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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奈何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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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的好,
说一声死了就死了。
亲戚邻居还不知道,
亲戚邻居知道了,
亡人已过奈何桥。
奈何桥七寸的宽来七丈的高,
中间抹着花油胶,
大风吹来摇摇摆,
小风吹来摆摆摇,
有福的亡人桥上过,
无福的亡人被打下桥,
亡人过了奈何桥,
从此后阴间阳间路两条。
——奈何桥(亡灵歌)
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早已记不清过了多少年,我的眼前便一直有一坐桥,摇摇晃晃,灰色的桥。我就成日里倚坐桥畔,有时抬头看看桥上乌云密布的天空——如果那还能叫做天空的话,有时低头俯揽桥下深不见底的混沌黑洞,我知道,那里有人世间最强烈的绝望、恐惧、怯懦,也有蚀骨的爱与恨,我似乎可以听见下面时不时传来的呻吟和哀号,仿佛来自地狱般裂肺,又仿佛来自人间般凄凉。
只是这些都触动不了我了。天晓得我的灵魂已经长了几百层厚茧,我的生命全然交付给了这鬼魅的阴界,永远永远,向前看不见头,往后数不到尾。
我想你一定猜到了,我是孟婆,奈何桥边的孟婆。
那你也一定知道我的拿手绝活是熬一碗好汤,酸甜苦辣咸,个中滋味,饮者自知。一碗汤下肚,就会让那些悲伤的亡灵忘了前世的种种,快乐的痛苦的,一并抛却,然后干干净净地转世投胎。
再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会被这碗汤抹去,所以我从来不去同情,不去怜悯。就算偶尔看到一双男女同时出现在奈何桥头,也难引起我半点感慨,只不过每当这时候,心中会有种刹那阻滞的感觉……
笑话,我的心,早就死了。
很久很久以前,它便不再跳动。
奈何桥那边隐隐现出一道微弱的白光,似摇曳的烛火,明暗交辉。我清楚,又一个亡魂来此报道了。
随着魂光的迫近,两只老眼渐渐看清了这个新来的亡魂。他很年轻,非常年轻,身着打扮完全一副书生模样,宽大的青袍,绵长的发丝,被阵阵阴风扯地鼓了起来,飘了起来,更衬出了他身子的清瘦与单薄。亡魂没有实体的依托,行路都是飘飘悠悠,惟独这个年轻的亡灵,黄泉路上衣袂翻飞,潇逸俊雅,宛然便若即将羽化登仙的圣者,脱俗世外的一朵青莲。待到近前,我看得分明,那眉目唇齿俊秀地恍如不似凡尘物,虽然脸色逃脱不了死亡的苍白,但这份苍白映着那样精致的容貌,竟为他平添一份凄艳的美。一头卷曲缠绵的青丝,松松地用一只木簪串了,剩余的便波浪披肩,又在额前垂了两缕发丝,隐隐有种蛊惑之态。我见过神仙,神仙无论男女,都是这般美的。细细打量他,书生的眼中深藏着偏执掩饰着桀骜,他清明的眸子也正看着我,面上平静如水。
他终究还是凡人俗物,执念犹存,我一度曾以为是哪路谪仙寿尽驾临,如今只觉可笑,还那么凝神盯着一个亡魂看了半天,在这之前,我孟婆从未如此失态过。
其实,我早就笑不出来了,我的脸皮只怕被无穷岁月磨砺得比心茧还要厚硬,早不知笑为何物。于是,我像接待所有奈何桥的过客一样,顺手从身旁的锅中舀起一碗早早预备好的孟婆汤,起身,抬手,端到书生面前。
纵然如何漂亮,他也只是个漂亮的孤魂,而已。
“来路漫漫,去路艰苦,来喝碗汤解解渴吧。”我平板地说道。每个魂魄品尝孟婆汤时,我都是这么说。
书生垂了眼,那碗中袅袅的热气便扶摇直上到得他的睫间,顷刻化作冻结的凝露,一颗颗清晰无比,有意无意点缀着其上两道不屈的剑眉。柔中带刚,刚中蕴柔。
书生看了这碗忘尘汤片刻,终是缓缓双手捧过,半转了身,却是面对桥下一望无际的黑暗,将热汤凑近唇边,闭眼,举头,一饮而尽。
他清亮的眼神随之变得空洞,不复神采,如同所有喝下汤水的魂灵。
我低下头,看看桥墩上的空碗,很慢,但毫不留情地开口道:
“在阴间使诈作伪是要受重罚的。”
书生没有动作,依旧痴痴傻傻。
“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亡灵的举动可以瞒过我孟婆。你若再执迷不悟,我只好让阴差们来处理这事。”我紧紧盯着那年轻的亡灵,一字一句,警告着。
书生也是聪明人,知道瞒不过去,便也不再装,扭头看过来,也一字一句的回敬我:“这碗汤,我不能喝。”
他的声音,有如他这人一般,清亮纯净,高傲不羁。我并非第一次碰到不肯喝下孟婆汤的鬼魂,只是他们要么苦苦哀求,要么厉声怒吼,却还没有一个似他这般睥睨天下,全不将阴曹地府放在眼中的狂妄小徒!好像要不要喝孟婆汤必须听从他的意愿似的。
“这由不得你。”我沉声道。
“我不能喝!我要记着晚晴,到地府再见她一面!”
