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杏芳,你今日居然这般绝决!你不想当初——”
“卢公子,你休要胡闹,奴家并不曾亏欠你半分。说起来,不过是你图奴的身子,奴图你的银子。求财的得了财,求色的得色的,真真是再公平不过了,何须如此拉拉扯扯,纠缠不休!”
“杏芳,你就一点不念我们素日的情分?”
“卢公子,你跟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情分好讲?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个有钱,哪个就是大爷。还巴巴地提起情分来,真教我笑脱了大牙!还是回去好生歇着吧,莫要吓坏了正经客人。”楼头探出一个红裙女子,居高临下,且嗔且笑,衣衫漫卷尤胜天边烂霞。
“杏芳——”那楼下男子还待再呼,又有几个人围拢来,嚷嚷着要将他拖出去。他挣,冠发散乱如狂,身子扒在地上硬是不肯起来,惟有头却一直朝向楼上。为首的那人看他不老实,狠狠给了他一下子,口中还兀自骂着:“看什么看?也不怕折了脖子。你当是给你白看的吗?”那男子终究被他们强拉出去,只剩下一方束发的青巾落在地上,也不知留待何人来拾。
旁观的姑娘们纷纷散去。也是,这事儿又不稀罕,每个月都有两三起。更何况,正当暮色初起时分,外面的街巷朦胧睡去;对于富春坊来说,这一天才刚刚开始,要做的事儿可多着呢。
庭院里的灯点起来了,一荡一荡地,尽是模糊暧昧的光影,连空气中也搅起一团莫名的骚动。杏芳无言地立了一阵,缓缓摘下支窗,坐到妆台前。随手挑了一根珊瑚簪,斜斜地往发髻里送去。然而今日不知怎么了,左插右插就是弄不好,还差点把簪子折了,汗都出来了。她一气之下摞掉了腕上的翡翠连珠钏,唤来瑞珠:“去,把春红请来,这个牡丹头我怎么老是弄不好。”
“杏芳,你这是做什么……下巴抬高一点……说两句好话,抹几把眼泪,把人哄得晕晕的,心里存个水月镜花的想头……别动,向左转一点……何苦来撕破脸,落下一个刻薄泼辣的名儿……” 春红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小声责怪她。
“阿姐啊,我也是没法子哟。”杏芳作势叹了一声,却无半点愧色,手中执了一把海棠绢扇武个不停。
春红见她不受教,插好最后一支鎏金七宝钗,搁下句“我可是为你好”,便摔帘而去。
杏芳转头望着门口。珠帘乘风破浪,飞溅绽裂,纵有几络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了一起,一阵惊涛骇浪过去,终究是独自萧然。
她回过身去,看到瑞珠还侍立在一旁,摆了摆手说:
“瑞珠,把这盆鹤顶红搬出去算了。花自是好花,可惜我养不活。还是快去换一盆鸳鸯茉莉来吧。”
“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啊。”瑞珠却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
“菩萨?可不是,我就是那救苦救难,普渡男人的肉菩萨。”杏芳的嘴角泛上一抹笑容,很淡。
不料瑞珠还没走,富妈妈又掀帘进来了。
“哎哟,我的姑娘,你也忒性急了,怎么这就把卢公子给打发了!”
她也不理妈妈,只催着瑞珠去换花。待瑞珠走了出去,才慢条斯理地说:
“他近来出手越发小气了,留在这里也碍眼,妈妈这么个精细的人,该不会没留意到吧?”她竖起绢扇摇了摇,还是热。
“卢家的底细,你小蹄子哪里摸得清。他家老太爷可是拼了命才挣下这份家当,统共就他一枝独苗,有什么好的还不全归了他?田地虽然掏得差不多了,可是那座宅子,整整齐齐的前后五进。别的不说,就光那楠木厅,要值多少银子?”
“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人都走了。”
“你若有心将他勾回来,还愁没有手段?随便拎个人来说合,治上一桌酒,好好地给人家陪个不是。等到两杯马尿下了肚,面红耳热,剩下的事儿,还用得着我来教你么?”
