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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Wheat Field With Crows ...

  •   犯人抵达的那天,陆地与海洋互换,空气中的水分几乎可以养活鱼群,鲸状乌云缓慢翻腾,电鳗在罅隙间逃窜。

      他的左眼蓄着深海洋流,右眼如被潮汐遗弃在白沙里的鲜红珊瑚,双臂坦然垂在身侧,任炽亮灯光几乎将皮肤穿透,让每寸划痕都显出清晰的明暗交界。

      沢田纲吉检查着藤筐内衣物,身旁同事忽然开口。
      「请将隐形眼镜和随身物品放在一起,检查后再申请佩戴。」

      因犯人非常熟悉流水线过程而出现的默契沉默被打破。
      恰巧有惊雷炸过窗外,吊灯不安稳地闪了闪。电流滋滋作响。暴雨天气的漏电现象在这里已算常见,并没有人给予过多关注。
      「是只义眼。」待雷声过去后,犯人回答。

      沢田纲吉看向他,目光落进蛛网般的笑容里。
      他从未见过这种堆满尘埃的微笑,触目惊心而又柔软。

      六道骸,刑期九百年。
      九百年,比生命还要漫长的时间。
      其中有五百年是因越狱次数而加。不断换监狱,不断挑战更严密的警戒,刑期数字已经像累积的过量金钱一样失去含义。

      他领着他走过一间间囚笼,承受身后热源,如芒刺在背。

      有水珠沿管道渗出,间或滴落在眼前,啪地清响,合着他们的脚步声游荡在空阔穹窿。
      十七世纪的建筑,顶部延续拜占庭式风情,即使经过多次改造,结实的骨架仍未淘汰,被用来关押刑期百年以上的犯人似乎带有某种宗教意图。
      六道骸划分在无宗教信仰区,一楼尽头,那片最小的区域有非洲大草原的别称。

      沢田纲吉有些担忧。
      他想说些提醒他前路危机的话,于是越走越慢,握着警棍的手心沁出汗水。

      这是他们的初见,所有言语都阻隔在身份标签两岸,如同他左胸膛前的警徽与他囚服领口的编码距离两步之远。
      他拉上铁栏,金属滑道如常尖利嘶叫。
      新来的犯人转过身,用端详一场枯燥魔术表演的目光看着他落锁,再看着他离去。

      September 16 2009 Rainy
       
       
       
      这一年的平安夜下起沙暴般激烈的大雪。
      道路封闭,食材没有按时送达,供暖系统吃力运转的声音就像个迟暮老人的呼吸,随时可能咽气。

      也许是晚饭的分量引起争执,也许是短缺的食物内容触碰了宗教禁地,也许是寒冷中急需加速血液循环。
      餐厅里发生了小范围斗殴。
      六道骸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贵客般享用这顿并不丰盛的晚餐。喝完清汤,他懒散地收拾餐具消耗等待的时间。

      终于年轻的狱警来了。
      狱警纤细的身形和温润的琥珀色眼眸使他看起来像只羔羊,突兀地出现在非洲大草原的掠食者中。

      据说每次节日都会有当职狱警和他换班,于是无论什么节,他都是与犯人共度。就是这么一个在工作中总是受同僚欺压的软角色。
      但他的权威连再凶狠的囚犯也不敢触犯,除非那个囚犯精神失常或者是这所监狱的新客。

      狱警沢田纲吉有家族遗传的双重人格,里层人格被触发就是致命灾难。
      正因如此,这所监狱的越狱记录在他上任狱警后仍然一片空白,至今无人打破。

      斗殴场面静止下来。
      六道骸听见穹顶落雪的细碎声响,似乎有挪威人架着驯鹿飞过天顶。

      「食物不够吗?」狱警少年般的嗓音真诚地问,带着令人发指的羞涩与歉意。
      然后在或真或假的抱怨声里尴尬地笑着答应。

      狱警温润的眼睛丝毫未被世界玷污,那种纯白就像在否认六道骸所历经并为之堕落的种种黑暗。就像在说他至今所做的一切全部不值得。
      就像引人残害的诱惑。

      如果可以被污染,即可以印证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光芒,那么他可以像曾经那样将罪过推脱给世界的黑暗。
      但是没有暴动,没有吵闹不休,狱警的里层人格深藏在柔弱外表之内,仍未得时机破壳。

