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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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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席散,我没有尾随大队人马去住客馆,而是跟着娘归了她落脚数载的居所。这偌大的府邸坐落在城东、距内城不远,虽是荀氏的名下之物,却幽静、僻远,梅竹林立,见不着甚么外人。走近方才瞧见画檐朱阁、回廊迂折,端的是十分精巧、雅致。据娘说当年刚搬及此地时,还只有屋房三两,曲水一二。如今这模样儿都是数年之间、和许都皇城一起,慢慢铸就的。她虽不明言,我却知这理当与小叔公水涨船高的官职、位阶有着莫大的关联。行伍常年,突临佳境,多少有些隔阂、不惯。举手投足,拘谨不已。
周身累累的创痕依旧怵目惊心,不过我却不想让娘知晓。故而沐浴、漱洗之时,我刻意遣走了所有的侍婢、从众,将自个儿锁在了房里。顺着娘的心意,涤尽了连日奔波的风尘,换上了一袭杏色的女服,薰了淡香、擦了胭脂。除了道袍之外,我还着实没有穿过这些士族子弟的绸缎罗裳。揽镜自顾,不由地微微失了神,总觉得镜中之人同平日的自己相去甚远,怎也感不到真切。不过幸好娘她欢喜,赞得眉开眼笑,还亲手为我梳了髻、理了发。
“小天师,这木簪儿看起来寒碜得紧,要不换上娘的这根玉钗罢?”她说着信手将木簪往窗外扔去。我心中一慌,不由自主翻手抢住。谁知用力不当,竟不意摔着了娘。见她手指泛红,磕碰渗血,不禁大为愧疚、连连致歉。
“娘,只这木簪子,乃至重之物,换不得。”凝望着那古朴、雅致的簪儿,臆想着孙策细心雕琢时的专注,我直觉心底颤动。那琥珀色的重瞳、暖阳般的笑颜,索绕眼前、挥之不去,但如今却连为其祭扫、默哀都无法达成,唯能以这般粗鄙的方式,将之缅怀、为之伤神。所遗之物,仅此尔尔。我小心翼翼地将那簪儿插回了发髻,转过头、轻声说道:“娘,对不起,孩儿不孝,不能尽从所愿。”
娘握梳的手微微一颤,沉默了许久,才饱含辛酸地笑道:“是为娘的一时不察,拂逆了小天师的心意。娘也知道娘的小天师乃黄天之后,并非凡人,听不进我这个乡下农妇的胡言乱语。只是、只是……有些话,娘却不得不说。”
“娘?”
“为娘的自问一无所长、没有学问,也不识得字。只是年岁稍长,阅人、经历或比小天师多上几分。”
“娘,你究竟想说甚么?”见她尽顾他言,我好奇地打断道。她踌躇了片刻,还是喃喃启了口:“小天师,听为娘的一句,那位郭大人,并非是能交托终身之人。”神色之间,似有几分决然。我皱了皱眉头,没有料到娘竟会蹦出这么一言来。莫非她误以为这木簪儿是郭嘉馈赠我的不成?娘见了我这般的表情,兀自惶恐起了来,赶忙摇着手补充道:“不,我不是妄语他的不是。只是、只是……”她又吞回了未尽的言语。
“只是甚么?”我追问道。
“只是……他今日在酒席上说的那番话,像极了你爹生前所言。那些话,只有当在我面前,他才会时不时地说起。临终之前,也还、还经常叨念……”娘说着、说着眼角湿润了大片,颊边的沟壑也愈发深邃了,“小天师,这样的人通常活不长久。娘不想你也步了娘的后尘。”
“爹?”我一言出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此身如朝露的,又岂止是郭嘉一人?“娘,我与他当真只是同僚尔尔……”