“看不出妈妈倒是个女中诸葛,可要是他不肯来呢?” 扇柄在杏芳手中骨碌碌地转。
“那就单独下个帖子请他。据我细细看来,他也颇有几分性气,只是平常不大看得出来罢了。今个儿在你这里受了一腔子污糟气,不找补回来怎么睡得着觉!必定要来的。”
“妈妈,不是我说你,见好就收吧,别不知足了。要真是逼得狠了,闹出人命来,咱们脸上也不好看。”
妈妈谋划了半天却吃了她的排揎,恼怒道:“喝,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杏芳道了声“岂敢”,便不再言语,只管给自己扇扇子。凉风来的时候,十分快意。
“呸,两面三刀的小蹄子,当老娘是好糊弄的是吧?谁还能没年轻过,那点子心思,瞒得过别人,瞒得过老娘我?看人家后生俊俏,春心荡漾了吧?要不是看你还有些用处 ,哪儿由得你胡闹!”妈妈恨恨地走下楼,又是一口痰,啐在墙角。
“少爷,您怎么成这样了?”
“我没事,水,快给我倒杯水来。”
老仆端来了茶,又去找伤药,一边还兀自唠叨着:“我说少爷,您可不能再去那种地方了,您看看您,都成什么样了。老话说呀,咳咳,色字头上一把刀……二八佳人体如酥……温柔乡是英雄冢 ……真真是杀人不见血啊……三七早没啦,得,用艾草对付一下吧……这药性重,少爷您多忍着点啊——”
他苦笑着,抖索索地端起杯子,还没喝上一口,两滴眼泪便落了下来。
我往日里对她千依百顺,要什么就给什么,没想到她居然这般对我!唉,某非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杏芳啊杏芳,你,真是这种人么?他伸手拭泪,却不妨泪越来越多。陈伯劝了又劝,无用,只得混插进来一卷纸牍。
“这是节下的帐单,少爷您看看,莫不是银楼里弄错了吧。我们府上,何曾定做了这般贵重的东西!”
良生孱孱地接过帐单,依稀看到上面记着一杆十五两重的金水烟筒,连工带料是三百二十两银子。
“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这是我给杏芳打的。”他长大嘴,似哭似笑,又去翻看下面的帐单——凤翔绸缎庄,杏林春药店,戴西林脂粉坊,兰麝斋香料铺……
不知不觉间泪水沾满了帐单,字迹濡湿之后又丝丝化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那些过往一一洗去。泪水刚刚退去了些,一股旧恨又涌上心头。杏芳这人,最是贪得无厌。一看到对过春红得了副缠臂金,便赶紧借过来,非得依着样儿再打一个加重加厚的不可;消停了没几天,又忙着找掮客看翡翠莲蓬。劝她说已经有几个了,她只一抬头:“水色不好”;巴巴地催裁缝赶制了两重心字罗衣,还没上身,又闹着要做粉霞红绶藕丝裙。若是有半点不依她,便闹,便嚷,绝不肯好声好气待他。捶他,撕他,咬他,到现在手臂上还烙着一排细密的牙印。当时只觉得她任性得可爱,现今想来,却觉得那泼妇样子,实在不堪。
自己那时也怪,饶是这样了,还一个劲儿地巴结她。祖上传下来的一点清玩,糊里糊涂地,悉数入了朝奉手里。置办了头面,才敢去见她——空着手他简直没胆子上门。她不待他把首饰拿出来,便上来抢,拿在手里对着日光翻来覆去地看。那种专注和痴迷,从来没在看他的时候出现过。若是金的,还少不得放入檀口中咬上一咬。半晌才笑了,也不嫌他的短髭蜇人,亲他,在他怀里打滚,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又从床上滚到床下。
“小姐,不早了,路大爷他们要等急了。”
“让他们等去。”
杏芳的手指在万紫千红里面迤逦而行,最后停留在一条弹墨绫裙上。此裙乍看极是平常,她初见此裙时,也向卢生抱怨来着:“你近来越发不上心了,这种成色也拿来搪塞奴家?”
卢生摆摆手:“你且别忙,先上身试试再说不迟。”
她心有不甘地换上这条裙,略走了几步,竟觉得满室生辉。低头一看,裙上的数条细褶中,各隐了一色绫罗为衬。只要稍作凌波微步,就有水光潋滟,涟漪无数。卢生拍手笑道:“绝了,这裙也只配你穿。这是平江府新出的月华裙,你看它像不像杨柳岸边的溶溶月色?”
