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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毒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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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边来的人,与前两次来的大体不差,也是两个丫鬟并一个老妈子,拥着中间一个小姐,因这回这边走的是沿着池塘的路,倒比刚才几波看得清些,只见那小姐比卫之若大不了一两岁,清清瘦瘦的,比之卫之若看来瘦弱不少,虽然小小年纪,但看来竟有一分憔悴之色,身上穿的也单薄,在微凉的春风中,竟有些瑟瑟发抖。
卫之若看她的样子,只觉得可怜见的,便听雪青道:“竟是四小姐。”
卫之若心中一动,四小姐不就是三姨娘以为掉下水的小姐么?看她虽然比自己大些,身量却比自己还细弱,乍一看也确实容易认错,问道:“看她的样子,怎么也搬了新居了?她不是有姨娘照管么?”
珊瑚也不由得皱眉道:“可不是奇了?难道连刘姨娘也出事了?倘或如此,府里头天翻地覆,我在老祖宗那里不曾听说啊。”
正说着,那小姐转过头来,向卫之若这边看来,卫之若忙微笑着回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
卫之若只觉得身子一寒,便如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般,一股寒气从心底直窜上来——那是怎么一种毒恨的目光!虽然只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但她目光中满满的恨意,竟如毒汁子一般,把卫之若淹的一口气上不来,套一句俗话——倘若目光能杀人,卫之若早已被万箭穿心。
这一眼不过一瞬间,那小女孩儿转过头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卫之若看着那消瘦的小小身影,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右边的院子里出来一个妇人,看样子也是姨娘,穿着的素净整齐,只右半边脸上有一道伤痕,从脸颊歪到嘴角,颜色鲜红,虽不说触目惊心,但也着实破了相。卫之若一见她的样子,就有些不舒服,玛瑙早别过脸去。那半面妇人来到那四小姐面前,道:“四小姐,咱们进去吧。”
那四小姐冷着脸,也不言声,默默地跟着姨娘走了进去,只听咚的一声,大门关闭,小池塘的对面彻底安静下来。
卫之若还在发怔,珊瑚低声道:“小姐,快回去吧。”卫之若默默回转,进了院子,珊瑚也把门关了,几人默默对视,珊瑚道:“小姐,我说句僭越的话,今后……少出去吧。”
卫之若目光在三人面上扫了一圈,看她们的神情,便知道她们也看见四小姐的眼神了,费解道:“我与她,有什么干系吗?”
珊瑚和玛瑙自然不知道,雪青想了想,也是满面的不解,道:“四小姐与小姐原不怎么来往,倒是刘姨娘有时候会送些糕饼过来,小姐也去过那边几次,我跟着,看四小姐与小姐虽不亲近,相处的也还好,怎么就这么样了?”
珊瑚想了想,道:“我琢磨着,或许是刘姨娘得缘故,刚才咱们看得清楚,四小姐如今跟了温姨娘了,莫不是刘姨娘出了什么岔子?”想了想,终究是难解,低声道:“如今咱们也看清了,一下午吵吵嚷嚷的,来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群是非。小姐在院子里玩耍,要说要笑都好,再不然去老太太哪里,玩耍取笑,也是无妨,除了这两个地方,府里头其他地方不要去吧,那都是藏着坏人,要害您的。”
卫之若点点头,这一番观看也叫她彻底心凉了,这大宅门里哪里有人,分明是一群活鬼,她前世见的那些人情冷暖,比这里全是不值一提,要在这里生存,真是谈何容易。只是她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又能如何,最多趋吉避凶,明哲保身罢了。
雪青低声道:“四小姐的事情,你去老太太那里打听些吧,看这情形不是小事,咱们总要心里有个数,没的当了瞎子聋子,给人害了还不知道。”
二姨娘坐在炕上,端了一杯参茶,却忘了喝,只诧异的挑了眉头,道:“发卖?你可打听清楚了,真的是发卖了?”
