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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含羞笑语去 ...

  •   杏花落了,杏树条枝叶展,绿盖圆转初成,枝头上冒出累累豆大的青果,掩在满树翠华中,玲珑可爱。樱儿从外头回来,远远瞅见一个人影儿站在院子外面,仰头看那高高伸出墙头的杏树。她唬得站住了。好一刻,那人才匆匆离开。樱儿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去。
      “姑娘!”她一进院门便大叫。胭脂从窗口探出头来:“回来了?”
      樱儿松了口气。“才刚有没有甚么人来?”她走到窗前,隔着那花窗子问胭脂。
      胭脂懒懒靠在窗下桌前,手里握着一卷书。“没有啊。怎地这般问?”
      樱儿犹犹疑疑地说:“我进门前,好似看见沈少爷在院子外面。”
      胭脂一下坐直身子,哗地合上书。“沈少爷?哪一个?”她紧张地问。
      “好似孙少爷。”胭脂白了脸,樱儿忙安慰道:“不妨,他已经走了。”
      胭脂默默寻思。沈相到这里干什么?自他那天古里古怪地走了以后,也没有再来。难不成是来查看地势关窍,准备趁着晚间夜黑风高杀人放火?她打了个寒噤。虽说她自忖在沈家绝无活路,然则人既活着,那也没有平白无故愿意死的。
      樱儿见她害怕,赶紧说:“不妨事。我听计嬷嬷说,这孙少爷奉皇上旨意,要去巡察边防,几个月不得回家。”胭脂一喜:“真的?”
      樱儿白她一眼:“我还骗你不成?守角门的赖嬷嬷答应让我们明日出去,也是为着明儿孙少爷出门,沈府里上下定然忙着打点,无人会得注意旁的事情。”胭脂更喜:“赖嬷嬷答应了明日让我们出去?”樱儿撇撇嘴:“她拿了那支金丝镯儿,自然天大的事情也答应了。”
      “算了,她这样做,也担了老大干系。该当给她点东西的。”胭脂喜不自胜:“明儿就可以见到娘了。”

      京城东北玉屏山下卧佛寺,是京里出名的大寺之一。玉屏山林木葱茏,景色幽美,山脚勒石为洞,内有一尊据说晋代传下来的如来佛像。佛祖半侧躺卧休憩,一手托头,一手放于腿上,长目微闭,面容慈和。佛像宝相端严,雕刻精美,连衣襟上的纹路都一丝儿不曾漏掉,极为世人推崇,佛寺应之得名。此寺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祈祷还愿,络绎不绝。连家女眷逢十五都要到卧佛寺上香祈愿,胭脂便想趁机溜出沈府,跟母亲一聚。
      卧佛寺外长年有各色摊档,卖些纸马香烛灯油,更少不了各种食店面铺,茶楼酒家,人往客还,熙攘于道,比那普通街市还热闹十分。离寺门不远一个小摊档,支了一个火炉并油锅,煎炊饼贾卖。油锅内热油滋滋作响,雪白的饼胚从锅边滑下去,“吱”一声,滚烫的油腾起细泡,饼胚迅速变黄,须臾由黄而金,喷香的葱油扑鼻而来,薄薄的面皮下,隐隐可见青绿的馅儿,吸满了油,润泽如水草。
      煎好的饼一个个黄灿灿地排在锅边,路过的人大多为它香气所诱,停下来买一个两个。饼摊前挤满了人,樱儿也在其中。她和胭脂今日出门,虽卧佛寺从小就熟稔无比,但出门无人管束,那是从未有过之喜。人间春月天,阳光特别和熙温暖,熏风特别软柔怡人。两人在寺门前下轿,一个个摊档看过来,样样皆是新奇趣致,爱不释手。香供蜡纸不说,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占了满手,闻到炊饼香,也要尝一尝。樱儿便上前去买,胭脂等在人群后面。她身旁是一个杂货摊,摆卖一些胭脂花粉簪珥巾帕,均是不值钱的寻常微物。胭脂见内中一只手串,历历连了十数粒红豆。那红豆天成心型,其色如漆,艳艳的夺人眼目,手串头的红丝绳细细系了一个同心结。胭脂一见心爱,便同那摊主买了下来。
      饼摊老板拿了两个刚出锅的炊饼递给樱儿,樱儿正要接过,斜喇里突兀伸出一只肮脏的小手,抢过炊饼便跑。饼摊伙计追将上去,人潮中准准揪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肮脏小乞丐,一只饼子已咬掉半个。那伙计出手便打,既狠且快,下下打在小丐的头上手上:“打死你个手尖嘴快的小贼!”那小丐满嘴炊饼,说不出话,只是呜呜地,把手去挡头,旁边立时围上来一圈幸灾乐祸的帮闲。
      胭脂见着那小丐脸上灰污,一道道黑黑的泪水淌下,心头大是不忍,正要开口叫那伙计住手,却听见人丛中一个清越的声音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广度众生,汝等在释迦牟尼佛居前对一个黄髫小儿作恶,强凶霸道,不怕佛祖降罪麽?”
