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等待》蓝*

1、第 1 章

　　每逢日落，我都和两个姐姐一起，等待着，那个带有点孩子气的棋师的到来。然而今天，棋师没有按时出现。我和姐姐们不时向帘外张望，等来的却是哥哥。
　　“藤原老师呢？”我问哥哥。
　　“不会来了。”哥哥抚了一下摆在我面前的棋盘，很郑重地将一盒棋子摆到我面前，“今天，我做你们的老师。”
　　“为什么？”我有些不安。
　　“藤原兄和桐壶氏现在正在大殿比试棋技。”哥哥的眼里是不悦的神情，“桐壶氏提出的，他说教父皇下棋的，只要一个棋师就够了。”
　　“如果藤原老师输了，我们可怎么办呢？”我望了大姐一眼，她显然也忧心忡忡。
　　“藤原兄输了，桐壶氏可以接着教你们，遗憾的是我，从此便少了个知心的朋友。”哥哥打开他那边的棋盒，是黑子。
　　猜子。
　　最终，哥哥执黑，我执白。
　　“心烦意乱也没用。莲子，静下心来对弈。”哥哥下第一手——右上角小目。
　　这是藤原老师惯用的下法。不知为何，我竟比刚才更加心神不宁，仿佛藤原老师真的会就此消失，明天出现在我面前的将会是桐壶氏。
　　“还没想好吗？”哥哥大概是认为我的思考时间过长。
　　“啊。”我回过神来，不假思索的也下在了右上角小目处。
　　“如果你赢了，藤原兄就会留下。”哥哥大概是发觉到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局棋上，便以此来激我。
　　没想到这办法果然灵验，我不敢想别的了。如果这局棋赢了，藤原佐为就会留下，我这样告诉自己，竟真的相信了。
　　当我赶到大殿的时候，围观对弈的人都散去了，一阵清冷的风抚过，红枫叶纷纷落下，地上，棋盘上，一片血红。和哥哥的那局棋，我输了，同样的，和桐壶氏的那局棋，佐为也输了。和我很要好的宫侍告诉我，佐为之所以输，是因为桐壶氏的作弊和嫁祸。我那不分是非的父皇，竟将佐为逐出了京城。
　　一个让人心碎的夜晚，我数着天上的星星，企图以此迷惑失落的神经。然而，只是徒劳，一夜无眠。
　　第二天，傍晚时没有见到佐为，取而代之的是桐壶氏那张丑陋的嘴脸。
　　入夜，宫廷里的人相继睡去，我却偷偷溜出皇宫。京城的夜晚是很可怕的，偶尔只能见到那么几点灯光，在这时也变得阴森森的，仿若鬼火。我用来缠住长发的丝带突然断了，一丈长的头发“呼”地落到满是尘埃的地上。我索性没有停下奔走的脚步，反而加速，从而使得长发飘了起来，这样就不容易被其绊倒。
　　终于出了京城，我来到一条长满芦苇的小河边。出乎意料的，我看见了，那个背着棋盘的棋师，我的恩师藤原佐为。我没想到只是被逐一天，他竟变得那般落魄。夜风很凉，吹着他单薄的衣襟。虽然背对着我，但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因为，一阵无法抑制的抽噎声早已向我阐明了一切。我不忍走近，只是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在这时，他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而我，只因并不能归于同情的一阵心痛，一切明了，这段青涩的恋情啊。
　　终于，佐为停止了抽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木笛，那是我送给他的，在那里面，凝结着我和他所有美好的回忆。他紧紧握着木笛，僵立着，似乎在沉思。我终于还是没有抑制住，轻轻的一声“老师”，向他暴露了我的存在。
　　佐为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惊愕且憔悴的面容。他呆呆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却欲言又止。我竟也无言，只是，泪水无声滑落。我知道，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蓦地，佐为回过神来，“三公主，你为何只身来到这里？”
　　“找一个人。”风吹起我的长发，它们飘着，扬着，几乎覆盖住我整个身体。
　　“谁？”
　　“你。”我直视着佐为的双眼。他仿佛明白到什么，但没有挑明，只是重新转过头去，“我已被逐，不再是宫廷里的棋师，也就不是你的老师，你何必放下公主的尊严，出京来寻我呢？还是请回吧。”
　　“不！”我向佐为走近几步，“我知道，你是被人冤枉的，父皇不能将你赶走，他不应该这么做！”
　　“可是，没有人会改变，我被逐已成定局，就算你是公主，也无能为力。回去吧，在天皇陛下发现之前，回到你的宫室，不要为我的事连累了你自己。”
　　“我没办法收回父皇的成命，但我可以反抗他，用我的离开提醒他，他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你不应该那么做。”佐为温和地说，“你从小贵为公主，一旦脱离了宫廷，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因为你没有普通人的谋生技能。”
　　“我可以跟你一起——”我没能说下去，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我可以感受得到你的心意。”佐为终于主动向我走过来，“若干年后，我会去宫廷找你。现在，请你回去吧，不要让这凛冽的夜风吹坏了你尊贵的身子。”
　　“若干年是多少年？”
　　“有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十年，总之，只要你哥哥继承了皇位，我就会回去找你。”佐为抚开我额前的刘海，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心。