她随身最得用的姜嬷嬷站在地下,道:“可不是,老奴一听也道是听错了。还跟着去瞧了,就刚刚,齐嬷嬷领了人牙子进来,把刘姨娘带走了。刘姨娘身边的丫鬟,连着四小姐身边的丫鬟,一并的发卖出去,只留了一个老妈子,并两个粗使丫鬟服侍四小姐。把四小姐指名给了温姨娘养。”
二姨娘皱了眉头,道:“这可奇了,梁氏那样胡闹放肆,也不过放到庄子上,蔡姨娘更是只罚了进佛堂,怎么偏她给发卖了?要说看在子女面上,四小姐难道就不是老爷的骨血?只凭她有子女,不该这么就发卖了。”
姜嬷嬷道:“老奴也说是呢,后来一打听……”说着凑近低声说了几句。
二姨娘闻言一惊,手上一抖,参茶几乎扣在身上,连忙站起来,由得小丫鬟给她擦干净,一面抓着姜嬷嬷道:“果真,那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姜嬷嬷道:“可不是,哪里能看得出来呢?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只道他是个没妨碍的,却不想有这般决断,还有这般能力。”
二姨娘冷笑道:“原还是小瞧她了,倒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也是她不得老爷的意,只能暂时伏着,不然早就见识了。可惜她猪油蒙昏了头,敢动五小姐,一出手就是天大的错处。她那个丫头值得什么,淹了也就淹了,偏她发现了,竟敢引诱了五小姐过去做替死鬼,怪不得三姨娘策划的好好的事情,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原来是她在其中插了一脚,来了个偷龙转凤,哎哟,哎哟,真小瞧了她。咦——”她突然惊住,紧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后来竟笑不可遏,前仰后合,扶着桌子笑个不住。
姜嬷嬷唬了一跳,忙扶住她道:“好姨娘,这是怎么说的,有什么笑成这样?”
二姨娘扶着姜嬷嬷,摇头笑道:“我笑我昨日看了一场好猴儿戏,那演戏的人是呆子,看戏的是傻子。第一个傻子就是窦姨娘,第二个傻子是老……”后面顿住,仍是大笑。
姜嬷嬷全不知她在说什么,但她这么笑,自己不笑,显得不够贴心,跟着赔笑着道:“那三姨娘呢?”
二姨娘笑着喘气道:“她?她是个冤大头鬼。”好容易收了笑,道:“你昨日不在,没见到那场面,窦姨娘捉住了三姨娘的痛处分析的丝丝入扣,又什么时间上不可能,又什么水莲花,荷花,只说芦苇断断不能见到的四小姐,定是三姨娘告诉了她,说的有条有理,不由得人不信,因此上才把三姨娘的罪状扣得实在了。当时我也信了,不光我信,怕是三姨娘自己也信,她现在怕还只是觉得败落了是因运气不好。却不知道她毁在了刘姨娘手里。”
姜嬷嬷莫名其妙道:“刘姨娘有这样的本事?”
二姨娘道:“并非是她成心,只是老天爷这么安排。我们都道四小姐压根没去湖边,芦苇自然见不得她,更见不得那个香囊,以这个为依据,这才分析出芦苇是被三姨娘指使。其实错了。你不是说了,本来要掉下去的确实是四小姐,临了才给刘姨娘换成了五小姐,所以芦苇确确实实看见了四小姐,知道那个荷花香袋儿,也不是三姨娘说的,正是说了实话,自己看见的。这丫头本没有说谎,偏谁也不信她,窦姨娘更是拿她的话做了好大一篇文章,这才捉死了三姨娘。其实如今看来,那一番分析,全成了放屁了。”
姜嬷嬷半懂半不懂,道:“这么说,三姨娘是冤枉了?”
二姨娘笑道:“哪里冤枉了她?她存了坏心,就该知道纸包不住火。只是这个纸包揭开的滑稽了些,老天爷存心与她玩笑,造出这个不成破绽的破绽来,才坑了她进去。只是刘姨娘这么一来,连窦姨娘的脸也打了。”
姜嬷嬷笑道:“只是不知道,窦姨娘明白过来没有?”
二姨娘道:“她不明白。就是明白了,也不能说明白,昨晚她是个明白人,就得一直明白下去,不然显得老太太不明白了。”
姜嬷嬷被她这番“明白论”搅得晕头转向,定了定神,道:“只是老奴倒不明白了,刘姨娘既然发现了四小姐的危险,怎么不立即禀告了老太太求老太太做主,反而把五小姐牵连进来?这不是从被害的变了害人的了?平白惹一身骚处,有什么好?”
二姨娘沉吟了一下,道:“虽是猜不到她想什么,但我也揣测着一二。她不过一个不得宠的姨娘,三姨娘却是有势力,她去告三姨娘,虽然能暂时罚了她,但到底四小姐没有受害,高到天上去,也未必损了三姨娘的筋骨,事后报复起来,只怕反而害了自己母女,索性把事情闹大,出了人命,就由不得三姨娘不死了。”
姜嬷嬷道:“有道理!到底是您,看得这样通透。她选了五小姐做替死鬼,也是看中五小姐没娘,便是死了也没个苦主吧。”
二姨娘冷笑道:“她这可错了主意。五小姐孤零零一个人,谁都知道好下手,倘若能下手,三姨娘怎么会选了四小姐不选她?她是后来进来的,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想必是信了外头的谣言,说太太是下堂妇,五小姐死了也没人吱一声。却不知道,别说太太不是下堂妇,就是真的下堂。五小姐还是嫡出的小姐,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万般不在乎,嫡庶两个字分得清楚,那容她冒犯。”
姜嬷嬷道:“太太出去静养,咱们都知道,只是五小姐却是诡异,若说不体面吧,这两日咱们也看见了,早先老太太也曾经指人过去照顾。但若说体面,当初五小姐还小的时候,就有人建议老太太抱过去养,老太太一口就拒绝了,这些年也不曾多过问,是以有人存了疑心,不知怎么个章程。”
二姨娘道:“她们疑心她们的,你需不要跟她们一般短见,见了五小姐客气着,也别太热情了,敬而远之也就是了。”见姜嬷嬷有询问的神色,摆手道,“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老太太那么做,咱们也这么做,哪里需要果真知道端的?要会看风向,上面什么态度,咱们什么态度,总不会错。哼哼,我听说窦姨娘竟还想要收养五小姐,发她的春秋大梦,五小姐也是她沾染得的?”