      凌晨的时候供暖系统瘫痪,湿冷很快从地下侵蚀上来,马桶里结了冰花。
      一楼的犯人开始吵闹,敲打门栏。
      沢田纲吉很快从浅眠中惊醒,花了十几秒的时间想起身在何处,配好装备,提着钥匙离开监控室。

      随着他走过,压抑的安静比冷气更快地弥散至尽头。
      他手里的钥匙串叮叮当当碰撞,在尽头时止住了声响,他转过脸来看向那间昏暗的囚室,瞳孔霎时扩大。

      「狱警先生,我的室友就快过世了。」异色双瞳的囚犯悲伤地说。
      他看见以痛苦姿态蜷缩在床上的男人鼻眼耳穴汩汩渗血,嘴里也吐着血沫,明显的脑血管爆裂。于是他一边接通对讲机一边打开锁。
      然后这个夜晚走向了混乱。

      当他的头颅狠狠撞在二楼廊道的护栏上时,他脑中嗡鸣的线路里回荡着叹息。
      他想到这个犯人的刑期又要增加了,这次也许要突破一千年。
      一千年,十个世纪那么漫长,待到那时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将他的名字放行。

      当他们开始撕打,□□被极致使用,还原了生命的原始样貌,即使同时承受痛苦也是快乐。
      监狱如同活物从冬眠中苏醒,血腥气味是最好的兴奋剂,荷尔蒙,肾上腺素,阿司匹林。
      穹顶下的空地成了罗马斗兽场,每层观景台都传来呐喊,用不同语系呼喊相似内容。他们的血洒在几何图案的晦暗地砖上,像要记载什么一样渗入缝隙,融解进分子式。

      沢田纲吉眼睛虹膜颜色越来越淡,最终接近于赤金,精纯火焰焚烧般瑰丽。那种眼神极致刚硬,眉间却有悲悯和克制。
      六道骸仿佛看到了初生恒星,在宇宙中自由爆发出最强光热而又遵循着最天然的远古轨道,照亮回归理念世界的路。

      为了见到这种东西,即使败于其手也是快乐。

      「三个星期的禁闭。」
      狱警灼烧着的冷静的目光停留在他面上,额头、脸颊、嘴角的伤口赏心悦目。浪费美景即是罪过。六道骸迎着他的视线看了许久,直到医护人员万分小心地拿着镇定剂靠近。
      「禁闭之前请批准让我见你一面。」他说着,意识漂浮散去。

      结果狱警批准的见面是在医疗室中。
      他醒来后就看见他伏在旁边的床位上安然沉睡着,继而敏感地被他的凝视惊醒。

      「欢迎回到羔羊人格。」六道骸随手拿过桌上报纸翻看,戏谑地打招呼。
      狱警勉强露出笑容,「六道先生为什么要越狱呢?」

      六道骸搁下报纸,认真地审视他面部的每寸细微变动。
      「每个越狱犯越狱的理由都是相同的。」

      「可昨晚我觉得,你是急切地想离开这里去做什么。似乎是很紧急的事情。」
      「我都不觉得着急,你是怎么想象到的?」
      「……直觉吧,也许。」
      沢田纲吉思索着说,「并且是与你要见我有关。」

      六道骸沉默许久。
      「我的妹妹今天满十八岁了,我答应过她,今天要对她说生日快乐。」

      沢田纲吉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铁丝网住的玻璃窗在风中震颤,狭缝间偶尔吹进薄薄雪片,反射着晶莹剔透的光泽飘落,在窗下遗留细小密集的水点,像有人站在那里痛哭过。
      应是被前赴后继奔向死亡的雪片感染,他没有对他说监狱的规则,只是问了地址和要传达的字句。