前一刻还兀自持强的书生此时却变了神色,双眼竟溢满了哀伤,如同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一个找不到温暖怀抱的孩子,在我面前哭着要我抱一下的孩子……年轻的亡灵嘶声叫着,叫声中掺杂了哽咽和悲苦,让人不忍耳闻。当然这些那些,对我都造成不了丝毫的影响。
他只是教我明白,阴间又多了个痴情种子罢了。而孟婆,从来不曾懂得人间情爱。
“晚晴!晚晴!……”
凄厉的呼喊引来了阴差,他们对待捣乱的魂灵可不像我那般客气,一左一右,将那个书生死死围住。谁料他立刻停止了叫嚷,跟着脚下一摆,呼地一下已闪出了阴差的包围,旋即如离弦之箭奔远。
这位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是有功夫的。我此刻有些明白过来,方才他一番啸叫,莫非是故意要引来阴差,再乘机溜走,这样便无人阻拦?
好重的心机,连我这个阅人无数的孟婆也差点上了他的当!可以想见在阳间为人时,他是怎样一个危险人物。
然而这样的人都活不长。
那两个阴差何等灵捷,几乎同时拔腿追去。我看到远处,一抹青色和他们纠斗的身影。结局,不出我的意料,青袍书生终败在阴差手下,被他们缚住了,架去见阎罗。
我知道等待他的,是地狱里残虐的刑罚。这是阴界对每个不守规矩的魂魄的惩罚,亘古皆然。
从来没有一个魂魄可以斗得过阴差,斗得过阎罗,从来没有。只是目送他们消失的背影时,为什么我会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痛楚?我不应该再有任何感觉的,不应该……
隐没在我视野中的,是最后一缕飘飞的青色宽袖,如魅,如蝶。
我突然就觉得这样的人死后是不该来阴界的。
施刑之声幽幽自远方传来,如此飘忽又如此真切,我听多了这种只属于十八层炼狱的声响,也听够了受苦之魂撕心裂肠、惨绝人寰的惨叫。但是这次,我却没有听到鬼魂应有的惨叫,整个地府很安静,惟有刑具炮制魂灵的击打声,回荡在腐朽的空气中,一声一声,催人寒。
他在忍吗?他如何能忍呢?在我浑浑噩噩的印象里,阴间的酷刑无魂可以承受,每一次无不是在杀猪般凄惨欲绝的苦喊声中结束的,偏偏作为魂魄已无法昏厥,便意味着自始至终都逃不过这剜心剔骨的剧痛。
他为何要忍呢?他怎么能忍呢?