姜嬷嬷笑道:“窦姨娘有的是鬼心思,不过在老太太面前卖好罢了,她若真好心,怎么不养着四小姐?”
二姨娘笑道:“她哪里肯,谁收养四小姐谁是傻子。四小姐的姨娘是真正恶了老太太。依我看来,最可恶的是,她那点子小算计,竟隐瞒了老太太,若不是再三审问芦苇,只怕现在还瞒在鼓里呢。老太太是什么样人,最是英明不过,要不你就一直瞒下去,要不你就直接给老太太看破了,显得你蠢,老太太便不生你气了。偏偏老太太做了判断,忽而巴拉又知道自己全错了,生生给人当做了傻子,哪还不恼的急了呢。若不是如此,刘姨娘最多就给三姨娘做个伴儿去,不至于发卖了。如今四小姐比六小姐和秦丫头还烫手的多了。”
姜嬷嬷见二姨娘起了兴头,越发奉承道:“亏了您好算计,把那几个丫头安排的妥妥的,谁也挑不出不是来。”
二姨娘道:“我哪有什么安排?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梁姨娘是三姨娘堂姐妹,万姨娘是三姨娘陪嫁丫头,三姨娘不在了,她们难道不该念着香火情收养三姨娘的孩儿——至于她们怎么报答三姨娘这些香火情,原是咱们不知道的。四小姐么……温姨娘和吕姨娘都使得,只是吕姨娘要陪着大小姐,自然就是温姨娘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姜嬷嬷道:“温姨娘可是一等一的伶俐性子,若不是破了相,窦姨娘都未必越过她去,当初她脸上受伤,刘姨娘可是好好插了一手,她该知道怎么对待四小姐。”
二姨娘一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四小姐虽然讨嫌,咱们也不必深管,放任自流也就罢了,倒是大小姐……”
姜嬷嬷道:“大小姐?”大小姐卫之馥原是最安静的一个小姐,跟她不受宠的姨娘一般,都是没人理会的,怎么二姨娘提起她来。
二姨娘道:“三姨娘这一去虽然倒了,但俗话说,死灰还有复燃日,她是二公子生母,二公子又是年纪最长,将来若有万一,岂不麻烦?我非要掐灭了她才是。这件事还需要着落在蔡姨娘身上。”
姜嬷嬷道:“您说蔡姨娘还有三姨娘的把柄?若真是这样,怕她不肯吐露,您要给她好处。”
二姨娘道:“我给她什么好处?我一分不给,却要她自己吐露。”
姜嬷嬷讶道:“那您要……”
二姨娘道:“只要她恨毒了三姨娘,还怕她不肯出首么?咱们何必出面,还惹了晦气。”
姜嬷嬷大赞道:“好极,只是她如何恨毒了呢?”
二姨娘道:“你忘了,梁氏要给大小姐说的那门亲事……李家大公子,倒是个青年才俊,只怕她高攀不起。”
姜嬷嬷恍然大悟,道:“您要搅黄了这门亲事?”
二姨娘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是那样缺德的人么?缺德的是三姨娘。我问了,什么说给李家公子,本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上赶着说了几回,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三姨娘给老爷宠的疯了,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骨头,以为她这个关起门来的姨太太,有多大的威风,外头也该事事如了她的意。她哪有那个脸面?人家不过不好撕破脸,这才没叫她立刻滚蛋,她还到事情能成,得意了不了。蔡姨娘也是糊涂,竟信了这件事。她如今到庄子上,不能再管这件事,倒叫咱们在李家面前留了脸面。只要咱们不说这件事,这门婚事就如同青烟,压根儿就不存在。”
姜嬷嬷喜笑道:“您真是神了!这般来,蔡姨娘非恨上三姨娘不可。”
二姨娘道:“这件事不可主动去做,如今刚出了大事,冷上两日最好。过个一年半载,大小姐或者什么人问起了婚事的事儿,你再放出风去,三姨娘不知轻重,恶了李家,被说了不好听的,坏了大姑娘的名声,如今可不好说亲呢……”
姜嬷嬷心道:这可真够缺德的,口中却道:“二姨娘神机妙算,简直是活诸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