      他低头默念着街道门牌楼层人名,将它们写在左手腕的绷带里。
      收起钢笔抬头的刹那又对上六道骸的双眼。
      这次他有些窘迫。
      「请放心,不会记错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对方笑着解释,「只不过你写字的样子很有趣。」
      像个临考前做小抄的少年。

      December 25 2009  Snowy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沢田纲吉每逢轮休就会去找犯人描绘的妹妹。

      她并不住在那个地址,也没有她的照片,沢田纲吉只能按照名字和那些与六道骸相似的特征海里捞针。

      「不用放在心上。我的两个弟弟会照顾好她的。」犯人这么说。
      而狱警则陷入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中,在遇到他时会有辜负所托的惭愧。

      一旦心里装进有牵系的事情,碰面的次数似乎也变多了。
      在时刻表内既定的碰面并无改变,也许是目光停滞而错觉时间延长。时刻表之外的偶然也仅是狭小空间中的必然交叉。

      冬去春来。春去夏来。
      炎热天气酝酿着潮湿水雾。
      老建筑的厚实墙壁阻挡住过多热量,因此常常即使在温度最高的正午室内也有跨越几个世纪留下的阴凉。

      木架间斜倾一片淡金光流。
      他抱着油墨香还没来及消散的新书依次放进不同类别,弯腰抽出几本破损不堪的旧书时,人影挡住自然光。

      「怎么连后勤部都欺负你。」
      六道骸半垂着眼,嘴角全是戏谑。

      「哪有……」
      他原本构想了十几种借口,那些借口此时却全部溜走,散失在逼仄书架间。他的眉眼仓惶无遮拦,裸|露在光线中。

      「好吧,那么你还要登记破损书目?」

      「是的。」

      他走到长桌角落,将怀里旧书和登记簿分放在两边,开始枯燥的工作,止不住走神,笔尖颤抖着留下墨团。
      坐在正对面的囚犯像在自家书房一样闲适,指尖被粗糙纸页的漫反射映照,红润通透。他是适合自然光的,这使他偏白的肤色显出生机,不像初次见面时他白炽灯下坦诚的□□,虽年轻健壮,野生猎豹般充满未被臃肿生活磨损的美,却被那种穿刺性冰冷光源覆上残忍枷锁,生机掩盖在死亡与机械气息里。

      这所监狱会像最吝啬的动物园,蚕食线粒体,加速衰弱。
      他明知不该有与自己职业背向而驰的想法,甚至与道德规范悖逆。但撒旦吸引人类的、上帝制约人类的,正是同一样东西。
      本性。
      无善恶之分。
      善恶是文明的附属。
      他是被文明世界养大的种族,如今被吸引着越发靠近边缘,前面就是深渊。
      牵引他走到这里的人却一如既往地安然,似乎全不知情又似乎早就看得剔透。

      这个在深渊世界中完成塑型的人。
      他有着最悠久而阴暗的家族史,整个童年时代都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起被用作家族的试药小白鼠。
      成长起来后他独自灭掉除他兄妹以外的族人,继而开始更大范围的猎杀。

      猎杀黑手党的黑手党,如同猎杀吸血鬼的吸血鬼。本身就是在善恶之外,他们的善恶体系不是同一母本。他们永远不会互相认可,继而跨过沟渠走到对岸。离开根系的树木只有死路一条。
      他只能站在边缘看着那个深渊,维持住最后的距离。

      突然他眼前有只手晃了晃,仅仅是瞬间,但那只手皮肤的特别味道还是让他有些在意。
      清淡却凛冽的味道就像杀戮本身。
      「怎么?」
      「你的字,」六道骸说,「再这么胡乱写下去验收的人会很为难的。」

      字写得堪称蚯蚓醉酒。沢田纲吉窘迫地撕下那页纸准备重写,一本摊开的画集却被推到他面前。
      「最后一张画被人撕掉了。」六道骸闲淡地说。
      「从后面的对照表来看,这是那幅使文森特陷入彻底绝望的作品。」

