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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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总是难熬，夏苦且长，吊扇啪嗒啪嗒的对牢头顶心吹，还是一身汗。子君坐在方桌的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吃直筒玻璃杯里还有些烫口的茶。桌子中央摆着一海碗的清鸡汤，面上浮着些葱花。各处食用不同，过了条江自然千差万别，子君家断然不会在煮了白切鸡的汤里撒把调味，端上来待客。抑或他们本来也就没有视子君为客？
汤碗边散落着一尾红烧鲫，半个白切鸡，一碟油焖落苏，和小盘的盐水虾，看着倒也养眼。子君笑笑，开始慢慢剔骨剥壳吃鸡吃虾，私心里讶异自己的好胃口。外面三十八，九度的艳阳天，昨夜又乱梦半宿，她姚子君居然还能吃能喝。忽而想到小时候有一阵亲戚里特别多人结婚，家里大人总笑说，带子君出门喝喜酒不蚀本，她可以坐在圆台面上安安静静的从头吃到尾，最后还喝一碗甜羹。说得好像她特别好养活，不像一般人家的千金吃碗泡饭都要千哄万谢的。
但其实好胃口的人也挑嘴。今日这条鱼就没洗干净，下了四五个蒜头还是腥气，子君在鱼尾巴处动了一筷就没打算再碰。本地自养的鸡固然好过市场里卖的“美国四十日饲料鸡”，可惜白切前煮过了头又没浸冰水，白切后摆在电风扇下时间太长，鸡皮软塌塌的搭在白肉上像淋过雨的刘海无人顾及黏在额角还泛着油光。油焖落苏按理是本地人的拿手，浓油赤酱断不会难吃，可惜焖的时候差了一点点，油和酱都在外面，心子里流出水濮气。虾倒是新鲜，盐放多了，和着葱姜肉有些发苦。子君不动声色的埋头吃菜，间或悄悄把碗口一个小小的月牙缺转到另一面，又看了眼汤匙确保没有裂口。
家伟从坐下就不曾动过筷，任家伟妈不断布菜安抚，他还是一经和父亲辩论，渴了吃口水。家伟父亲坐在子君的对面，带付洋瓶底的老式眼镜，穿件顶日常的白背心，露出黑黄的肩膀上很多红色的小痣。子君爸爸老早也喜欢夏天里只着件背心吹风扇，实在热了打个赤膊吃冰镇西瓜，不过决计不会让客人看见。一来夏日家里鲜有访客，二来奶奶看到是要叨念的。
桌子有些微晃，家伟又开始抖脚。家伟坐着紧张或者激动的时候就不自觉的抖脚。子君放下筷子，右手在桌下拍了拍家伟左膝，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说：“慢慢讲别激动。”家伟随即停了下来，推了推眼镜，抓起茶杯吃水。家伟的妈妈顺势插了句话。家伟妈瘦瘦小小，穿件暗红色的短袖衬衫，剪了个有点乌苏的短发，皮肤黄黑两颊泛着点紫，如果不是事前知道家伟父母早婚，子君断不会相信左手边的妇人要足足小自己母亲十岁。她都想影张像回去谢谢母亲，早早就晓得花钱给她添置那些搽脸的瓶罐。不过她又不愿母亲看到这样的相片，活生生的一帧“都市新农民”摆在那里，她姚子君都不足兴看两眼的，好像公交车上不好盯着外省人，多看了就是歧视。
啪嗒，家伟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怕，指着子君问，你说，我们要面子有什么不对！子君“咯噔”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放落筷子，看着家伟。果然家伟接了话，说干嘛要子君说，我觉得不对就是不对。子君突然佩服起自己的好涵养，小声加了一句，家伟，你好好说不要这样。心里想，这么热的天，有什么好吵的，还当着外人的面，转念又觉得玩味，果然是自己都把自己当外人的。
