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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何处结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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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黑得早,沈相从兵部出来,但见一条御长街灯烛辉煌。冰浓马滑,他小心鞚着缰,向家徐行。蹄铁打在冻硬的坚石上,格外清脆,声声扣响他不可言说的心事。他拨转马头,向“好客庄”驰去。
此时正是好客庄生意最兴隆的时辰,满楼点了灯,如琼楼一般,耀人眼目。隔了老远,便见堂皇皇楼前人头涌动。跨进去,一股兴哄哄的人气轰然扑面,喧闹无比。正是一堂俗世的亲近热闹。早有眼尖的伙计笑着忙迎上来:“哟,沈爷,有日子没见了,小的给您老请安!我说今儿个怎地那喜鹊在院子里喳喳叫嚷得欢,赶都赶不走。”一面说,一面把沈相往楼上让。
沈相摇摇头:“今儿我就坐这店堂里面。”伙计听说,有点失措的为难,陪着笑道:“哟,这个……爷您瞧,这堂里都满了,一个空桌儿也没有。楼上您老常要的那间雅阁子倒正没人,合着等您呢。况这堂里跟一帮子穷酸坐着,也失爷您的气派不是?”
沈相不睬,径直走到堂中一桌旁,前头长班早把一大锭雪白的足色细丝银放到桌上:“这桌子我们爷要了,你们自去别地儿罢。”桌旁三四个人尽皆圆环了眼,贪着盯那银子。领头一个抢着拿过,起身谄笑道:“是是,小的们马上就走。”风快地退开。
小二见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上来收桌抹凳倒茶。好客庄出了名的窖藏数十年的好汾酒,沈相先要了两角,自斟自饮。这堂里摆了十来张八仙桌,桌旁尽是三五成群,嬉谈笑嚷不绝于耳,粥粥汇得人声鼎沸,端的热闹非凡。唯有沈相一人独坐,显得格格不入。心底一层萧索落寞,愈发深了几分。却原来此世间的诸般人情馨暖于他,尽都不得亲近。他扬起脸,吩咐侍立身旁的几个长班:“你们坐下来,跟我喝几盅儿。”几个长班面面相觑,却是不敢坐。
沈相已有几分酒意,双眼一瞪,便要发作,几个长班忙不迭坐下,陪着沈相饮了几杯。但见他微有薄醺,生怕吃醉了回去脱不了干系,千哄万劝地,算过帐护着他出了门。正待上马,却听见门边有女子声音道:“沈大将军,真是幸会!”
沈相回过头,借着楼前高挂的灯盏明光,却见数个女子站在当地,正中簇着一个身穿炎红刻丝天马皮大褂子的姑娘,肤白如凝霜,正是洪府里的舞姬丹朱。其后不远停着一顶暖轿,黑地里影影绰绰有些轿夫散在四周。
沈相亦道:“丹朱姑娘,幸会幸会!”
丹朱见沈相认出自己,悦然一笑:“将军大人好记性。才刚小女子在楼内已见到大将军,不敢过去扰了大将军品酒的好兴头,只虔心在此等了半日。”
沈相道:“姑娘专程相候,想必有事见教。”
丹朱轻快地笑道:“大将军真真明敏过人,一下便猜出小女子有事相求。小女子实实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大将军借一步说话?”当先领路,向停轿处走去。
沈相在冷冽的寒气里站了一刻,已然清醒许多,见丹朱行为诡异,心下暗自警醒,跟着行了几步,眼见楼里灯光快要照不到,便住了脚步:“未知姑娘有何难处需要沈某相助。”又道:“姑娘的难处,须应告知洪公子。而这天底下的事情,若是洪公子也做不到,沈某多半亦是力不能及。”
丹朱回过身,鉴貌辨色,微微一笑:“沈将军不必担心,丹朱对大将军绝无歹意。这件事洪公子还真是帮不了,只有大将军能够——丹朱想向大将军讨教那日击败丹朱的剑法。”
沈相一愕,问道:“姑娘处身内庭深院中,习剑舞犹可说,习剑法所为何来?”
丹朱想也不想,爽快地道:“自然是为了杀人!”
沈相一听,心下立时不悦,又见丹朱说得轻巧随便已极,显是浑不把人命当回事。他想起听人传说,洪晋宗曾有客至,尝以美姬进酒,若客人不饮,便戕戮劝酒之姬。残戾暴虐之处,骇人听闻。他厌憎之心大起,冷冷道:“洪公子付得重金,定然有上等剑师投靠,姑娘可以随意习学,沈某之技实在不足道哉。告辞!”不待丹朱回答,上马扬长而去。
丹朱身旁的使女恼道:“姑娘想要学剑,天下多少人抢着要做师傅。这姓沈的不识抬举!”