“那就好、那就好。”娘不待我说完,便急急地打断道。她眼里噙着泪花,却笑得如释重负。我但觉心酸难抑,只听她继续说道,“娘只巴望着小天师能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有夫相伴,有子奉孝。甚么天下大业、黄天大道,这些军国大事哪是我们妇孺之辈能够管着的?你说是也不是,小天师?”一时默然,我喏喏地应了几声。像她这般劳苦半生、颠沛流离的弱女之流,定是听不进我的心志的。而我,却不想随意拂逆了她的善心。
是日晚食前夕,小叔公如期而至。此刻的他,褪却了先前宴席上那股子的凌厉劲,又变得和颜悦色、温柔似水。眉目如画、脸若冠玉,一身与我同色的衣衫儿愈发将其衬得飘逸脱俗、不可方物。亦难怪许都民众会如此为其痴狂了。见着我的这副装扮,小叔公竟也兀自一怔,失神了片刻,才缓缓地笑道:“我的暮儿,真是越发貌美了。”本以为他会提起司马懿之事,谁知说出口的却是这句。不觉脸颊大热,慌忙将头别向了一侧。他低低一笑,伸手将我挽到了自个儿的身旁。顿时,薰香四溢、沉静悠远,口鼻之间,无比受用。小叔公身上的味道,还是和往昔一样,好闻得紧。
“暮儿,文若对不住你。”他丝毫不顾及娘、和众多侍婢的目光,满是爱怜、轻轻挑抚着我发间的斑白,轻声地吟道,“本以为江东一行,万无一失,谁道最后竟还是累着了你……”当着娘的面,他没有提起我重伤、濒死之事。我不觉暗自感激,心中大定:“不,这事怪不得小叔公。若不是暮节外生枝、肆意妄为,便也不会……”
“我的确没有料想到那于吉竟会是你的师尊。早知如此,就是拼却性命不要,也不能放你往去江东。”小叔公微一沉吟,满腹歉意地说道。对于此事的真伪,我早已不再介怀。不过此刻听得他亲口凿凿,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即便手腕百出、并非真仁,但他却始终是我的小叔公,不假。
“小叔公,你有我师尊的消息吗?”犹豫片刻,我却还是问出了口。他晓得的事情肯定远比我多出许多,与其舍近求远、讨人口风,倒不如向他询问,“听周瑜说临湖一役后,他便失去了踪迹?”
“或许此行,你又能遇着他了。”
“果是与巴郡、‘张鲁’相关?”
小叔公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忽而停了下脚步,道:“暮儿毋需担心。虽往汉中而去,但此行的目的却并非‘张鲁’、及其鬼道众人。”我愣了愣,半晌后,方自低声试探道:“不是‘张鲁’,莫非是西凉的马腾、韩遂?”
“不愧是我的暮儿,果然聪颖。”小叔公愉快地笑着,眼里渗满了宠溺和自豪,“袁氏虽势众,却抵不下主公的精锐之师。故如今袁尚、袁谭挟袁熙之势,据仓亭与我对阵,而高幹素有不轨之志,待袁绍身死,必会趁机外联胡族,除郭援、拒袁熙,出河东,袭我后脊、迎奉汉帝为患。只钟繇一人,不足应敌。”
“但要说动征西将军马腾、镇西将军韩遂出兵,怕是不易。”我轻声反诘道。
“暮儿不必忧心,此事交由张既、傅干诸人,他们自会斡旋周全、有所定夺。汝只需前往传旨,册封‘张鲁’、迫其为汉室效命即可。要知‘张鲁’一旦归降,后患在侧,马腾、韩遂势必不敢轻易染指河东、羌胡。如此一来,高幹、袁熙于关中竞相争势之局可成。届时我等若投其所好,诱其攻许,耗其屯粮、损其英名,则并州铁骑不足为惧也。更何况袁熙一旦得势,袁谭、袁尚必然心存不甘,伺机可挑动内反、互攻互伐……”小叔公伸手在空中比划着,一副志在四方、运筹帷幄的模样儿。谁道他这般的贵公子便无了血腥、没有大志?我也不禁跟着暗自神往了起来。