子君和家伟恋爱有小半年。大四最后一年，国外研究生院的申请十二月前都递了出去，之后无所事事闲的心里都发慌。申请过程自然繁琐无常，在一个互相分享经验的论坛里子君认识了家伟。后来材料寄出，他俩想索性见一面罢。于是一面变成两面，两面即成约会。都是要出国念研究生院的好学生，大学里种种考试挨了两三年，最后一刻谈个恋爱。三月各自拿到录取通知的时候便晓得接着几年异地怕是必然，索兴两个学校不算太远，车时三个钟点，而且彼时恋爱正当七月，谁都想着天长地久的，这样的结局俱是万幸。子君在两月旧历新年里告诉父母，自己正谈着朋友，嘴上说时间不长想听听父母意见，心底里却正是甜得流蜜。父母按理问家伟的学校，专业，之后的打算，当然包括家里事。子君不觉茫然，倒是没有留意过家伟父母作甚，只晓得家伟亦是本地的学生仔，每周自宿舍回家度周末，家住的不近，听闻在江的另一边。子君爸爸当下沉默，关照子君，对方的家世你最好还是留心，我们姚家不打算攀高枝要你嫁到大富大贵的人家，但门当户对也是要的。子君颇不以为意，都是本地的学生能坏到那里，只差没有赌气说，又没找个外地山嗷嗷里农民的儿子，下头还拖着三四个弟妹。
寒假一完，家伟便邀子君上家里坐坐。子君为难，家里有规矩，男方未曾登门，女方绝不好贸然去人家家里。虽然子君奶奶常说，新社会了人人平等，但还是要紧女孩子的矜贵，一般小户人家也不肯辛苦养大的独生女遭人看轻。真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各色机关重重，触一发不好就要负伤退场的。自然子君还是问了家伟的父母家世，本想着好藉此和父亲交换，说动他邀家伟来玩。可惜天不随愿，家伟不单住江东外环，还举家务农，父亲更是无业多年。子君看来英雄不问出处，这样的家庭亦无不可，但姚家爸爸听完只一句，你们再相处看看，现在不急。
互访之事就这么搁下了。子君一来忙毕业论文的数据，天天要跑图书馆，二来各种名目的饭局繁多，毕业在即谁都心慌慌又忍不住磨拳搽掌。恋爱是旧历白露，再不好赤膊裸衣的了。
家伟却紧紧催，想必是家里人关照过，言语间已稍稍流露不快，像是家伟父亲说女孩子不上门就是心不诚只想玩玩了事之类。子君听了固然面色不改，心底是老不大高兴。闲时想，你家伟也老实，父母这种话，你听了收紧藏好就罢，何苦说与我知。但这样同家伟短信电话一样不落的天天痴缠，怎顾得了些许的不快。到了五月，家伟签证到手，下半年是美国名校PH.D.已成必然，子君到底有了由头，说动了父亲。来的那日家伟干净清爽，称得上一表人才，应答之间虽诚惶诚恐有些小家子气，终究不算大缺陷。子君家一向气氛随和，一顿饭吃得两相愉悦。可惜家伟父母到底是子君爸爸心里的一个疙瘩，嘴上不说反对，忠告是一句不落的。
相比六月里子君第一次上门则显得随意。子君本来就生得好，白净的瓜子脸，乌黑大眼，头发不短不长刚好扎个马尾，穿条短袖白色连身裙，谁家见了都夸文气漂亮。且自小家境殷实，即使不懂得炫耀比较，但决计没有自卑的道理，子君走到那里都大方得体。家伟家一派农家乐，烧饭用的到柴，蔬菜大半直接从地里来，一张八仙桌四面摆长条凳，奶奶叔叔小姑一唤就到，围着子君落座吃饭。子君低头看到女客们一人一双老黄色短丝袜着路趾凉鞋，想到奶奶小脚顶讨厌凉鞋，早几年登一双漆皮的中跟带她去南京西路吃一客凯司令的“掼奶油”。席间自然劝菜劝饭，稀奇的是，一江之隔，大家操的方言声调都不同。子君上大学后养得的习惯，一见生人便说普通话，只是如此一来，自然生分了很多。临走子君要家伟送去渡口，一路泥地小径水塘小楼，子君从未在城里见过。心想自己家乡居然这般大，稍不留神都不晓得身在何处。姨爹爹过身前最常说，老早过了四川路桥我是从来不去的，那像现在，末了还不忘低笑两声。想到他解放前就坐轮船出洋读书，在家乡到只愿兜兜转转的窝在一小方格子里，子君觉得这话实在有点没劲。
回了家当然悉数告诉父母，房子大小，亲戚多寡。子君父亲还是一句，再处处吧，不急。