      为什么会被撕掉,难道是有人想要收藏,又或者只是为了某种用途随便撕张两百克的铜版纸?对了,只要角度掌握得好,这种厚度的铜版纸边缘可以很危险。
      狱警的脸霎时苍白。

      「不用紧张,我想这里还没人有那么神奇,应该只是拿去收藏了。」
      六道骸轻叹,「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想这么做。」

      「六道先生也喜欢这张画?」
      「是的,不过如果是我偷了它,一定只是为了让你大发雷霆地冲过来吼着要关我禁闭吧。」
      他说着玩笑般的话,眼睛里却是鉴赏艺术品的专注神色。

      这一刻狱警脸颊泛红,眸子如同刚滴落的树脂,里面裹进他的面容,凝结成琥珀。
      真是太过美丽。
      但他并不是琥珀里的昆虫。

      在他被打败的那天,他已经预见了下一次必然的胜利。

      只是需要时间。
      且需要满足这份醉人的贪婪。

      August 17 2009  Fine
       
       
       
      然后又是一个冬天。

      January 06 2010  Cloudy
       
       
       
      化雪的日子里连暖气管道都湿湿冷冷,身躯滞重畏缩。
      雪水顺着每丝缝隙渗进这座钢铁巨兽体内,催化锈蚀,阴暗的拐角处已经可以看见铁锈色水渍。

      骨头都像浸泡在冰水里。
      他们唯一一次吵架就是在这种使人倦怠的天气。

      六道骸永远维持着撒旦般魔性魅力的笑容冻结得生冷严肃,而狱警眯起那双温顺的眼睛,咬牙的模样像极了发怒的狮子。
      最初起因再也追溯不来,但因为毫无印象,所以可确定是例行检查时发现床单乱七八糟或水龙头没拧紧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们从鸡毛蒜皮说到了六道骸血淋淋的越狱方式,再说到他接黑手党的钱猎杀黑手党的行为,说到他扭曲的世界观,说到因为他的扭曲而导致他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东躲西藏的生活。
      六道骸就此被触到逆鳞。

      他说你这种从出生到死去都能活在三棱柱受光面的人知道什么。

      沢田纲吉粗略回顾自己活过的二十五年,乏善可陈的童年少年时代连可以难忘的回忆都没有,然后是被父辈以压力手段操控前程的青年时代,现在。他时时刻刻都活在压抑和束缚中,除非有犯人暴动,逼得他爆发。
      算起来确实只有白灰两色。

      可暗面和阴影,他也是毫无遮拦地看着。
      并且因天生的敏感直觉而感同身受。

      即使只是看着六道骸,他也会承受对方的气息所传达的痛苦回忆。
      所以被六道骸蔑视的滋味比被任何人叫作废物更让他难过。

      这场吵架就逐渐演变成「你不可能懂我」和「你只是自负自傲看不起我」的怪异内容。
      解决矛盾的办法不是打架而是吵架,这是更怪异的。
      当两个男人吵架并且吵了很久还不动手,尤其他们是狱警和犯人却都忘了身份和制度,忘了隔壁宿舍里的囚犯能清楚听到,对面的能清楚看到,这种吵架也许就是难以抑制的亲近方式了。

      他们察觉的时候彼此脸色都像被雪水浸泡过。

      沢田纲吉茫然地看向远处,似乎这样就能逃离近处的紧迫。他看见水池上方洇开大片水痕的墙角,水滴像止不住的血液从豁口流下。

      这样劣质逼仄的生活。
      他即使可以感受,又怎么可能真正活成自己的记忆呢。虽然痛苦,可还是不足以将他侵染成和真正历经这些的人相同的颜色。

      「是我错了。」他轻轻呢喃,向后一步退出这间屋子,锁上门,又像误闯私宅的莽撞陌生人一样道了歉。

      他没有走远,因被人拽住手腕,以足以定罪判刑的力气扯向铁栏。
      他能觉察背后呼吸每微米的靠近,氧气分子加热,负电荷增速。事件被剖分成微观,时间便延展得很长。