杏芳斜了他一点:“那公子为什么不早点对奴家讲,还害奴家白生了一场气?”
“我就是想瞧瞧你性急的样儿。你这不知道,你那模样有多可人!”
“好呀,公子是专程来消遣奴家了。也罢,奴家生来就是给人家取笑解闷的。不过呢,这裙我也不稀罕,爷爱给谁给谁去!不是叫什劳子月华裙么,正好送给小西院的爱月送去,她还巴不得呢!”作势就要解带。
卢生急得是直呼“卿卿,姐姐,姑奶奶”,就差没有给她跪下。
她尽由着卢生来回折腾,末了,却是嫣然一笑:“好啦,谁还真心恼你不成?不过仗着公子大度,开个玩笑罢了。爷待我的这份心,我还能不懂?那也就太不成人了。这裙子这般别致,我哪儿还舍得换下来?”
“少爷,少爷!”陈伯看他不对劲,上来摇他。触动了他的伤口,刚刚缓和的痛,又尖锐了起来。
“我没事,陈伯,家里现在还剩下什么?”
“除了这座宅子,就什么也没剩下啦。少爷,您可千万别动这座宅子啊,这可是老太爷亲手创下的家业啊,这房子里的一石一木,都是老太爷亲自挑选的啊。侧院里的那株紫藤,可是老太爷从凤洲先生手植的藤萝上折下来的,说是多沾点凤洲先生的文气,好让后世发达……老爷,少爷,都是在这里长大的,再往后,还要有小少爷,小小少爷……”
卢生茫然地往□□看去,灯火阑珊的宅院越发显得幽深,仿佛一口无波的古井。因为人手日渐稀少 ,院里的野草肆意蔓生,压倒了曾经盛极一时的宝珠茶花。从前每逢乍暖还寒时节,老太爷都要在“十八曼陀罗花馆”里设席,遍请亲友来饮酒、看花。酒微醺,花半开,便令他赋诗助兴。“艳如天孙织云锦”,他聊聊数语,便道尽了人间春色。他不在意众人的喝彩,回过头去看爷爷。老太爷倚在一株照殿红旁,拈须微笑,白发红花一同在春风中飘摇。
不过三五年,院子已经荒得没有人敢晚上去了。惨淡的月光下,埋伏着一个个幢幢鬼影,连晚风也多少带着点邪气。倏忽一声尖厉的长嚎,是蛙鸣,猫哭还是枭叫?侧耳去听,后园却又恢复了宁静,只有假山还在月下扮着奇异的鬼脸。
完啦,连这老宅子也保不住啦,要债的迟早都会上门来,拆门板的拆门板,搬石马的搬石马——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杏芳扶着瑞珠的肩,徐徐地走到众人面前,卖弄似地转了一个月弧,才婷婷立住。一双春水般的眼睛在席上滚珠似的打了两个转,才欲停未停地落在袁二爷身上。
“好,杏芳今天这身打扮,可把别人都比下去了!”
“袁二爷,放着奴家在这儿,您就去讨好奴家的妹妹,莫非又想跳槽了不成?也不怕奴家听了伤心!”
“好爱月,怎么又生爷的气啦?爷待你的那片心,你还没个底儿?过来让爷好好疼爱疼爱。”
两人一来二往,口里调笑着,手头也没闲着。杏芳看在眼里,倒替他累得慌。她们作戏,还算是为了钱。他又是为着什么,跑到这里来唱这种蹩脚戏?明知道是虚情假意,还乐在其中?也罢,这又不关她屁事。她把妩媚的笑容推到脸上,自罚了三杯,算是赔罪。
“杏芳,听说你今儿撵跑了客人?”爱月半倚在袁二爷身上,微微扬着头,说不出的得意。
“哪儿的话。人家卢公子看你穿的绿遍地金比甲,搭衬着浇黄妆花缎祆,实在是俗得有趣,忍不住多瞅了几眼。也是我心眼小,和他略拌了几句嘴,哪知他没有袁二爷的肚量,竟然给气跑了。”
袁二爷差点没喷出一口酒来,春红和碧桃自是一派花枝乱颤。就连路大爷这等持重之人,笑声也如暴风骤雨一般。独她笑得十分矜持,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只在爱月身上流连。直把爱月看得低下去一个头,方才收回目光。
许是仗着酒意,杏芳越发没了遮拦,引得众人也放荡起来。唯有诸爷一人闷坐,一杯一杯地浇着,似有无限愁绪。
“绿枝今儿怎么没来?这也太不给诸爷面子了。”她不禁低声问春红。
“你没听说吗,绿枝快要嫁了。”
她手一抖,带倒了一只青花釉里红的酒盅。她自己却不觉,故作戏谑地问:“却不知是哪个家伙上辈子积了大德,修来这番艳福?”
