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姹紫嫣红都看遍》乡村爱情

6、【6】

　　小白说，睡吧，昨晚折腾了一晚。
　　小红不理，径自掀了被子下床，手里拿着笔和纸过来了，一把塞他手里：写，快写——留个字据，要是反悔，我——
　　如若反悔，我足不出户，手不能提，守着老皇城根儿，听听京戏，逗逗鸟，养养花，陪你一辈子，行吧？行吧？
　　小红想了一阵：不对，反悔了，你都娶了大饼脸，还听戏逗鸟？——你想得倒美！
　　小白把笔纸放下了，盯着他的眼，说，我不娶，我有事儿要做，我现在在你家做着银行那边儿的经理，以后回了上海还有一大帮子人等着我带，娶了分心，我把他放在安生的地方，等到我事儿做全了，也差不多了，他也大了，知道事儿了，再来接他。
　　小红看着他，看了半天，心里有根筋，一直绞着，越缠越紧，就像一道闷雷，打了，响得脑子里轰隆隆的，就是没见着劈出来。竟然连话都说不出。就那么愣愣看了半晌。
　　小白瞄了他几眼，也不敢看了。
　　就转头去看窗外阳光，过了会儿凑过去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娶她了吗？
　　小红愣愣点了下头，又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小白拿起那支法兰西钢笔，用手垫着纸，在纸上画了画，说，这是你爹的地盘，京津，辖着东三省，这条江这片海，以后都是利来利往，坐实了，别人抢不走，我也不出去，这是你爹。
　　又画了条线，这是最大的通商口岸，外国的东西，十有七八，都走这儿——坐过来好好看着。
　　小红凑了过去，仔细盯了会儿，那一笔一线，竟然激得心头一荡，说，继续说。

　　小白抿了抿唇，接着说，商人的道理，无非踩着水路，拥着铁路，背靠政府，踩着那边儿的道，这才能八面来风，你要说这个国这个家，有多富，我看不尽然，但是能走到哪样的地方，谁也说不准。现在世道乱，城头旗帜天天换，你看满地走的都是军阀，只要不打大仗，手里有枪的，比不着手里有钱的。
　　慢慢纸上的图开始明晰。
　　小白指着，说得很慢，奉系守着这块，远着制南京，近着管东北，皖系扯起虎皮也能撑一段日子，容易生变。天津一变动，所有的经营，都是空。但这块，这块儿的水路和陆路要是丢了，你爹和我，就只能靠着天津——南京毕竟是正统，稳，你看这里。
　　他手一指。
　　上海。
　　他说，我是想着男儿一生，总要有些事儿做，总要走些地方。看一看。我守着家业，是没有办法从军的，不然扛着枪杆子，我单枪匹马，也能打出一片天来。

　　那时候窗外的暖阳慢慢暗了下去，老北平慢悠悠的，有尘埃开始流动。
　　小红定着眼看了一会儿，觉着那张纸，承载的是另一个人光灿灿的梦。
　　有人在短短几句话间，拉着他引着他，走到了从未走过的世界。
　　他整天开着车，呼唤了人，从戏园子出来，走到百货商场，再逛到大栅栏儿，从头到脚都是新新鲜鲜的无忧无虑，只是没有知道，还有这样一片天地。

　　他隔了会儿，慢慢说，上海——你要回上海。
　　又下定决心一样说，那就回吧，你有想做的，就去，我是你兄弟，隔着远了也念着你，支持你——你要是在上海回不来，抽不了身，我就去那儿看你。
　　他说，我不忙，我去看你。
　　小白听了，眨眨眼，又说，我接着跟你说。
　　又指着纸片儿上的图，道，这里，上海，这里的生意，头头道道，到了里面儿，把着的人无非几个——这天下那么大，到哪儿都是这样。这里，我，还有，八爷。本来有四爷，八爷前年挤走了他，便在西山上屯了地，做个寓公，等着看着，要回来了。
　　小红楞了楞，四爷……吴四爷？
　　小白说，恩，那天的家庭医生，就是吴四爷家的。
　　小红一皱眉，这些事儿搅得他头疼，眯了眼问，那天那个医生——你是故意为了跟他攀关系，才叫的？
　　小白看了他一眼，毕竟是出身大户，这些事儿也知晓一些，就垂了眼，说，有来有往，就是人情。
　　小红哼笑了一声，又觉得心里不对劲儿，那根筋缠得紧，那张图上的线，道道都是世态，引着引着他，要走向不好的地方，走着走着，就回不到原来。
　　又觉得不问难受，想着快要炸了，冲口而出，那你不娶大饼脸，又是为了什么——我说一个伤口都能利用的人，怎么会放弃那么好的机会？
　　小白没说话。只盯着他。
　　他不知道的是，守着一个人成长，最后这个人高挑了有力了，懂事儿了，看透了，折腾起来，他都压不住了。
　　到底是喜是悲，又怎么能这么快清楚。
　　也不想骗他，点头道：是，那姑娘家，要失势了——这一次的变动，政局可能要重新洗牌。这么快下注，会赔得很惨。
　　小红退了一步。
　　那张纸，本来是要写下对将来的保证，结果画下的是，一道一道的催命符，赶着催着他，快快明白，快快明白过来。
　　他腰上，还有着暖意，窗外的太阳，还有着明晃晃的光。
　　他心里，还残存着那种爆炸一样甜蜜的欣喜。
　　那棵桂花树，还开着花，就被人劈碎了，剁烂了，扔到泥里。
　　一文钱都不值。
　　小红往后退了一步，他心里乱，想着找个地方理理顺，再组织组织语言，再与这恶人大战三百回合。
　　脚一抬就想跑，又忍住了，说，这你都可以利用，还装什么好？——我是疯了才会当你宝贝，我是魔怔了，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他娘的不知道！
　　他越吼越不能自已，非要喊一喊才能解气。扯着嗓子吼，心里全是呼呼的寒风。
　　你倒是告诉我啊？你他娘的——
　　你倒是告诉我啊……

　　小白愣着看他。
　　张口竟然不能说话。
　　小红就等着，等着他说话。
　　突然小白站起来，光着脚下床，站在小红面前。
　　小红见了，一闪身就想躲，绊着脚退了几步，小白一手伸过去，扶了他一把，又觉得不解气，一把揉进怀里。
　　可是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够远，可以引着他心尖儿上的宝贝往前，一步一步踩过泥泞，一步一步走，一直走到他身后。
　　把这六年的经历和差距一点点缩短了，一起走。
　　就像小红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很普通的，一起走。

　　这样的情况，竟然是他也不能料到，他也不能处理。

　　太快了……太快了。
　　他心里对自己说，你太快了——你得意忘形了。
　　手里扣着小红，小红没动，就像用铁水铸在当场，不言不语。
　　手心都是凉的。
　　小白慢慢说，我……我做错了。但是我是怎样——你自己看。你自己慢慢看，一点一点的都看清楚了，都看明白了，我不说，你也别乱说话，你自己看，好不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