      那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光。
      他落进隔着冰冷铁栏的拥抱,犯人低柔的嗓音撩拨着他的耳郭。
      「和狱警说再见是晦气的,所以我应该说永别。」

      曾经他没有任何可以在年老时念念不忘的回忆,现在他有了很多。

      并且在此处落下封墓石。

      沢田纲吉去监控室端茶递水,终于劝动老同学入江正一剪掉了疑似囚犯猥亵狱警的那段。
      晚上上了雾,原本就到处滴水的地方空气湿润得让人想长出腮来。
      电灯闹鬼似的闪动,忽明忽暗。
      忽然整座监狱电线短路。

      停电半刻钟,最棘手的越狱犯六道骸借着浓雾逃脱,也像雾一样蒸发。

      February 19 2010  Foggy
       
       
       
      「尘细胞将肺泡里的脏污粒子吞噬进自己的细胞壁,与自己融为一体,然后经由一道道流水线最终从口腔吐出去,那就是惹人讨厌的痰液的由来。而监狱就是痰盂。」

      「那么狱警先生。」

      「我有罪吗?」

      「如果我有罪,让我犯罪的脏污粒子就无罪吗?」

      「如果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过错不足以定罪,他们加在一起的过错才使我犯了罪,我要以一个人的个体承担他们所有人的罪过,那么有什么刑法可以审判他们叠加起来的罪过呢?」
      「如果没有,法律又怎么会是平等的?」

      「没有平等为根基,促使它成立的,不就是人类的暴力?」

      「那么为什么还要自诩文明。」
      「让自己区别于自然界其他物种,却将欲望膨胀到可以消耗自身许多倍的资源,做出这样连所谓比我们低等的动物都不去做的事?」

      「是因为没有天敌,才会无节制地增长。」

      「所以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成为世界的天敌。用血腥来清洗。」

      囚犯在那仅有的一次吵架里透露的厌世话语,成为纠缠他的噩梦。
      在没有找到完满的首先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前,他只会对所有人沉默。

      零越狱的神话打破,不洁勾当的传闻也差点让他上娱乐报纸。
      他成了使这所监狱蒙羞的狱警,没法在此容身,来自父母家族和初恋女友兼未婚妻的压力让他越发内敛。
      而可笑的是,每当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他就会想到这种渺小尘埃算什么重量,远不足以使一个杀人犯犯罪。那么作为一个三观端正的平凡青年,他就更不必为此崩溃爆发。

      于是他的里层人格再没有出现。
      仿佛已经追着那个无枷锁的囚犯而去。

      狱警先生。
      我有罪吗?

      那个声音在深夜回荡,渐渐不再是咄咄质问的语气,而是雾霭般浓郁沉静的悲哀。
      郁结在他肺叶里。

      他换了工作,供职的公司在城市尽头,上下班要搭乘一个多小时的地铁。
      途中他习惯去看墙壁、柱子、各种角落,满心是对那个人的通缉令的恐惧期待。他每个早上整理要送进经理办公室的报纸,浏览每个板块,甚至从没放过寻人启事。
      下班回家后蜷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常常这么睡去,直到被电视机的雪花声吵醒。
      之后又是重复的白天。

      一天又一天,一个冬季又一个冬季。
      他觉得很厚重的日历总是忽然就撕到了底。

      忽然有一天每个报社的报纸、电视每个频道、地铁里每个声音都在说威尼斯沉入海中,非洲物种绝迹。
      哪里又哪里的战争开始。
      哪条战线在向这座城市延伸过来。

      他茫然弯腰捡起直升机洒下的传单,念到既像柏拉图又像法西斯的字句。

      寒风狂乱穿行在建筑物缝隙间,将纷纷散落的雪白纸张卷上高空,哗响着不住横扫过视线。气流被螺旋桨搅碎。
      他怔忪地抬头。
      天空蓝得如同深渊。

      大厦顶层的全息投影新闻主持人正在用每天都一样的句式说着开头。她温柔又庄重的声音报着时间。

      日期似曾相识。
      却已经是二零一八年。

      September 16 2018 Windy
       
       
       