“听说是德兴县的孙主簿,自从上个月落了相好之后,心心念念便要娶她。哎哟,杏芳,你的裙子!”
她低下头去,裙摆上一片湿嗒嗒的昏黄,像梅雨天的云翳。
她起身告罪,说是要回去更衣,却不放过席上的一言一语。
“孙大人今年也有四十多了吧?怕是仕途没什么指望了。”
“还不是图他家眷不在此地,名为做小,暗地里也就和一夫一妻的没甚差别。”
从良,怕是所有妓女的神话吧,她对着床头冷笑。李娃救了郑元和,梁红玉随了韩世忠,这种佳话,日日听人提起,却也不曾亲见。长大了才知道是梦,不可能的事情。一夜风流夜夜有,谈什么天长地久。刚开始有人在她身上立誓的时候,她还半信,现在只当它是放屁。纵有人肯赎——有谁还肯白花银子吗?还不是要从咱们身上捞回来。
怪不得,我说要与她赎身的时候,她尽一味推辞。说什么我高门大户,清华世家,断然容不下她这种出生的人。又说什么纵然我是个有情有意的,然而喜新厌旧,人之常情,保不准一两年后就会另生他意。“‘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恩绝而恨生’,公子是个明理人,何苦要为难奴家呢。将来闹到个反目成仇,岂不是对不起咱们今日的情分了。”当时总以为她身世坎坷,又不幸误入风尘,就算比他人多几重顾虑,也在情理之中。还暗自打定主意,只要一心对她好,宠着她,守着她,总有一天她会除去戒备,倾心相交。哪里料得到她根本就没存个天长地久的想头!只是想他在一日,便尽使一日的钱罢了。
那些客人,有哪一个是可靠的?像袁二爷这种混迹风月的铜豌豆,真肯娶一个妓女进门?爱月未免笑得太早了些。不错,他的确会哄人,出手又漂亮,床第间也还懂得温存。可是这些手段,难道就只会在你身上施用?也不想想,他是怎么练出这身本事来的!
良生么——想到良生,她忽然心气平和下来。开了窗,一缕清风迎来,带着夏夜独有的隐隐荷香。窗外,明月正悬于中天,淡淡的月晕萦绕着它,明天,应该会是一个好天吧。
良生啊,他还太年轻,她想。眼前出现了他青涩的脸,偶获她一语赞许时惊喜的脸,紧张地注视着她反应的脸。可惜她,早就老了。别人只看得到花开得正艳,哪里知道根子上已经烂了。和良生在一起太累,着实太累了。她已经不是一颦一笑皆动人的年纪了,还在撒娇弄痴,是不是很可笑。
其实她对自己的冷淡,也不是一两天了。前些日子偶然提到一句“最近不知怎的有些腰酸”,她便立刻规劝自己,要爱惜身子,不必日日来这里应卯。“不是我说诓话,这富春坊是个十成十的销金窟,‘泥沙一掷金一担’,有多少家底也经不得开销的。”那时节也真叫好笑,居然信她,还混说什么:“杏芳,有你如此待我,真是死而无憾。”傻,真傻,竟听不出她言下之意。
“杏芳,前几天吴道台家的孙三小姐出了阁——”
“杏芳,明儿我和叔玉去拜访沈举人——”
“杏芳,小镜湖畔的桃花开了——”
“杏芳,——”
他有太多的话要讲,好笑的,甜蜜的,新鲜的。然而她听在耳中,并没甚反应,只是略微笑一笑应个景儿。她对笑话中那些滑稽的愚夫愚妇,总有几分莫名的哀怜。那些倾诉不尽的衷情,洪水猛兽一般的热情,令她觉得难以招架。她的心,已不会再为脉脉温情而跳动了。他所说的,她都不感兴趣,那与她有什么相干呢?她在乎的,不过是能不能多攒点私房,求得一点晚年的安稳。她的手伸向床头暗格,摸出来一个嵌螺钿的妆奁盒。她拿在手里轻轻地摇了摇,又摇了摇,笑容恍如涨潮般浮满了整张脸。
原来袁二爷这样的人倒也有他们的好处,她一边微微点头,一边把盒子放回去。他们刚说出上句就能接下句,溜得像串好的戏文似的,全然不用费半点心思。他们的世界并不比一张合欢床来得更大些,他们的眼里,除了石榴裙便没有别的。至多,带到一眼裙底半遮半掩的一勾纤嫩莲瓣。
“少爷,您等一等。”
