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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腹里乾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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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病得很重,是所谓腾蛇作祟、狡诈惊疑、身虚多梦之症。虽暂无性命之虞,但长此以往却会伤耗元神,离散魂魄,对心身皆是损害极大。此刻我身无针石、草药,不解病根,根本帮不上手。只得匆匆起了几个符、和水令她吞服,折腾了大半夜才令娘安然入眠、沉沉睡去。这一成日旅途劳顿、精神不振,但我守在娘身旁,却依旧辗转反侧,了无困意。枭鸣夜寒,忧思满怀,凝视着腕上的跳脱、与娘熟睡的侧脸,不知不觉间,我竟兀自蹦出了两行清泪:若非是我,高幹何须弃并凉而占许?小叔公与娘便不会遭了连累;若非是我,郭嘉又怎会如履薄冰、鸿途难展?处处提心吊胆、束手缚脚。若非是我,他们大抵都不会沦入窘境,进退为难……衣襟溅湿,烛火不语,我便这般生生坐了一宿。
天亮之时,公达叔叔竟只身到访。他是携了饭菜、热食而来的,一身粗服稍现鄙陋,但着在他的身上却是飘然出尘、南山自见。看那熟门熟路的模样儿,似乎这些天来都是荀攸一人在照料娘亲,打理起居。无意与我撞见时,他倒是一脸淡然、神色无异,冲我柔柔一笑,旋即坐到了娘身边,小心翼翼地为她号起了脉。我着实惊异,惑而不解,忙不迭地追问道:“公达叔叔,你怎会前来此地?小叔公他人呢?”
荀攸也不顾首,轻声回道:“小叔为高幹所制,但一时并无性命之虞,小天师不必多虑。”他说得含蓄至极,却了当不讳。闻得小叔公无恙,我不觉大松了一气,转口追问:“来时曾听传闻说荀氏一家尽数受累。莫不是你与那高幹作了什么、交通才能以出入此间?”
“不,是他们在索图寻人时,将府上的账房先生误认作是我,便不分由说地将他逮去了,也不管是否行得恰当。”荀攸说罢腼腆一笑,似有几分报赧。那张刻板、精致的脸孔上顿时荡开了一抹沁人心脾的暖意、与生动,“小天师,你也知我神游太虚时,素来木讷、愚钝,不知冷暖。怎么瞧似也抵不上这军师之称。想不到这一回竟能赖此,躲过一劫,幸甚至哉,几难尽信。”真不愧是公达叔叔,行事总能出人意表。我听罢不觉哑然失笑,但心底却还是隐隐有些担忧,便启口道:“那高幹也是精明之人,此事怕是瞒不了多久的。是去、是留,公达叔叔也要尽快做些周备才是。我看不如就此往邺城而去,从长计议、决策千里,若何?” 总觉得荀攸与其和小叔公一起落入高幹的手里,处处受制,倒不如步出许地、从军旅而动,似是更为安妥些。
但荀攸闻言却淡淡地摇了摇头,轻声回道:“去留之事无须定夺。此番博弈,并州刺史高幹并未占得先手,吾缘何要刻意退避?小天师怕是小瞧了小叔、与我罢。”与小叔公的谦逊、虚让不同,公达叔叔性子虽淡,却素来极为自负、当仁不让。他说着浅浅一笑,不顾身份地掳起袖子,喂娘喝了几口稀粥,又将满满一碗汤水递到我的手里,示意我吃食。这才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久之后,此间怕是连这些稀薄粮米都要吃不上了。许地的百姓,免不了是要遭罪了。”他轻轻卷弄着灰白的发梢,目光却落在我的裹帽上。言辞切切,优柔绵绵。听来竟有几分悲天悯人之意。
“听说颍川流年欠收,但据我所知,许都物仓殷实、积累甚众,足能支撑数载不动!”我闻言不由大惊,但转念一想,随即顿悟,惊惶问道,“……莫不是曹公携了余粮,尽数往邺而去了?”荀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神色之间,慎重万分。
“余粮的去向,便是小叔与高幹博弈的、关键一环。”他说着突然抬起头,一脸茫然地对上了我的眼。两相凝望了半晌,他这才悠然叙道,“如今墨家图录已到,新舆将成,曹营上下蓄粮而待。我等也得尽快知会小叔才是。若能发动众徭,抢在来年汛前,赶制粮车千余,与河内诸家、黑山张燕为盟,则主公胜算大增。袁熙、高幹不足为惧也。”虽然未有言及具体的策略、部署,但听他言辞凿凿、似有所恃,想必是早已算计停当、运筹暗伏了。
“但小叔公如今落在高幹的手中,要如何与他去说?”我不禁问道。
“小天师只需将小叔引领到此,即可。余后之事,我自会有所安排。”
“我去?”我微微一怔,不觉反问道,“公达叔叔是要我去?”
“你若恳请高幹,他必应诺。”荀攸避开了我的视线,沉声答道。
“不,公达叔叔,你不知高幹其人。”忆及了那人眼底的冰冷,我猛地晃了晃头,沉吟了半晌,讪讪而道,“我曾将并州军情卖于袁熙,令他一败涂地。其中因由,他必然知晓。想来定会对我怀恨在心,除之而后快。此刻假去,如羊落虎口,暮不复有命矣!还是另寻他策,再作图谋才是。私以为与其行不智之举、讨好高幹,倒不如拉拢牵招,与之共谋。我看此人虽据高幹帐下第一策士之名,但为人多智而寡义,可以晓以利害而动之。”
“舍近求远,多生是非,不可取。况且,牵招此人已为主公所用,如今不复在许。”我听罢心头一凛,未曾料到牵招这般的心腹重臣竟公然背高幹而去了。荀攸忽然转过头来,狐疑地盯着我看了许久。灰色的眼眸中竟有几分莫名的战栗、与不舍。过了好半晌,他才悄悄叹了口气,轻声道来,说:“小天师,难不成你当真不曾察觉高元才对你青睐垂怜、大殊寻常么?”
