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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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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往南,再往南
受伤发热的那个晚上,雨化田做了一个梦,梦里爸妈站在老家设了哨卡的那个山岗上,背后是他极为熟悉的那一片松针林子,朝向北平的方向是一片炮弹漫天的火光,世界却是无声的。那个地方,父亲是不叫北平的,他以前总是一手揽住儿子的肩膀,说,这个地方原来有个紫禁城,里边住着皇帝,后来皇帝被推翻了,又来了个大元帅。雨化田就会说,那现在已经是蒋总统了呀。他的父亲便笑,然后说,已经没有蒋总统了,你看,城里头的都是什么?
雨化田说,是兵。
还有卡车,还有大炮。
父亲说,不是的,那些是人,都是中国的百姓。
梦里头,雨化田看见了好多人,四散着奔跑的人,挤上火车的人,倒在沟渠里的人,还有嘴里衔着草根蹲在原野上满地抓摸的人,他看见那些人苍白着脸色,乌青的手指和鲜血凝固的嘴唇,他看见一个人在土里翻出来一个又小又干瘪的地瓜,四周的人僵尸一样扑上来抢,撕烂了衣服又倒在地上,粘稠的血流进黑土里面。他对父亲说,这些都不是人啊,人怎么能活出这样的一幅景象呢。雨化田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父母亲不见了,紫禁城的炮火也不见了,他心里一惊,发现手里还握着那把驳壳枪。
雨化田就是这样醒来的,窗外是浑浊的还未全明的天空,他躺在床上,想着梦中的莽原,夜里听见狼啸一般的后怕铺天盖地而来,雨化田想翻个身去拿藏在枕头下的那把枪,才发现搭在自己半边身子上的,原来有马进良的一只手臂。他这才意识到,马进良已经长得这么厚实,睡在他的身后像一面墙,知觉渐渐恢复的后颈处还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沉绵得,又像一块故土似的。
“阿文……”
马进良梦呓似的叫他,雨化田转了个头,发现他原是已经醒了。
“你肚子饿不饿?”他问,
“我刚做梦,梦见我摸回我们东北的老家,远远地一看,房子还在,推开院子门,猪圈里的猪竟然也还在。家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本来以为它们要饿死了,我们走的时候还留下一只狗,我一进屋,它居然还认得我,朝我扑过来。”
“进良”雨化田打断他,“我们马上就能坐船去台湾了”
“台湾是个好地方”
马进良说,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雨化田重复了这句话,却算作是个回答。
马进良撑着脑袋望着天花板说,
“家在这里,根也在这里,总不能不回来了吧”
雨化田也看着天花板,不说话。马进良爬起来披了件衣服说我出去给你们买吃的,再去菜场那边找鲁子他们过来,你昨天说和他们一起上路互相也好有个照应,我觉得也对,你在这里休息,我们等你好了就走。
雨化田点点头,望着马进良的背影,心里想着方才没出口的那句话,
他想说,“可我们的国家不在这里,家,又怎么能在这里。”
上火车的那一天,曹少钦还是没有出现。雨化田去找他告别,人没有见到,只能留下一张字条。送他们到车站的长沙子弟兵说,蒋总统计划过不久就乘船到江浙一带去考查战场,说国军还是计划着要反攻大陆的。雨化田问他,孙将军是跟着政府走,还是自己单干?
那个兵摆摆手说这些我们怎么会知道,只听曹军长说过下个月我们要到福州去,等着接待总统的静江轮。
“福州?”马进良插了一句嘴,雨化田说了声“谢谢”送走那个传令兵,感叹说,没想到曹叔现在要走我们来时的方向了。
马进良说,“福州眼看着就会打起来了……”
又说,“不知道还留在那里的人会怎样……”
身后传来背着包袱的继学勇大呼小叫的声音,
“鲁子哟我的祖宗!你怎么把我那包麻线布头给扔了!”
谭鲁子骂他,“逃难的路上还带那一包破烂做什么!”
“哎呀”继学勇着急地挠头说,“说了你也不懂,你等我我回去捡回来”
“破叫花子!没救了!”
