一双剑眉斜飞的像要入得鬓角里去。
顾采风支着手臂看他，懒洋洋没精神的趴在酒肆的桌上。见他说的兴起，不好意思打断，于是自己拿手指沾了碗里的酒，在带着木刺的桌上出神的写写画画。手指正走着一路少林长拳，书生的故事却戛然而止。
“然后呢？”
“没然后。”
“没然后？”顾采风整个人趴在桌面上，眯缝着眼睛歪头看他。因为姿势的缘故有些口齿不清，“骗谁呢？这故事我在乡下的时候都听了好几遍，然后你不是发了报恩令，杀了千魔狼僧管仲一，收买了勾青锋孟有威，砍断了你好兄弟的一条手臂么？”
久久的没有回音。
顾采风终于直起身子看他。有夕阳的余晖从这家酒肆破败的缝隙间照入对面书生的脸上，那人脸色苍白的有些诡秘。只有在夕阳如血如荼的光里才染上一层薄红。黄昏时候的大漠戈壁安静的可怕，这间酒肆只有他们两个。顾采风注视他的眼睛时好像能感受到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暗，连夕阳的光都没办法照透他的眼神。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乏长的沉默。
顾采风挫败的揉了揉头发，听见对面的青衣书生好像低低的念了一句什么，似乎是一句短词。之后再无声音。顾采风干笑了一下，嘟囔了几个字被风沙吹散。飘到书生的耳朵里时好像震的他耳膜在嗡嗡作响。
“酸文假醋。”
三、
一个人一辈子究竟能做多少事。
顾采风倒在往开封府去的农家马车上，身下铺了一层厚厚的干稻草。等到了正午的时候他从马车上下来，用头上的斗笠当扇子，在路边茶寮里要了壶普洱，取出包袱里的馒头来啃。一边啃一边思考这个颇有深度的问题。
他想我今年二十，没娶老婆也没田更没房子。我要是不做点什么也可以，世道虽然乱了点但我相信自己活的下去。于是他一边想一边咬了口馒头，然后接着想。大不了我可以去云台山出家，反正我家里就我一个，比谁都六根清净。然后每天在寺里早晚做做功课，念个经吃个斋向个佛，挺好。
等想好了退路他再去想出路。
他想着我在乡下跟同村的老王头儿习过功夫，那老头以前是禁军的教头，教了他一路少林长拳，一门轻身步法，一套内功心法。应该是靠谱的。他也不指望能有什么大作为，就庆幸着自己无父无母，名字还是老王头儿给起的，全身上下就这名字最有文化。等他把最后一个馒头咽下去的时候，终于决定，就为了这个有文化的名字，他也要去汴京城碰一碰运气。
四、
到了汴京城的第一件事，顾采风进了家茶楼。等坐了喝干净好几杯苦丁茶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说书是这个样子的。果然说书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说书人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蓝布衫子，左手边放着茶碗和扇子，右手一拍惊木。道：“只见前方旌旗招展，皓带飘扬，咚咚咚三声炮响，为首的是一员赤眉小将。”说得是赤眉军起义的故事。
等顾采风出了茶楼才觉得这就是生活，又想起了他在旗亭酒肆时，顾惜朝日复一日重复故事的开头，省略了过程，顾采风看到的是他的结尾。
正想着晚上歇在哪里的时候，忽然天色好像暗了下来。顾采风一个转身的当口，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初到京城，并不知道这段盘口，正是最近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争夺的地方。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积怨已久，抢盘口不过是个借口，雷纯和戚少商其实都抱着的是你不亡我不休的态度。
接下来的混战难以描述。顾采风看着这些人千奇百怪的招式，忽然明白不论是老王头儿，还是顾惜朝，他磨了他们那么久偏偏都不肯和他讲江湖的原因。因为江湖太残酷。残酷的不是他一个会打一套少林长拳还不怎么正宗的人能涉足的。
他站在街边边兀自出神，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白衣人朝他的方向急退过来。——那人的身姿优雅的就像一只仙鹤，右手仗了一把三尺白练似的长剑，右边的衣袂带动了翩翩的风声。那一剑就像是吹皱了一池春水，轻轻柔柔的把青锋送了敌人的咽喉中。血花飞溅在白衣人的胸前，好像一副雪里盛开的梅花图一样动人。
顾采风几乎是痴了，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
这一剑委实太美。美中还带着煞。
五、
顾采风怔怔的看着白衣人旋身脱下了那件染血的外套，手上灌入内劲迎风一抖，向他这边抛来。意料之外的是，那件外袍并没有落在顾采风身上，而是卷住了袭向他的一打暗器，落在他脚下的时候激起了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白衣人没有停下，而是来不及蹩一眼顾采风，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便又投身血战。
顾采风这才明白自己在鬼门关外头走了一个来回。
