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日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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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佑二年三月，天下尽春。新朝伊始，万象更新。
沉绯行走于宫中的小路上，四周都是朱红色的宫墙，忽然她抬头看了看青天，天色还算温润，让人见之便想起了定瓷上的那层薄釉。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初入宫中的那一天，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她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是那渐渐缩小直至消失的天空，而后就被紧闭的大门所取代。想到这里，沉绯又低下了头去，伴随一声极轻的叹息。
宫门深似海，从入宫开始，每个人都要作好随时被吞噬的准备，下至低等级的宫人，上至睥睨天下的皇帝。沉绯这样想着，已经跨进了浣衣所，然后到了一个角落，开始工作。身边其他同为粗使宫人的几个宫女正聚在一起，边完成手上工作边闲聊。其中一个人道：“这一年我们宸国可真是翻天覆地了啊。”“是啊，也不看官家是谁，现在的宸国即使是大周也不敢轻易进犯。”其间另几个也插了几句嘴，最后不知是谁聊到了什么事儿，竟几个人呵呵笑成了一团。
沉绯对她们的笑声恍若未闻，这样类似的对话她天天都能听见，从这样的对话里面，她渐渐知道了当今圣上是如何如何宛如天人，想到这里，沉绯也不由微微蹙眉。于新帝登基已过去一年，可能这一年对于平常百姓来说没什么不同。可对于朝堂上的百官来说谁都过得战战兢兢。
新皇的手段他们都见识了，这场暗地里的斗争于皇帝驾崩当日展开，就是从那天开始，直到齐暮萧正式登基后的这一年里，多达二十五家权门世族被连根拔除，阖族流放已是幸运，更多的是满门抄斩，未满十岁孩童，女童没入掖庭，男童收监，待十岁之后再行处斩。
现在，先皇直系的皇子除了齐暮萧与齐暮言全部亡故，其中内情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这一年里，大周也不太平。因为先帝是浑浑噩噩地走的，在他死后，他的九个儿子轰轰烈烈地上演着夺权事件，最后三皇子夺得帝位。可在他登基之后不久，就找了借口灭了曾经拥护他的陆家满门，只有陆相的儿子陆景焕逃过一劫。他投奔宸国，向齐暮萧毛遂自荐，而齐暮萧也真的力排众议让他坐上了右相的位置。以弱冠之年任右相之职，从此，宸国史上最年轻的右相诞生了。然而他年轻归年轻，深谋远虑、心思手段丝毫不比沉浮宦海多年的老狐狸差。然而这些都是宫女们茶余饭后的话柄子，伴着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生活，终将失去颜色。
沉绯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水里的手，因为每日的劳作，已不复往昔的细腻洁白。她细细地揉搓着衣服，每一个动作都十分机械，好像已经被勾走了魂魄。
突然有人叫她“沉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嗯？”她抬起头刚好对上阿玉晶莹的眸子。
“就是那句，什么妾拟。。。与，一生休。纵被什么什么···”她还没有说完，沉绯便平淡地吐出一句话“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对对对，就是这句就是这句。”阿玉笑着向沉绯点头致谢，然后转身对其他宫女笑道：“我们这些宫女啊，可不就要像这样吗？”“什么啊，你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简直是痴心妄想。”另一个宫女接了话。阿玉不服，拧了那宫女一下，两人顿时嬉笑着扭做一团。
沉绯看着她们笑作一团，也不由扬起唇角，但这里的人的明白，那个坐在云端中的帝王与她们今后的人生不会有半点干系。即使入宫多年，她们也幸得窥圣容的机会也少之又少。但这样流云似的绮梦也会萦绕着这些宫人的心，陪着她们渐渐老去的韶华。
“干什么！看来浣衣所是太闲了，你们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刘侍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刚刚还在嬉笑的一群人也马上散了，乖乖各自工作去了。刘侍长满意地扫了一眼院内各处，又把目光移到了沉绯身上，最后道：“你跟我来，到上头送些衣物。”沉绯闻言擦干了手，接过衣篓便跟着刘侍长出了院门。浣衣所的宫人平日极少到外处走动，刘侍长知道沉绯素来老实本分又沉默寡言，今日叫沉绯随自己去不过是想杀杀那些丫头的锐气。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李美人处，远远就看见宫门外有皇帝的仪驾，心说奇怪，这皇帝大多在傍晚时分才过来，怎么今天来得如此早。心中虽疑，旋即住了步吩咐沉绯在那里等她，自己拿了衣物交给李美人的贴身宫女，这宫女与她颇有些私交，便聊了几句。等她回到原处，就发现沉绯不见了，只剩下衣篓。心中不由觉得不妙，她刚刚与人交谈知道官家与李美人去了后面的太液池，希望她莫要惊驾了。刘侍长正在寻早沉绯时，只见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走来，看见她便上下打量然后又说：“那个脸上又快红色胎记的宫女是不是你位下的。”刘侍长一听，心说不好，嘴上却说“是是，敢问小公公，那丫头可是犯了什么事？”那小黄门一听这才缓缓道：“她惊了官家和李美人的驾，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刘侍长一听只觉得太阳穴胀痛不已，心中暗自恼恨带了沉绯来。