      接下来他越发记不清自己的年纪和这个世界的年纪。
      数字累积久了便失去含义。

      那场战争在整座城市的惊慌中绕了过去,不消几年也就像历史上所有的战争一样衰亡,传言战争的缔造者最后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但谁也找不到坠入海沟的尸体。
      疯长的物价慢慢缓和,差点被裁员的沢田纲吉又回到不必成天焦虑的生活中。

      当他和妻子女儿一起去店铺挑选圣诞树挂饰,他发现自己对童年非常喜欢的那些铃铛、蜡烛完全丧失兴趣,而那些新的玩意即使像魔术般神奇,他也没有去了解的念头。他的妻子也是温柔地站在旁边看着女儿满脸兴奋的样子出神。
      不可抵挡地,他感到自己的衰老。

      他听着女儿叽叽喳喳欢快如黄鹂的声音,接过那篮零碎挂饰到收银台付款。
      机器滴滴响着飞快地读码。
      他的女儿忽然惊呼着某个名字,快乐地扑向另一个女孩。大概是她整天念叨的朋友吧,他向那边看了一眼。

      女孩的母亲却吸引住他全部注意力。
      深蓝色头发与眼睛,右眼盖在稍长的刘海下。

      他觉得肺中空气都快被抽尽了,直到那个女人带着孩子推开玻璃门消失在车流里,他收回涣散的目光,拿起下一个装饰品轻轻刷过感应台,手指颤抖。

      已经要计算几秒才能想起是多少年前的记忆滚滚袭来,将他击中,被时间打磨朦胧的声音轰然侵占了整个空间。

      「我的妹妹和我很像,只是没有我这样的右眼而已。看到那样有遗传特色的头发你就能认出来了。」
      「请代我对她说生日快乐吧,然后告诉她我在别的国家度假。」

      那是快要被全世界遗忘的嗓音。
      却依然低柔优美,如纷繁浮彩中最后的贵族。

      December 20 2023 Fine
       
       
       
      「您的长兄,他曾经拜托我一件事情……」

      「……这样啊,谢谢您,沢田先生。」

      库洛姆有些腼腆地微笑着,「不过不必隐瞒的,我已经知道哥哥消失的那段时间是被警方抓住了。」
      「欸?」
      「后来哥哥有找到我们,并且让我保存一件东西,说是他帮你从它的收藏者那里找回来的。」

      沢田纲吉看着女人走出客厅。
      他的女儿已经和库洛姆的孩子将客厅的圣诞树挂成一座灯泡场,五颜六色的彩灯混乱了整个屋子的色调,窗外缓缓飘落的雪花也被屋内光线绘染。

      她拿回一个硬壳本子,在膝盖上摊开,小心地取出里面夹的厚纸,递到他面前。
      缭乱的彩光里,他艰难地辨认出这是一副油画的印刷品。

      笔触焦灼不安,赤金与黑蓝的细密色块在互相吸引、扭曲,造成恐怖而诱惑的错觉。
      而不会融合的冲击性色彩就像要永远孤独下去。

      纸张折叠过,然后细心地抚开,压平。
      底部空白部分,细小简短的介绍文字叙述道,在完成这张画的十几小时后,没等颜料干透,画家就将枪口对准自己心脏,扣下了扳机。

      上方的空白部分被裁掉了。

      「唔,他说越狱的时候裁下来用的。」库洛姆满含歉意地解释。
      沢田纲吉像是害怕声音会打扰画上沉睡的微粒,用很轻的声音告诉她不用道歉。指尖缓慢抚过泛黄的残缺边缘。
      隐约可以拼读出印刷体标题。

      麦田上的乌鸦  一八九零年

      December 25 2023  Snowy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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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Wheat Field With Cr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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