良生看着陈伯的背影蹒跚地消失在月亮门后面。走了,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是怎么走到了今天这步?杏芳,好你个杏芳!他抄起案上的茶盏往花砖上砸去,仿佛那是杏芳的身子似的,连月亮也被吓得晃了一晃。
“少爷,拿它去抵债吧,这座宅子,兴许还能保下来。”半晌陈伯走了回来,手上多了一个剑匣。
“陈伯,我不能要!这匕首是爷爷赏给你的。”
“少爷,我留着它又有何用?自从我得了风湿,哪里还举得起来?看着它也不过是暗地里难过而已。我也老啦,走不动了,就想在这宅子里平平安安地再呆上几年。”
良生从陈伯手中接过匣子,轻启,除鞘。尽管匣面生了尘,里面的匕首却依旧明澈如冰,寒光激人。刃上隐隐闪着微芒,和田玉的剑格上游着蟠螭,手柄上錾着两个火光般的篆字——清刚。他太熟悉这把匕首了,长约尺许,并不能用来杀敌制胜,然而爷爷却一直佩戴着它。爷爷当时的教诲他还记得:“三儿,此物不祥,出鞘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没法可想的时候了。
他从身上摸出一方汗巾,想好好擦拭一下匕首,却又皱起眉头。多可笑,水绿色的罗帕上绣了一对五彩的交颈鸳鸯,流苏上还坠了个碧霞玺同心结,正是杏芳半月前刚送给他的表记。他三下两下擦好匕首,还匣,顺手把罗帕一团,甩到墙根去了。
“小姐,沈三娘的香囊做好送来了。”
“怎么才送来?”她接过香囊细细地看。嫩黄的底上,用苍蓝的雉鸡尾羽绣出一朵朵梅花纂字,正是重重叠叠的“良生杏芳”。针角缝得十分细密,比起上次送来的鸳鸯罗帕,也不遑多让。香囊里填的一星星白芷、沈香、桂官、菖蒲石还有藿香,都是良生素日里喜欢的。只可惜,已经完全用不着了。一同派不上用场的,还有她那一肚子熟烂的说辞。“奴家本来不善针凿的,为了做这个,可花了两三个月的功夫呢,连听戏的空也没了……你日常往来的人多,有了这个,便可以避邪去污秽,平平安安……你日日带着,便如奴家时时守在你身边一般……”他日后若是忘带了,污了或是丢了,她自会哭天抢地地闹上一番,直到他没口地讨饶,还要让她任拣一件她喜欢的簪环——唉,她也知道不当向他张口乱要,奈何已经要惯了。罢了,这些东西现在都没了用武之地,她一个顺手,将这香囊扔到了杨妃榻底下。
良生并没有向当铺走去,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去当铺。他站在大门外面,回首故宅,墙面上种种砖雕纹饰,无一不在叹息着往日的荣光。一侧是荔枝、桂圆及核桃(连中三元),另一侧是鹭鸶、莲花、芦苇(一路连升),全是家族的殷殷希望。这希望,他终究是要辜负了!爷爷,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啊。
他一路来到富春坊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位初上战场的小卒一样貌似镇定而内心剧颤。他自幼娇养,从未经过一仗,也许,这里便是他最后的战场了!他拂了拂长衫,双色的提花织锦缎,还是他他借口朝奉喜欢以衣冠取人,特地劳陈伯给找出来,说是穿成这样才不至于被过分压价。他甚至还熏了苏合香,旧年的沉物了,也不知陈伯是从哪里寻来的。
正想着,不留心脚下绊住,低头一看,却不知是谁将一个花盆扔到了荷池边上。此刻月华正浓,四周灯火通明,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送给杏芳的那盆茶花。家中的茶花虽然各具情态,然而要论到色泽的纯正,品相的完好,说什么都得推这株鹤顶红。没想到这么珍贵的一株花,到了杏芳手里,竟然摧折成了这样!