可是家伟家急了。政府征地，老房子势必要拆，早先的农用地翻一翻就变熟地，好招商引资。各户都变着法的找上面要房子要钱，祖上留下来点东西，既然保不住原样，也要卖到市值。家伟辗转告诉子君，轻描淡写，父亲希望他们在他出国前“开派司”，加一句，结婚我是愿意的，但是不为了我家的房子。子君笑笑，嘴上说我们原也不要你家的房子，腹诽良多。二十二岁的姚子君，有名牌大学热门专业的毕业证加美领馆发的还烫着手的签证，父母日日早九晚五，给她买三百块一双的走路鞋，恋爱自是无碍，结婚尚且太早。回去对着父母且说，家伟想娶我。女孩子什么年纪，有人娶都是值得拿来炫耀的，嫁是另一码事。父母当天方夜谭听，说才谈了半年怎好论嫁娶，我们女方且不急，男孩子家催甚么。一切统统当是笑话听过算数。
不想，几日后，一通电话，上来即说双方恋爱已久，理当谈婚论嫁，况且自己年岁不小，五十前立志抱孙，如今正好可乘出国前夕去趟民政局，以后好在国外不用担心采用措施，自然生养。临了叫子君三日后来家里吃饭。子君恩恩啊啊一番，到头也只是猜测说话的怕是家伟爸爸。最早子君给父亲电话也是接通就说事，结果狠糟奚落，中学以后，但凡电话，开头总是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姚子君。手机流行以后，各人都有来电显示，子君还是如常开头。同辈里自然笑她是接线小姐，但老一辈的熟人无不藉此称赞子君识礼。机票难定，表哥花了关系定了直飞，时间是八月一日下午。子君觉得三日后也就一顿饭，何苦薄人颜面，结婚的事她不点头是没人逼得了的，何况时间这样仓促，都应承好也未必能办。只是没来由的心绪低落，想到家伟平日里来见她，总偷偷给她一块巧克力知她喜爱，舍后未必有得。
夜里做糊梦，梦里狠狠的发誓今生绝不生养。蚊子在耳边不知疲倦，醒了一身汗，周身痒，仿佛到处都是蚊子包。实在难受，子君索性起床开了空调，取出薄被裹上，继续睡。脑子里却一下刮了水清，白日里家伟父亲的话一句句都似玩笑，但姚子君何尝被人这样无理过，总是委屈，又不好到处说的，毕竟是长一辈的人。老早听说农村里结婚生养都早，晚了旁人多是猜度，子君这辈通常喜欢标榜自己讨厌小孩，年龄到了也不见得真就做的“丁克”，但现时必要如是说，不说不摩登的。子君自小不说“乡下人”，觉得粗鄙，但有时候不说反倒更见生分。对骂至少有个参与奖，不报名才是糟糕。远房的建表哥结婚，家里的女眷像约好一般早上十点多去浪花吹头磨脸做指甲，小一辈出客的衣裙早一周就送出去干洗，吃饭敬酒的时候个个说新娘漂亮无可挑剔，回头从老到小都不解，为什么早就进城读书工作的新娘子结婚时偏偏挑一双洋红色的起踝靴，拿葡萄酒杯倒五粮液给人。子君觉得她从小就被教育的假模假样的，但这些最终都成了白日里都跟着的影子，一回头便看到，甩也甩不脱。
七月总是难熬，夏苦且长。家伟还在同父亲争执，为了房子结婚是件多么世俗的事，他是读书人怎能这么做。子君觉得道理很勉强，读书人为了套房子妄说结婚，就是卖身的亦不在少数。难得家伟是真的这么想。手边的茶一顿饭快完了还是烫口，子君只觉可惜。桌子又无端晃了几下，子君拍了拍家伟的手臂，抬头对家伟妈妈笑说，阿姨，麻烦你给我加点凉水吧，茶还是有点烫。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出奇，只剩头顶的吊扇啪嗒啪嗒的声音，家伟妈妈起身，拿过子君的碗。好，好，好，我帮你去到点可乐，好吧。
一旁的家伟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往嘴里送，赌气一般的。子君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碗可乐，道谢客客气气的喝了一口，只觉可乐里混着一股白切鸡蘸料的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