终于,他也没能熬住,到底是喊了出来,那声音仿佛注入了毕生的精气,传得好远好远,连奈何桥也被震得抖动起来,史无前例晃荡得厉害,似是随时便会崩塌。
“晚晴——我对不起你!我要见你!晚晴!晚晴——生前我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跟你说——现在——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对不起你,我一心想保护你,爱你——可我没能做好——你听到了吗?我亏欠了你——太多啊——晚晴,我欠了你——”
他一直一直在叫一个女子的名字,如此看来,这个晚晴是真的在他心中占据了无可比拟的分量,也许只有这个名字,才可以支撑他残存的意志,不至于魂飞魄散吧……
可是为什么,他一直都在道歉呢,甚至,连一句情意绵绵的衷肠都没有……
“孟婆,阎王下令,把这个鬼魂锁在奈何桥下三十年,你要时时看守好了,不能出半点差池!”阴差把那个书生推到我面前,摞下这话就转身离去了。
阴差一放开他,他立马就像个破败的布娃娃,虚脱地倒在我脚边。满身的血痕,触目惊心,青袍混了暗红色,蜿蜿蜒蜒攀爬肆虐。我以为他已经垮了,毕竟那是谁都无法承载的见骨伤痕。可是,我又一次估计错了,这个书生,这清瘦单薄的书生,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扶着桥栏,一寸,半寸,咬着牙慢慢挺直了身躯,勉强靠桥站着,终于和我平起平坐了。
书生原本素净的脸也沾染了血污,额前的两缕卷发凝了斑斑血迹,变得有些滑稽地僵硬。可是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明,竟然还倔强地保留着几分不愿屈服的神情。
在这样一个奇男子面前,我也不由有些心软了。守了千世的奈何桥,迎来送往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亡灵,竟也有被触动心弦的一天。
“我要把你锁在奈何桥下,锁三十年,三十年过后,若有人肯代替你被锁于桥下,你便能重归自由,继续转世轮回。”
我边说边走下桥,来到河边,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轻轻一挥手,就见一缕半透明的魂魄从河中一窜而出。我给他喝了碗孟婆汤,那魂魄就此飘摇着离去了。
“三十年中,你必须时时刻刻浸在这桥下的水里,不得离开一步,否则到时阎王大怒,就有你受的了。不要怕,你已是鬼魂,用不着担心唤气的问题。只是这水非一般的人间水,苦涩异常,但不能忍也要忍。”我几乎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我顾惜朝在人间尚且不怕天谴神诛,区区一条河水,又能奈我何?”想不到他倒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向上扬了扬嘴角。到了这个地步,他还笑得出来?还是说,他一生便是这样笑谈风云,笑别人,也笑自己?
顾惜朝。如此锋芒难驯的一个人,却意外地有个如此优雅好听的名字?
停了一会儿,他却轻声问道:“刚才河中的那个魂魄……也是被锁住的吗?”
我点点头:“三十多年前,他因为不肯忘记生死相依的前世恋人,拒服我的汤,被罚锁在桥下,也是三十年。今日换你来了,我就放他走了。”
“原来也是为一个‘情’字……”声音渐渐淡下去,青袍书生稍稍瞥过头半垂了眼,一瞬间的朦胧迷离了他倔强的双眸。
我又不自禁叹了口气,为何面对这个年轻的魂魄,总似在碰触我脑海深处某一块封尘已久的地方?
“你叫顾惜朝是吗?以后我就叫你惜朝吧,你叫我婆婆就可以了。”当我弯下身为他带上沉重的镣铐之时,吃惊地发现本应没有情感的语调竟糅进了丝丝爱怜,那么陌生,却又熟悉的情感。
十年之后,我终于清醒:自己并非生来无心,但一直以来我都把那颗心忽略了,忽略了很久很久,久到变成了化石,任外头暴雨狂风,也伤不到半点了。伤不到,却也动不了了。
开始几天,书生是沉默的,一如前面那些受罚的魂魄,他们认为没有什么事可以讲给我这个没有心没有情的老婆子听。于是我也习惯了这种寂寞。
一个桥上默然,一个桥下无语。
渐渐地,书生却开口了向我讲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来,他愿意叫我“婆婆”了;再后来,他便合盘托出他在阳间经历的种种,他的晚晴,他的梦想,他的屈辱,他的努力,他的功败垂成,还有,他的唯一的知己……
我仔细地、默默地听着,凡是没有亡灵来报道的空闲时光,他就会说,我就会听。
一个桥上聆听,一个桥下倾诉。
我知道,对于亡灵来说,人间的什么屈辱,什么功绩,什么荣华,通通都不会在意了。他跟我说这些,无非是用来回忆两个人。一个是晚晴,另一个,就是他的知己,戚少商。
这两个,是他最为在意的两个人,以至于到了阴间,犹自念念不忘。
讲到晚晴时,他的声音柔和而温存,可说到戚少商时,他的语气立刻转了弯。激动,气恼,无奈,又带了深深的怀念。
因为戚少商不仅是他的知己,还是他的敌人。不共戴天的仇敌。江湖上杀不死的九现神龙。
其实在他心中,我敢打赌,对戚少商的印象之深刻早已大大超过了晚晴。
因为只有在提到戚少商时,他才会那么情绪化,才会毫无保留地表现他的喜怒哀乐。
可他自己并不知道。我知道的,却也不说。
然而我如化石般的心一日日在他的故事中熔融,尽管我清楚孟婆不该轻易被一个魂魄感动,却仍是不由自主。
或许,因为他是顾惜朝吧,独一无二的顾惜朝。
“婆婆,惜朝求你一件事。”某一天,他突然这么说。
“什么事?”我慈爱地看向桥下。
“如果哪一天……戚少商来了,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桥下。”
“为什么?”他不是唯一可能救你脱困的人么?