丹朱却出了会子神,方道:“有本事的人,大抵这样罢。”
沈相虽一力要避开,然万事自来,由天不由人。他尚在帘外,便听见屋里胭脂的声音。他一路便是害怕这一刻,心里正自踌躇要否打回头,身子已然不繇自主进了门,却见胭脂站在底下,上头赫然坐着善云。
善云一见沈相,就笑道:“易官可来了——你小叔才刚还念叨呢,竟不知你这两日急慌慌做什么,不见人影儿。”沈相只好对婶婶分说道:“我瞧小叔身子尽好了,便多往九城大营去了几次。前些日子顾着家里这头,积了不少公务,这下都得加急赶出来。免得后日小叔重入紫薇阁,见我惫怠,倒必有一番生气。”
善云笑道:“你快把这话告诉你叔叔去,很不必跟我言语——他正是身子好了,撍着人说话解闷呢——老太太吩咐过了,不许谈那些经济大事。二婶婶也在里面。”沈相便往里间去,在帘子前略顿一顿,听见善云道“你身子……”,方进去了。
这边善云接下去对胭脂道:“你身子无碍了罢?”
胭脂听见这话,不免抬头瞧了瞧善云。她穿了一件莲青百子缎灰鼠袄,下面系条净色无花棉缎裙,头上也只是一两件玉簪,装扮极是素净。方方的下颌骨,轮廓分明。即便问着这般好似关切的话,脸上仍殊无笑意。胭脂却觉得倒比跟其他人一起更加自在,于是虽不明她此问,也轻声答:“多承……垂询,已然不妨事了。”
善云皱皱眉:“眼瞅腊月就来了,年下各事杂多,这会子要再病一个半个的,大家伙儿可没多余力气来照管。”胭脂咬住唇。善云又道:“今儿这一年也尽折腾勾了,快过去了倒好。”
晚间等各人都走了,沈留便唤了胭脂进房,拉了她手坐在床边,低低问道:“怎地这房里一有旁人,你就跑了?成日也不露面,做什么呢?”亦不过平平两句话,被他这般轻如咬耳似的悄声说出来,立时曳带无穷缱绻的意味,仿佛夜半无人的亲昵私语。胭脂有些尴尬,面上微微一红,局促一阵,方道:“我……都在外间的。”沈留便笑问:“头先善云跟你在外面讲些什么?”
胭脂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道:“没有什么,不过几句家常话儿。”她不惯说谎,但觉耳根子辣辣的,只用手去拨那床裙上的流苏。
沈留端详她:“你们多说说话儿倒也好。善云……”他停一下,才说下去:“我娘应承了她父亲,沈家定会好好看顾她一辈子。”胭脂不意他会得如此说,倒似在向她解释甚么,心下更是不安。
这时丫鬟端着晚间的药进来,胭脂乘机走开。
数日后,沈留病愈复朝,天懋帝极是欣喜,见他尚拄杖而行,特恩旨免去跪拜大礼。朝后又留下他,着实叙了会儿话。沈留呈上草拟的大都督副军名册,凝肃道:“此为三擢之选,尚请皇上定夺。”天懋帝接过,极快览毕,点头道:“不错,正是时候。过了年,好发上谕教他们各赴其职。”又道:“仍是差江南、锦阳和关西三处。”
沈留回道:“此三处乃是重中之重。关西锦阳一西一北,正是抵御奚胡的至紧要边防,而朝廷赋税一半出自江南。因此这几处人选定要加倍谨细斟酌。或要请皇上自行铨衡。”
天懋帝注视他,微笑道:“老五你是诸葛一生唯谨慎。依朕看,这关西卢潍陵是掩人耳目的,实则让你为难的惟有江南和锦阳两处。锦阳鞠志贤是连在思的大女婿,也算是你的连襟,而江南司仲原则是皇后的季叔。你怕稍有不妥,便落人话柄,朕亦会怪责于你不是?”沈留亦微笑:“皇上明鉴。”
天懋帝道:“你放心选去。皇后是极贤德明理的,且有朕替你坐镇,谁敢多言?”
