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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是我的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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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少那年离家出走的时候,被我扯住他的袖口。
我不语,他无言,两个人很傻乎乎地在村里的牌坊前互相瞪眼。
哦,牌坊是沈家耗费巨资造的,美其名曰为村庄做点贡献,其实也是想做些善事,让风少的病冲点喜。
我不管张三李四是如何看待的,我只记得牌坊一砖一砖砌起来,风少的脸色越来越青白了。
终于在今天,在挂着红绸缎的牌坊的脚下,他瞟了我那一眼。
我跟风少完全是不同空间的人物。
当风少捏着白玉毛笔临摹王羲之字帖的时候,我通常都在田埂上赤着脚糟蹋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太多太杂,待我折了一根又一根,却飘起了飞絮,然后嘴撅起一吹,有个清秀瘦弱的男孩子从风的那头慢慢踱过来。
恩,这就是我跟风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隔壁王妈时常念叨的沈家短命鬼。
他不紧不慢地,缓缓坐在距离我不远的大石头上。我突然觉得半陷在尘土中的脚不知道应该搁在哪里了。
狗尾巴草被我揪在手心,里面有点潮,我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声。
风少后来断断续续地来了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在老地方,然后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山岚。
或许太有好奇心了,我总是希望从他的视线上能瞅出什么个所以然来。可是盯了好半天,山就是那个青山,云就是那个浮云,好似也看不出有如何异常的绮丽,更郁闷的是盯久了我还眼酸,于是过了段时间也作罢了。
其实,风少未必识得我吧,我是何等个娃,肯定入不了他的眼。
那为什么?我还是冲动地抓住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呢?
他的背有点蜷曲,从我仰视的角度看来,就像只负重太多的蜗牛,慢吞吞地挪动着自己脚步。
而让我意外的是,它却毅然要用这种步伐,向另外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行。
他走得这般果决,走得这般义无反顾,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夜晚,我发现我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风少。
心里猛然一股不安,我该如何将这个突兀的牵扯说得委婉,说得体面,说得……不会让他反感。
两个人很傻乎乎地对望了一会儿,我试图从他眼里琢磨到一丝一毫对我的逾越的恼怒。
他的眼睛有点细,标准的丹凤,尾部微翘,末了,有颗墨色的痣,好像是拓完一页名帖后笔不小心颤了下落了滴的样子,着实为他病怏怏的脸色平添了几分妖气。
我浅浅吸了一口气,没有,他的瞳孔里没有对我的怨怼,只是一些茫然不解。
风少是个好脾气的人吧,我忽而认识到。平素村里的乡亲因为沈家的高压掌权,就时常用风少的病根开涮,有些说是沈家上辈子血腥事儿作孽太多,有些说是老天注定沈家这代要绝后了,流言蜚语,众说风云。
那他,是否也能有几许耳闻呢?
家缠万贯又如何?富家子弟又如何?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一辈子平平安安地将自己平淡充实的小日子过得美满。
而风少呢?他又是怎般的念头?
我咬了咬唇,不觉又在手上加了几分力。这下,他还真是不得不跟我继续困在牌坊前面了。
风少蹙了蹙眉,却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他只是开口道,你还是快回去吧,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他的嗓音很轻很柔,糯糯的甜,但不腻。我真想反问,那你呢,沈家难道不挂念么。可是话一直徘徊在嘴边,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看着我,说,邙小尾,乖,快回家吧。
我突然感觉天在下雨,淅淅沥沥的,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没有家人,我只是一个在田埂上被捡到的小毛孩,我最喜欢狗尾巴草,因为拾到我的邙婆婆说当时我正裹在一个布包里,被狗尾巴草簇拥着。
邙小尾,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陌生人后面走着懵懂的路,草长莺飞,风太大,搅乱了草生长的方向,不经意间便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从此不断地打转,再也无法寻觅到出口。
风少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条手绢,带着他的体温,盖在我的脸上。
我认为此时,我应该很丑的,虽然邙小尾根本没有漂亮过,但是当下是最丑的,一双眼睛狠狠眯着,鼻子皱起来跟沙皮狗一样,还有嘴,再也扯不出往日惯有的酒窝。
而我应该庆幸,风少很体贴地将这个丑陋的女娃封印在他的手绢下面。
风少说,邙小尾,别哭了。风少说,邙小尾,你可以放手么。风少说,邙小尾,谢谢你。
我想说,沈风少,为什么你要走。我想说,沈风少,为什么你要走。我想说,沈风少,为什么你要走。
结果憋在黑夜里的是一阵阵压抑的抽泣声。
可是,风少,你为什么要走呢?青山虽然是那个青山,云虽然是那个浮云,可是这是你的青山,是你的浮云。你只要坐在那块田埂上,它们就会默默地成为你眼里的风景,而你跟那些山那些云,又会默默地成为我唯一的风景。
唯一沉静的,淡然的,我不肯被剥夺的风景。
许多年过去了,我带着我的小尾巴坐在大石头上,小尾巴嘴里嘟囔着一根两根三根,软绵绵的手里抓了一把狗尾巴草。
撕着撕着,田边吹起一阵暖洋洋的风,拂起多少草猎猎作响。小尾巴撅起她的唇,吹着那些淘气的飞絮。
然后我想起很久以前曾经有个清秀瘦弱的男孩,就这么走向我,再那么地走开。
不知何时,小尾巴端详着我,她糯糯地说,妈妈乖,你别哭好么?
恩,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