谭鲁子气得直跺脚,赵通在一边拎着东西看着。马进良望着他们,又觉得雨化田说得真对,路上多几个人确实很好。他想,我们这样的时候都好不容易地遇上了,该是件很值得稀罕的事情。马进良虽原先觉得人的牵挂于这样的战乱里没有多大的意思,现在却想,眼下能见到的人,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像这样飘摇在路上,怕不是都为着个什么牵挂才活着。
继学勇最终还是把他的包袱给找了回来,赶上火车要开,雨化田和谭鲁子趴在窗子上朝他伸手,继学勇嘴里咬着包袱巾想往火车里爬,车外面也还聚集着很多想要上车的难民,你推我攮地很是混乱的样子,伸出手去的谭鲁子就急了,朝他喊了一声,“快跳上来啊呆子!”
继学勇叼着东西答他一句“好嘞!”就纵身一跳扒住了车窗,汽笛鸣了一声,冒着烟的火车就缓缓开了起来,继学勇屁股朝外掠过了车外最后也没有挤上车来的一长条人群,不知道是哪里有人的行李又被从车厢里挤了出来,往里爬的继学勇回了个头,还抓住一对布包着的鞋底子。
赵通捡起他掉在座位上的那个包袱,一解开还真的都是麻线布片绳子头,一脸嫌弃地看着继学勇说“你脑子可真出毛病了”
继学勇爬起来回他一句,
“小施主,跟着你谭先生学书,怎么还把尊师重道给忘了?”
“我的老师是鲁子哥,又不是你”
“我也是长辈呀”
继学勇说,
“我比你大得多,你跟我说话就要像跟你先生说话一样敬重才可以”
赵通朝他吐了吐舌头说,
“我才不要尊敬你这不靠谱的流氓和尚,你只不过是年纪比我们大,若这样我们便都要尊重你那才叫天下大乱呢”
“诶~贫僧是放纵了那么一点,可什么时候对上流氓二字了!”
继学勇佯装生气,又说,
“不过你说得不错,算起来,我的年纪还真是你们中间最大的,相逢一场也算是有缘,不如干脆我们今天论资排个辈,以后就按兄弟相称如何?”
谭鲁子叱他一句“学勇别胡闹”,
倒是继学勇很开心地自己说,“那现在我就是大哥了”
赵通掐了一把他的手说,
“呸呸呸!我才不要认你这样的人作大哥!要我说,我们今天不要看年纪大小,应该看个人本事!这样才能大家都服气!”然后又说,
“我能平安活到现在全是靠了雨哥哥,他本事最大应该做大哥,再来应该是马哥哥。”
本来只在一旁笑着看他们斗嘴的马进良听到这句却慌了,忙摆手说,
“我不行我不行,鲁子比我有学问又能教小通子学书,我本事哪有他大啊”
谭鲁子叹了口气,对他说,
“我与学勇手上那两张船票却也还是你们给的,我一向觉得无功受禄是件没气节的事,现在就算你们真要拜兄弟,我也肯定不会排到你们前面。”
继学勇叫了一声打断他说,
“那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要排在第四了?”
赵通答他,
“你还应该排在我的后边,排第五才是~”
继学勇就着了急,说,“那不成!我不同意!”
“小通子”马进良也回过头来劝他,“你还小,排在最后是应该的。”
他说着,又回过头来想了想,突然又说,
“可我觉着要叫阿文作大哥,好像也叫不出口似的……”
雨化田也说,是啊,我年纪不是最大的让你们称我作大哥实在不合适,我看这个名要是非要排,还是按年纪来排吧。
谭鲁子无奈道,文良你这不是跟着学勇胡来吗?
又接着说,“按照本事排辈分我没有意见,可是我觉着文良的本事不应该放在排名里头,不如我们按照话本里的那样,单另出来叫他当家,我们再由高到低排下来如何?”
“这个好这个好”赵通附和道,
“这样一来马哥哥就是大哥,先生你就是二哥,臭和尚就让他排老三,我排老四。雨哥哥是咱们的大当家!”
“大当家……”
马进良抿嘴想了想,也点点头,挺不好意思一样听对面谭鲁子和继学勇叫了他一声“大哥”,窗外是不断飞速退去的树木和原野,马进良望着那一团模糊的景色心想,倒还是叫阿文要好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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