　　“那，我等你回来。”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了他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转身没命地跑，“你要遵守约定，一定！”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的脸烧得厉害。
　　回到皇宫，我有些后悔，刚才的离开实在太仓促了，我甚至没有让佐为给我一个明确的承诺。我心烦意乱地让宫侍帮我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还没梳好，哥哥就来了。
　　“早膳时你去了哪里？”哥哥很严厉地问道。
　　“出京了。”我心知瞒不过精明的哥哥，索性和盘托出，“去找藤原老师。”
　　“如果被父皇知道了怎么办？”
　　“我管不了那么多。”
　　“你找到藤原兄了吗？”显然，哥哥也很担心佐为的安危。
　　“找到了，他说让我们等着他，只要哥哥你继承了皇位，他就会回来。”
　　“那样就好。”哥哥很欣慰地笑了，全然忘了对我的责难。
　　没有佐为的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去，慢得仿佛过去了千年之久。记不得戏弄了桐壶氏多少次，也记不得和父皇的关系从几时起竟变得那般僵冷，被逼出阁的那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父皇仿佛下定决心要将我嫁出去，就好象急于丢弃一件穿得不合身老爱闹别扭的衣服。我甚至不知道那个未曾谋面的夫君的样子。
　　哥哥去求父皇，姐姐们从娘家赶回来求父皇，就连我母亲（中宫）也哭着求父皇。结果还是一样——三天后，出阁！
　　我几近绝望了，如果佐为回来了，我却不在了，怎么办？
　　哥哥咬咬牙，很坚定地说：“出家吧，莲子。”
　　出家，不错的主意，等佐为回来了，我还可以还俗。于是，我义无返顾地剪落了一头长发，修了个长及肩部的尼姑头。
　　没有了长发，父皇拿我毫无办法，只得无奈地同意我出家。我只身去了离皇宫最近的山上。庙里的尼姑都很友善，她们把我的铺位安排在靠窗的地方，那样，我就可以时刻望见窗前那棵古老的红枫树，透过古树的间隙，我还可以望见下山的那条路。
　　秋去春来，春去秋来，我坐在窗前，等了一年又一年。哥哥时常来看我，从他的口中，我得知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有一天，哥哥流着眼泪对我说：“父皇仙逝了。莲子，还俗吧。”
　　还俗？可是佐为还没有回来呢。我决然地拒绝了哥哥的要求。哥哥无奈地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我便谈起其他的话题，还俗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枫叶红了一次又一次，我的青春之树也渐渐凋零。三十岁到来的那一年，我便日日坐在窗前，数着红枫的落叶，幻想着那个优雅的棋师突然间从天而降。然而，没有，佐为一直都没有出现。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候咳嗽久了，总要吐出几口鲜血来。庵里的尼姑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然而，我的生命力还是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渐渐枯萎。
　　终于，三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傍晚，我的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幕幻像，熟悉的小河，熟悉的背影，突然，那个落寞的棋师向芦苇深处走去。河水没过了他的腰际，颈项，最后，整个人都不见了。
　　一切明了，那个美丽的诺言，就像春天里的残雪，不留意间，早已化掉了。我慢慢合上双眼，长满芦苇的小河，似乎就要燃烧起来的红枫树，突然间离我越来越远了。在我耳边响起神灵的声音：“你的执念让你无法成佛，只能怀着那颗无论过多久都无法冷却的心，等待下去。”
　　等待下去——
　　千年后。
　　我从小就热爱围棋，很幸运的是，和我同班的塔矢同学也嗜棋如命。他时常带我去他父亲开的棋社同职业棋士对弈。每次同高手对弈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些模糊不清的影象，时而是一条小河，时而又变成一个平安时代的出家女子，要不就是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在他身后，红枫叶纷纷飘落。
　　下午放学，我依然去了塔矢家的棋社。和一个棋技还不错的大叔下过一盘后，我突然预感到什么，小河，枫叶，出家女子，白衣男子，我的脑袋几欲裂开。紧接着，棋社的门开了，一个和我同样年纪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在他身后——
　　千年前所发生的一切在这时竟变得那般清晰，那个名字依然可以脱口而出——
　　“藤原佐为！”

作者有话说

　　喜欢棋魂,喜欢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