“什么?”我直觉脸上一烫,连忙摆手道,“不,公达叔叔定是会错了意。他于我哪会有这般偏袒?让我随在身旁,不过是一时权宜、相互利用罢了。”他对我如此,大抵只因我与绿绮有几分相像罢?不过这些话,我却不便说与荀攸听。
“照小天师这么说来,那高幹明知你怀存异心、拉拢不得,却觊觎你天师之身,以为弑杀可惜,欲留作它用不成?若当真如此,他何必要叫你晓知军情,任你恣意游荡?非要随行不可时,挑断筋骨、缚于车内,随军而动,不是更为安妥、万全?莫不是,你当真以为浩浩并、凉,就缺你一将抵用?……当日闻你纵横西地、怡然还许,我就已经心生疑窦。如今,见他因你之故,失策而折败于袁熙,更是确信、无误了。想必纵使韩蝉复生,也难得他如此倾心相待。这般显而易见之事,何以小天师自个儿却不曾觉察?”寥寥数言直将我震得哑口无言、呆若木鸡。如今回想起了,在我身上,那高幹似乎的确行过许多不智之举:非但以身犯险、数次救我,让我熟知军机、抓及把柄,甚至还一时失策,叫我放跑了袁熙的亲眷,刘氏、和洛儿……莫非、莫非他对我殊异寻常、青眼相待,当真与绿绮无关?是时的亲吻,竟真有情意不成?念及于此,我顿时涨红了脸,嗫嗫嚅嚅,不知言语,暗自对荀攸之言信上了几分:“这、这,他知我心不在焉,又岂会当真对我情愫在怀……”
“自高幹遭夫人韩蝉出卖、与袁氏决裂之后,多少年来久闻他不久渔色、讳女子如蛇蝎,避之恐不及。如此高幹,却独独容你以侍妾之身,随在身旁经年有余。屡犯屡失,还能全身而退,安然无虞。无论此事真伪,我也不知你们究竟是否存过什么私情,但仅止这点,就值博注一赌!我想他未必就会因袁熙之事而对你痛下杀手。”荀攸说着,慢慢垂下了头。我见着他的指莫名地扯住榻上的衾毯,微微发颤。我不由一怔,默默颔首。虽事实未必皆如他所料,但公达叔叔说的却不无道理。只是没料到不仅高幹、与韩蝉间的瓜葛,就连我在并、凉行过的这些旧事,荀攸都了然于胸。
“大势当前,天下为重,小天师当真打算要置小叔的安危于不顾了么?若是如此,想必身在此间的张夫人是要伤怀、难抑了。”公达叔叔满脸悲切地摇了摇头,全神贯注于病榻上的娘亲,不再看我。听得出他这是在用言语激我、要我矮身去恳请高幹,设计将小叔公领到此间。我虽忌惮高幹,畏惧其难,不过一想到小叔公如今生死不明、前途难卜,娘又是这般牵肠挂肚、寝食不安,以致疾病上身,惊诈多恙,不由一阵慨然、心神跌宕。转念一想,郭嘉特意叫我回归许地,指不定也包涵着这层深意。如今高幹与小叔公的一举一动,难保就不是他算计中的一环。想到这里,沉默片刻,我咬了咬牙,毅然回道:“此事兹大,我张暮这便去会会那高幹!”闻得如此豪言,荀攸顿时满面欣然、如释重负。一口应诺会替我好生照料娘亲,要我不用多费牵挂。我也知道娘的病针石无咎,药草不抵,还需得定心静养、恬然休整。不过所幸的是并非恶疾缠身,不争一朝一夕。是故此刻即便我成日守在这里,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痊愈。如此行事,反倒容易引人疑窦,漏出行踪,坏了公达叔叔的计策。于是我稍事整歇、饮过热食后,便辞别荀攸,离了邸宅,着手去准备拜会高幹之事。
不过话虽如此,如今高幹位在要职、居于枢纽,而我却褴褛不堪,身无长物,盘缠尽失,连果腹都成难处。真要见他着实不是件易事。因不知他落脚何处,便只得在官道上守了整整一天。但任我如何说辞、争辩东西,迎来的却只有大声呵斥、讥笑嘲讽,乃至拳脚相加。尚未正眼瞧着朝舆、侍列,就与那些前来诉状、哭喊鸣冤的百姓一起被负责守卫的并州将士们阻拦撵赶,驱入角隅。如此往复,直至天暗。一昼阑珊,莫要说是高幹,便是他身边的众多亲随、校尉吏官,都没能蒙上一面、道上几言。蜷缩街头时,夜寒露重,假寐难眠。眼见那些衣着光鲜的风流名士乘坐车轿、肆意行路,自我身边经过,我啃起了挑竿换来的粗食,不由地暗自苦笑,隐隐气馁:想不到一身行装,竟能隔断天人,叫我自惭形愧、无颜争夺。若非因爹的缘故,得了这天师之身,我与他们大抵只是判若云泥、老死不相往来的两类人罢?莫说是相处共事,指不定都不会觅得时机说上只言片语。无论是高幹、是郭嘉、还是公达叔叔、与小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