顿时他决定发扬自己一贯优良品质，打不过就跑。——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所以等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胜负参半的混战结束以后，戚少商再看向街角的时候，刚才那人已经不见了。徒留他身后围墙上一片衣角正在随风飘动。
顾采风此刻的心情比谁都纠结。他打听过了，那边在火拼的就是汴京城里最大的白道势力金风细雨楼，和最大的□□势力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白衣人，剑法高超，独臂，莫非刚才救他的是戚少商？！他心里想要不要这么巧啊，我虽然离开旗亭酒肆的时和顾惜朝许诺要是见到了戚少商，肯定要把他的心愿带到，但是……想到这里顾采风腹诽了一句谁知道那个疯子有没有听见他走时候说了点什么，兴许顾惜朝压根就不在意他能不能见到戚少商……但是我毕竟是说说看的事情，这种巧合我自己都不指望，谁知到它偏偏发生了！
所以现在他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去不去见戚少商。
如果去的话，人家是一楼之主，见不见得到还不一定，就算见到了，说什么好呢？你仇人顾惜朝，对就是当年千里追杀你的顾惜朝，他自从逆水寒一战之后就疯了，他一直待在你们相遇时的旗亭酒肆。而且他只记得旗亭酒肆一夜，之后的连云寨里发生了什么，他做了什么都一概不知道了。我是谁？哦我就是当年住在虎尾溪下头村子里的那个谁谁谁嘛。我来干什么？其实也不干什么就是顾惜朝都这样了你不想去看看他？你真的不想去看看他？
这么说难道不会被打出来么……不行。肯定不能这么说。
那或者这样，戚楼主我从小就特别仰慕你，我们家其实就住在虎尾溪下面的村子里。你看我也姓顾虽然我不知道我爹姓不姓顾。但我可以肯定我跟顾惜朝绝没有关系，我绝没有在旗亭酒肆呆了一年不断听你们旗亭酒肆那一夜的故事，就算我和顾惜朝有关系那也是五百年前的事情。如果你硬要赶我的走的话也给点路费好让我回去，我要求不高给个千八百就满足了。
顾采风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
六、
戚少商再见到顾采风的时候，是距离和六分半堂抢盘口结束的一个时辰之后。他从小甜水巷醉杏楼出来，在街口遇到了正一脸茫然问路的顾采风。
能在秦楼楚馆前迷路……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顾采风在看到戚少商那一瞬间的表情，除了精彩二字，没有别的能形容。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虽然这种反应在戚少商看来是始料不及的。
七、
一切回到开始。
“初遇时有暝色入得高楼，我见他一人抱剑愁倚了半山凄惶，便携了酒菜与他。可笑真落入坊间话本此类的俗套，只觉得第二日见他时耳边仿佛有惊雷在响。当夜我同他促膝长谈，彼此说些壮志未酬的潦倒话。又囫囵吃了几坛酒，他便为我舞剑。我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谢他。天亮后我随他上了连云寨，挂住做了大寨主。”
顾采风一板一眼，学着旗亭酒肆里青衣书生的样子，咬字清晰，指节落在带着木刺的桌面上。嗒，嗒，嗒。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剑，硬生生刺进了戚少商心里。在他心上碾出一个带血的伤痕，再毫不留情的抽身而去。
“然后呢？”
“没然后。”
戚少商的背挺的笔直，在这种昏暗廉价的小茶寮里，他的白衣依旧一尘不染。顾采风甚至能嗅到他身上一种岁月荏苒后的衣香。他们的对话就像顾采风无数次和顾惜朝说的内容一样。戚少商接下来的沉默让顾采风感到一种压抑的厌烦。于是他对戚少商说：“我知道你肯定会问我的目的，但我的确没有目的。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如果你像我一样，在那个见鬼的酒肆里呆了整整一年，听一个不会说书不会讲故事的人反反复复说这个开头，你可能也会变得像我一样莫名其妙。”
“他不记得后面的事？”
“我不知道，可能他还记得，也可能他忘了。”
顾采风看见戚少商侧过脸对他露出了一个惨笑，“如果他忘了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他没忘？”
“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戚少商的表情很奇怪，“一切都太晚了。”
然后戚少商就走了。顾采风想他也许是回金风细雨楼了，但他隐约又希望戚少商能去看看顾惜朝。就算是杀了顾惜朝也好，只要结束那种让顾采风感到窒息的漫长等待就好。
戚少商临走的时候对顾采风说，一个人离家久难免想回去看看。趁这个时候还有家，不要弄到无家可归的地步。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回去吧。
八、
顾采风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那年元夕，旗亭酒肆里有烛光达旦，谈笑风生。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