桥下猛然归于一片寂静,良久,才听见一声夹杂着叹息的呢喃。
“就当我欠他的吧……”
这声叹息,延续了很多年,震颤了我的心。多年后的一天,我从睡梦中惊醒时,发觉全身冒了层冷汗,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梦中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叫我“小红”,我的名字,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我就是认定了他在叫我。他是谁,我是谁……
然后那一日,我对顾惜朝说,婆婆今天做了个梦。
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以前的我既无心也无情,没有心没有情的人怎么会做梦?
再然后,话音未落,我看到他来了。
他是一袭白衫,一派英雄气概地来到我面前的。他的眉角,有他形容的英武,他的眼梢,有他形容的火热和真挚,他的面庞,有他形容的圆润,他的身形,有他形容的伟岸坚实,他的一切,有他形容的一切。
于是我动了动嘴唇,向桥下无声地说道:“他来了。”
十年了,你等的人来了,你为他朝思暮想等了十年,他来了,你却忍着不见。
你一直都是这么能忍,哪怕连我也不能忍的,你都忍了。
我把孟婆汤递给他。这一碗孟婆汤,真沉。
戚少商接过,汤抬到嘴边,便要喝下。我心思复杂地又看看桥下的黑水,这一喝下去,你们便是前尘缘尽,陌路之人了,再别谈什么知己,更没有人再与你琴剑相邀。
可是他突然犹豫了,只是这一瞬间的犹豫,我就觉得有一分欣慰在胸中蔓延开来。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不知为何,无端的我脑中蹦出了这句诗。
“婆婆,能不能让我先见一个人,我再喝了这碗汤?”
好有趣,他也叫我婆婆。
“顾惜朝?”
“你认识他?”他的眼神骤然发亮,就像黑暗里的星星,照亮了这阴森的冥界。
罢了,罢了!我就带头破坏一次规矩,撕毁一份承诺。
“他,就在这里。”
“婆婆!”桥下一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我的话音。可已经迟了。
“惜朝!”片刻的愣神之后,戚少商慌忙放下手中的碗,一步就闪到奈何桥边,拼命地向下瞪着,眼前却依然是混黑一片死水,寂寂然。
我注意到,他叫他——惜朝。
“即是尘缘未了,何妨现身一见?须知相思苦无益,惆怅断人肠。”我看着河水,缓缓说着。
又一声绵长的叹息传来,长得仿若跨越了生死,超越了悲欢离合。桥下,伴随零落的铁链声,一个模糊的青色魅影,慢慢的,轻轻的,浮现出来,如水墨卷轴里的点染一般。
“惜朝,真的是你?”那戚少商好似痴了,呐呐问道。
水中的顾惜朝,风华依然,可以看到他的青色衣袍的乌云发丝轻柔地萦绕身边,他一动,它们便跟着翩然起舞,轻盈如絮。这般九泉仙景,便是我这老婆子看了也惊为天人。
顾惜朝抬头看清了桥头那张呆楞楞的圆脸蛋,笑道:“没想到到了这阴曹地府,戚大侠还是一派英雄气概。”
任谁都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和嘲讽,偏生那个戚少商浑若未觉般,只见桥下那个人笑了,他便也跟着笑起来,两颊顿时陡现一对深深的酒窝——就如他所言一样。
可是那个笑没能维持多久,他就皱紧了眉:“惜朝,你怎么会在水中?”
“戚大侠何必叫得这么亲密,我乐意呆在水中,又碍着你什么事了?”顾惜朝冷冷道。
我在桥边摇了摇头:“顾惜朝当初不肯喝孟婆汤,所以被阎王下令囚锁于奈何桥下,三十年内不得出来,三十年后,除非……”
“除非什么?”戚少商疾问道。
“除非有人愿意替我受罪,三十年期满之时我就可以自由了!”接口的却是顾惜朝,“戚大侠英雄盖世,侠义心肠,不如到时,你下来,我上去,咱们换换,我一刻也不愿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也该让你尝尝这个滋味!”