      那伙计一抬眼,见一个幞巾袍衫的士子,面目十分清秀,戳指怒目相向。那伙计一手尚揪着小乞丐的耳朵,愣头愣脑地道:“他是小贼!偷了我家的炊饼,难道不该打?”
      “佛祖慈悲为怀,以乐善好施为大德。为解他人困厄,佛陀宁以身投虎,割肉饲鹰,以宏广之功德,得圆满之本生也。汝今日不过舍却区区两饼,便可疗此小施主腹病之苦,行佛祖之上善,高本生之道行,功德无量,何乐不为乎?”那士子指手画脚,朗朗道来。
      他满口之乎者也,那伙计听得糊里糊涂,泰半不懂,要待反驳,却被他一番大道理压得说不出话,只得悻悻住手,嘟囔着自回饼档去了。一圈帮闲无甚热闹好看,也轰然作鸟兽散。那士子俯身拉起那小丐:“小檀越,汝家何处?何以沦落至此?”
      那小丐茫然不知他说什么,瞠目以对。半晌,低头去捡适才手中掉落的炊饼。那饼子已经滚落尘土,又被人踩了几脚,污糟邋遢,那小丐却如获至宝,抢着拾起,张口便咬。那士子见他饿得狠了,忽地触动身世,不禁呆立,俄尔长长太息一声。
      一个清秀小书僮走过来,把手中数个油纸裹着的炊饼递给小乞丐,柔声道:“这个饼子脏,不要吃了。这些给你。”那小乞丐呆呆看着她,一刻,夺手抢过炊饼,一溜烟窜进人群,好似生怕给的人翻悔,炊饼再被要回去,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脏饼不放。
      那士子心道:“这小姑娘必是她家主人遣来的,倒是好心。”眼看那个书僮打扮的婢女走到一个青衫方巾的单薄少年身边。春闱刚过,万千士子才人齐集京都投卷,等待秋季的进士科考,期望一朝登第,春风马蹄疾,看尽长安花,从此青云直上,成就天下读书人的锦绣梦想。他料想这少年也必和自己一般如此。适才两人都对小乞丐有施手搭救之恩,也算有缘,于是便欲上前见礼攀谈。
      那少年原是背对众人,想来雅不愿让人见到自己颜面。此时人群已散,他便回身进庙。那士子细细瞧了那个少年一眼,顿觉脑子嗡一声,被凡尘喧嚣芸芸众生践踏得散乱零碎的春光,蓦地清晰明媚起来,仿佛琼枝生玉树,暖日映锦霞。素颜如洗,却是嫣然照眼,双眸泠泠一如初晓草叶上的露珠,清灵出尘。碧色衫子太过宽大,衣袂飘飘萦风,举步处宛如凌波而来。
      胭脂打那士子身旁过,见他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晕生双颊,低头匆匆而去。那士子双脚钉地,心间乱云飞度,魂魄早已不是自己的了。极远处似乎有人在一片声叫自己“越山兄,黄兄”,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而不闻。原是他同游的几个士子走在前面不见了他,回头来寻,瞅见他痴痴呆呆地站着,便在他耳边一阵叫,拖着他磕磕绊绊地走了。
      胭脂和樱儿夹在人潮中进了庙门,樱儿悄悄在胭脂耳边道:“那士子还在那儿看呢。”胭脂脸上又是一红。“穿着倒是读书人,长得也斯文,怎地一双贼眼。”樱儿兀自耿耿。胭脂不语,眼看着大雄宝殿上的金粉佛像。那卧佛本在寺后山脚下的洞里,此殿内供奉的仍是寻常佛像。佛陀静坐莲台,手拈佛号,垂目对着满殿虔诚跪拜的男女,似有无限包容怜悯,香烟缭绕中,正大慈悲。
      过一刻,她轻声道:“世人奸狡凉薄的多,跟红顶白欺软怕硬是常事。那小乞丐被打得如此可怜,四围那许多人只当热闹好看,无人愿意为一个小叫化子出头。唯有他路见不平仗义执言。这份儿良善心肠,已然难得至极。”樱儿听讲,知道胭脂自伤自怜,亦不敢再说,倒是胭脂自己笑出来:“他对着那小化子说那些文绉绉的话,真是迂腐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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