“这一次的巴郡之行,暮儿权当是游山玩水便可。”小叔公风轻云淡冲我微微一笑。我却知道他这话不是对我,而是说给娘听的。毕竟若是师傅也在那地,张鲁是否愿意领旨、归降,恐怕还是未知之数。无论如何,此行必不像他说得这般轻巧,费些手脚定是难免的。
但是,娘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她忍不住插口道:“巴郡荒僻,此去路途漫漫、往来经岁。文若,暮儿,你们的岁数也都不小了。贱婢平生无求,唯冀望能早日抱上孙儿,享得天伦。照我看不如、不如……趁此良机,就把你俩的事儿办了罢?”没有料到娘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我顿时呆在了原地,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一旁的小叔公却波澜不惊地应道:“一切谨随夫人做主。”
“甚么夫人,该叫娘了。”娘嗔笑道。
“是,娘。”小叔公说罢冲着我微微一笑,温润若玉、沁人心脾,我怔忡间,慌忙缩回了手、禁不住倒退了半步:莫非我真要嫁予小叔公不成?虽然那曾是我儿时最大的梦想,口口声声念叨直到离了颍川。但如今、如今,我真能将他看作是自个儿的夫君、相携白首之人么?……总觉得这份感情似是哪里迥然、有异。
“这、这,莫不是太过仓促了罢?我还……”轻声抗议时,连嘴唇也不由地颤抖了起来。娘语重心长地打断道:“小天师,文若他等了你不少年头了。要知与他同龄的那些寻常官宦子弟早已娶妻纳妾,膝下都儿女成群了。更何况,古来有制女儿家若是许了人,十五岁就该行笄、出阁了,而今小天师都快十八了,始终还没有个着落,怎能叫娘不心急火燎?”娘拉着我的手,在我耳旁絮絮叨叨,满目慈爱叫人无能反诘。我心下慌乱,只得偷眼瞥向了小叔公,暗地里冲他求助。失望之色自眼底一闪而过,但小叔公却还是静静笑着,恍若春风、朝阳:“娘,你就莫要难为暮儿了。隔日一旦圣旨颁下,暮儿即刻就要启程。只有区区数日,筹礼都嫌不够,何况大礼。的确如她所述是太过仓促了。婚嫁这般的人生大事,岂可怠慢行之?不如待到她从巴郡归来后,再行定夺罢?有道是来日方长,岂可为争一时之气,而拂逆了暮儿的心意呢?”
“……文若,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那此事便等到小天师从巴郡归来再行商议罢。”娘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地妥协了。她失落地耷下肩膀,一瞬间仿佛又老却了好些岁。我但觉丝丝揪心,不由自主地轻声慰藉道:“至多、至多一年半载,我定会回来。”
“我们在许地待你,暮儿。”小叔公的眼底掠过了一缕光泽,唇边绽开的笑容美得犹胜杏花。不知为何,我却感觉到了几丝莫名的愧疚:一年半载,也不知世事将如何变迁。我还能否、重回此地。
凑在此时,庭院另侧突然响起了一阵骚乱,似是人声鼎沸、嘈杂不休。我和小叔公赶忙前往查看。人头攒动间,竟见着不少适才酒席上刚亮过相的当地名士、朝官要人、家眷女流。这些人一看到小叔公纷纷跪拜、叩首,口中高呼“令君救命”、“令君伸冤”、“求令君主持公道”尔尔……哭喊、嚎啕,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小叔公微一皱眉,轻声嘀咕了一言,道:“奉孝的手脚,好快。”他若无其事地说完,随即替上了一副忧国忧民、惊惶仁厚的神情,坦然朝人群迎了上去。我微微一怔,将娘嘱托给一旁的家丁、随侍,按紧身侧的铁剑也紧跟着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