戚少商闻言便是一怔。
如果初听他这话,一般人也会认为是顾惜朝贪适怕苦,而我和他接触了十年,深谙其秉性,知他是为了赶走戚少商才故意放话激他。青丝三千,丝丝绕三生,是青丝,亦是情思。
戚少商只怔了一下,随之英俊的脸荡开了苦笑,非常柔非常淡,就如他此刻的唏嘘。
“惜朝……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死心了吗?我这个知音可不是拿来哄你的……我知道,这十年来,你受苦了……”
原来他也猜到了对方的心思啊。知音知音,知你如我,知我如你,相互牵制,相互牵绊。这就是他们互为知音的一生吧。
桥下水中的青影微颤了一下,垂下头去,留给桥上人一瀑三尺卷发。只听他凄然道:“我受苦时,你该是正与息大美人神仙眷侣地携手江湖吧?既然你我苦乐哀喜,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又何必惺惺作态?我受苦,是我轻贱,自找苦吃,你享乐,也是天经地义,老天有眼……”
“够了!顾惜朝!”戚少商满腔的愤懑悲伤再也掩不住,破堤而泻,一泻千里,“你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做人时刻薄,为什么到了黄泉到了地府,你还是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又是怎么过来的?!……红泪最终,还是和小妖成了亲,是我放弃的……因为……我放不下一个人……虽然他已经死了……大家都说我变了……我接任了铁手的差事做了六扇门的捕快,想用繁重的工作掩埋不该有的想法……可是……今天,我也踏上了这条黄泉路,但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时戚某最大的心愿……便是再见你一面……再和你……一起喝炮打灯……”
说话间,我已悄悄走下桥去,见青影一动不动,也不吭气,有些担心地问:“惜朝,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事,难得见大当家如此煽情,不忍打断。”
戚少商仍是苦笑:“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当家了……”
“在惜朝心中,还是把你当大当家。”
戚少商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原来魂魄笑起来也能很温暖的。我自觉心中的厚茧正一块块剥落,露出柔软的鲜红。
“大当家,耽搁半日了,惜朝能在九泉下再度与大当家相见,已是虽死无憾。咱们就此别过,此后孤木大道,你我各走各的路,永远不要相遇相知了!”
“不!”戚少商断然回绝,“我要同你一起受罚!”
此言一出便似平地一声炸雷,吓楞了顾惜朝,连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戚少商!你这算什么!我不领你的情!”最先反应过来的顾惜朝简直气急败坏。
戚少商没有理会顾惜朝,转身向我一拱手道:“婆婆,少商恳请婆婆恩准,此生,我没有做过一件称心如意的事,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一遂心愿!”
我还欲劝阻,却对上了男子坚毅的眼神,立刻明白了,这个人所做的决定,便是玉帝也难以撼动半分。
“此事要先报阎王,你的要求尚无先例,我不能擅自做主。”我叫来阴差,把情况告诉了他们。
顾惜朝嚷了半晌,突然安静下来。我看见他闭着眼睛,笔直地站在水里,十年如一日。
当应戚少商的请求,我把顾惜朝从水中暂放出来时,前者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我看得出,这一抱,分明使出了全身的气力。顾惜朝什么话也没说,我看到他湿漉的背在轻轻颤抖。
从此往后,奈何桥下有了两个亡灵和我谈心,戚少商很健谈,他跟我说他的事迹,他的懊悔,他爱过的人,他正爱着的人,他以后将爱的人……每当这时,顾惜朝便不时插话,不时反驳,不时冷嘲,不时热讽,不时……
这种重复的光阴,纵使荏苒千载,是不是也会很幸福呢。
他们将相伴二十年,二十年之后呢?也许还会相伴下去。之后的之后呢?
没有答案,也不会有人去费心寻求答案。我不去想,戚少商不去想,顾惜朝更不去想。
至于那个梦境,它一天天地清晰。我是谁,这个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但我已不是从前的孟婆,无法心如止水,再也,无法……
“小红,有一天我会带你远走天涯,等着我……”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个声音,曾安抚过我的心灵,也有双手,给过我实实在在的温暖。即使,那仅仅属于泛黄岁月里消逝的一页韶华。
一滴老泪,顺着我那枯木般无知无觉的脸庞,悄然地滑落下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