沈留只得道:“是。”
沈留连日与天懋帝商议国是,忙碌非常,几乎一馈十起,总是深夜方归。这日未及入晚,小丫头便报五爷回来了,胭脂和樱儿关婶子一起吃惊不小。
胭脂从别院回沈家园子,便带了关婶子一家同行。关大叔在门房做了回事,大年入了沈留的长班,关婶子自是到了杏影馆,同樱儿贴身掌管胭脂起居。这会儿她俩正守着摆晚饭,却见一大队婆子丫鬟捧了无数填漆大食盒,络绎进来,搁了满满几桌子。揭开来看,丰肴盛馔,皆是珍奇膏腴果点,新鲜做就,兀自热气腾腾。三人茫然不解其意,你瞧我,我瞧你。
这队人退出后,又一队人进来。手里擎着数盏大红纱宫灯,挂在各处,并十数对红烛置于里屋外间,一一点燃。屋内登时流溢潋滟华光,晕晕欲醉。不知为何,胭脂一颗心怦怦急跳起来。
沈留此刻方进来,身后几个丫鬟捧着大包裹。他一瘸一拐走到胭脂面前,烛光中温存地问:“喜不喜欢?”
胭脂不知如何作答,却听他对樱儿关婶子道:“扶三娘进去换衣裳。”
丫鬟们将手里包裹放下退出。樱儿和关婶子逐个打开,见是整套大红织金云锦新娘裙褂,华丽辉煌,那帔霞上用银线缀了千百真珠。这本不出奇。难得的是颗颗珠子均如小指头大,一般匀净圆润,光洁莹和,显是最上等的明蚌玉珠。樱儿和关婶子是大家婢仆,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珍异的衣裳,惊得两个对看半晌。
胭脂独自坐在床沿,此情此景,依稀仿佛,似乎很久以前曾有过,又似乎便是昨天。四下里静寂无声,似乎连风也没有,一如当日;心头的彷徨哀戚,亦是一如当日。她觉得自己轮回在同一个噩梦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逃不掉,这噩梦如影随形。冷汗涔涔浸出来,她低下头,只瞧见自己的脚尖——还有他的,正缓缓走近前来。
沈留手心也微微出汗。他不是第一次揭新娘盖头,却是第一次这般悲欣交集。大悲痛与大幸福原来果是一体。沧海成空的心潮,排天而来,激得他头晕目眩。他的手悬停空中,跟数月前那个春日一模一样。满屋彩氤的灯火,铺泻出迷离的艳光,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花海。鼻间又似乎嗅到春天恍惚而轻软的气息,掌前数寸,是诱惑的粉淡娇美。隔了数月,他终于低手,拈起那瓣杏花。
彤锦盖头掉在床脚,一刹那,他几乎不能呼吸。鲛珠柔光明润,照见她容颜如月影娟娟,清丽绝俗。他怔怔瞧她。他再瞒不了自己,她是他的宿命,是他的天罗地网。一切早已注定,一切早就木已成舟。他避的开她,却逃不了命,于是只得走下去,既凄哀又欢喜地,走下去。就象含笑饮砒霜,明知是鸠毒,摧心断肠,却忘不了,放不低。他心底生出怆然的柔情无限:“这一世,无论前路多少艰险,我终要同她一起,再不分离。”
他嘴边不觉展开一个微笑。桌上的羊脂暖玉合卺酒杯,用彩丝缠成的同心结系在一起。他取过来,递予她一盏,将自己手中的一仰而尽,轻击桌沿:“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恍若月露溅落,胭脂泠泠泪下。他是这样想的么?他和她,是邂逅么?抑或是劫难?他的手腕上,新郎红衣的广袖下,露出半弯暗赭的伤痕。那晚在别院,她死命挣不脱,心中大急,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咬得那样深,齿间瞬时有血腥涌动。他却仍不曾放手。她忿恨抬头看他——她从未见过那样深重而复杂的眼神!她茫然松开口。他没有放开她,他就那么抱着她,抱了一夜。今夜他这样待她,以正妻之礼。他是她的丈夫,皇命不可违,他是她今生的丈夫。她的泪止不住。
烨烨彩烛三生约。烛影摇红,映得她的泪珠盈了一圈绛光,宛如珊瑚珠子断了线,串串零落。他心头亦是酸楚。良辰美景,却是奈何天;赏心乐事,试问谁家院?他指尖轻轻抚过她颈后的红迹,抚上她额头,那儿还有一块浅近无色的淡红小痕——是她磕破头后,留下的伤疤。她受了这么多苦。他何曾忍心,竟看她受苦。然而再不会了,从今往后,他便性命不在,也要护得她平安周全。他的吻落到她的额上,爱怜横溢:“你怎地这么会哭的,哭得人——心都碎了。今日是我倆洞房花烛夜,不要再哭了。”他一路吻下来,吻去了她满脸的凌乱泪痕,最后触到她的唇。
他轻柔地,辗转地吻她,绸缪缠绵,唇齿间开出一朵旖旎缱绻的芬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