“卢公子,您总算来啦。” 富妈妈老远就上来招呼。
“杏芳有客吗?”
“没有,当然没有,正巴望着您来呢。”富妈妈眼尖,一眼就看出他手捧的锦盒价值不菲。精致的团花流云纹,蜜黄翡翠的搭扣,看那长度,约莫是一只玉笛吧。
“哟,这是什么宝贝?公子可否让老身开开眼?”
“这是我给杏芳的。祖上传下来的一个物件,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倒也有些年头了。”
“要不老身为您送上去?”
“不必了,我还是亲手交给她。”
富妈妈笑花了眼。前儿爱月新得了一支紫玉笛,还说是杨贵妃吹过的,不想今日就配成了对。当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她侧过脸去看卢生,他已经去得远了,唯有那顶逍遥巾上飘坠下来的两条素绦,随着他身形的漫移,在晚风中摇摆自如。富妈妈看了也不禁想:“难怪杏芳偏向他。这样的人才,我若是年轻个二三十岁,也保不准会动心啊。”
也许他会一直恨下去吧,想不到,竟然是以这种方法让他来记住我的。像我这种人,他爱不起,也不值得他爱。还是恨,来得更痛快些吧。绝足章台,不沾风月,于他多少也是件好事。听说他管家刘伯,很会精打细算,支持到明年大比之时,总还没有什么问题。良生啊良生,以前我催你温书,你只一个劲儿笑着耍赖,说是做了官便不得闲来陪我了,还是不中的好。真真是孩子气的话。
三年,五年,等他小登科接大登科的时候,还会恨她吗?只怕连她是谁都记不得了。多少懵懂少年,就是这样,逐渐老成起来。她见得多了。
“你怎么逃席出来了?”
“不妨,他们喝醉了酒,正叫小丫头给拧个手把巾擦擦脸呢。”
富妈妈看她一眼,又转过身去,往池子里抛了把饵料。“说吧,现在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妈妈该不会没看到杏芳今天那个轻狂样儿?她如今人大心大了,不如也像绿枝那样,早些打发了吧。”
“不忙,还不是时候。”
“妈妈别小觑了她,我前个儿无意中瞧见,她私藏下来的首饰,可不是一件两件。就单一串璎络,我敢说,整个院里找不出第二件来。”
“她不过是我用来钓鱼的饵。若不给她点甜头,怎肯乖乖地做饵?不过是借她的地方放一放罢了,她当真以为,那些东西是她的?”
“她便是那孙猴子,又怎能逃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他立在楼下,仰望杏芳居住的小楼。茜纱窗上透出一帧摇摇晃晃的剪影,似是一个人喝多了酒。女人吃吃的笑声传了过来,还有人轻声笑骂:“你个呆瓜”。他不知怎地热血冲顶,开匣除鞘,将那青锋隐在袖内,提步上楼。头顶,正是月明星稀。
“啊,他回来呢?”她惊回首。世上真有这般专情的人物么?便是被她打了出去,出乖露丑,还痴心不改?想他从前在这里时,自己使气弄性,嫌好嫌坏,并无多少好脸色给他,也亏得他肯不计较。这份痴心,上哪里去找?怕是爱月她们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吧?她微笑着,挺了挺下巴。镜子里那人,笑靥沱红,媚眼含醉,美得令人微微眩晕。
“这傻孩子。”她低叹,声音和月光一样温柔。
“瑞珠,请卢公子外面宽坐,我这就来。”
她盈盈起身,十二幅的绛地宝相花绢裙柔柔地拖过地面。玉腕一旋,春风拂过似的向外间走去,只剩下一屏珠帘在她身后,玉碎香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