刘侍长跟着小黄门急急跑到太液池，远远就看着一个青色的身影跪在沉香亭外，周遭围着几个内侍和宫人，亭中正坐在皇帝和李美人。刘侍长一看这阵式双腿便是一软跪倒在沉绯身边。李美人轻启朱唇，颇不屑道：“刘侍长就是这样教导这些宫女的，目无尊卑不说还敢随意唱歌，是把这宫里的规矩当摆设吗？”一听这话，刘侍长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心中寻思道：沉绯这丫头太傻了，引起皇帝注意的方法不知有多少想飞上枝头的人试过，可她既不是天姿国色，脸上还有块斑，她这样一个罪臣之女如何蒙得圣恩？
刘侍长偷偷瞥了一眼皇帝，只见他看着太液池，心思全不在这上头。这时却突然听沉绯道：“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责任，不关刘侍长的事，奴婢的过错就由奴婢一人来担就好了。”“你这小贱人真真是放肆，莫要是王土教化外生长的，你生了对耳朵也能听进人言吧，可知宫规二字如何写得？如今李美人没问你话，你竟你长我短地扯起来，存心不想要这一口牙了吗？”“噗”皇帝听她骂的有趣，竟一下子笑出来，他转过头看着跪着的二人，只见那个青衣宫女虽低头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也觉得有趣，便道“罢了，领下去受二十杖。”李美人却不依了，撒娇道：“官家，这次姑息了倒无妨，可若就这么草草处置，下次也会有人触犯宫规。那这宫规定下作甚？”她说这话时虽是嗔怪的语气，可头微微歪着，鬓间的步摇微微摇动，更显可爱非常。皇帝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用手托起下颌道：“爱妃想要如何处置？”李美人害羞地垂下长睫“当然要杀一儆百。”她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只手揽在腰间，耳边是他带着湿意的呼吸“就按爱妃说的办。”李美人对上皇帝的眸子，又是羞涩地低下头。
皇帝刚要开口，只见那袭青衣突然站了起来，他这时看见了她的脸上可怖的红色胎记，而胎记上却有一滴晶莹的泪，映着春阳，竟让他觉得一瞬间刺目非常。可待他想细看时已经寻不到了——她快速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跳入太液池。
碧绿的湖水像丝绸一样迅速地裹了上来，紧得人头不过气。沉绯双目紧闭，只感觉似是有一双索命的手勒上了她的脖子，周身都是冰凉的湖水，双手抓不到任何的东西，窒息弥漫在四肢百骸。
她微微睁开了眼，头顶的光遥不可及，她却一直在下沉，身下是另一个世界，她似乎能感受到死亡的召唤。
她无端端就笑了。
时间长的像过了几生几世，胸口突如其来一阵压痛，她本能地呼吸却呛出一口水来，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更多的水被呛出来。沉绯被呛得眼睛的睁不开，只是本能地吐出一口口水，就连她自己都怀疑会不会把心肺都呛出来。有人拿布擦了擦她的脸，沉绯这时才能睁开眼，接着就是一个小黄门的惊呼声“这，这···”朦胧中她看见小黄门恭身退开，一袭明黄就撞入了她的视线。她胡乱用手擦了擦眼睛，可无奈手上本来全是水，任如何擦也是徒劳。脸上突然感受到一股劲道，有人擦去她眼边的水，她睁开眼，这次她真正看清了，他距她不过咫尺，正用衣袖擦着她的脸。她脸上的印记被一点点擦去，露出本来白璧无瑕的面容。她看见他眼睛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复杂得她完全不懂。她蜷伏在地上，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而他离她这样近阿。
是阿，他离她这样近，这是她用命去博的机会！
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将更多的鲜血送进了胸腔，那里燃着一团无名的火，燃烧着她的生命，她的一切。袖中冰凉的银簪贴着肌肤，杀了他！杀了他！
她猛然抬起另一只手，拼尽全身力气朝他刺去，那支银簪被磨的尖锐无比，看起来不像发饰而是夺命的利器。他本能地后退，尖利的簪尖划破了他的前襟。她不知有没有伤到他，只是一味地刺去，耳边是内侍官和宫女刺耳的尖叫。有侍卫冲上来，架住她的手想将她拖开，她却像是发狂了一般，依旧是拿着银簪乱挥乱刺。突然，她感到手上一阵剧痛，银簪不知被何人打落，又有人朝她挥了一掌，她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几乎要站立不住整个人如风中破败的柳絮。“放开她！”一声暴喝传来，所有人都如触到烙铁一般，快速松开她。失去所有支撑，她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她双目死死盯着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颗心狂躁地嘶吼，杀了他？究竟要如何才能杀了他？
他竟向她走来，李美人惊慌地拉住他说：“官家，这宫女已经疯了，你可别过去啊。”他厌恶地推开李美人，力道之大，李美人顿时跌坐在地上。他执意向她走来，她仿佛听到了胸腔里那颗心冷笑的声音，强烈的恨意一瞬间涌来，灼热地遍布全身。在他要拥住她的那一刻，她双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爆发的力量大的惊人，尖锐的指甲刺破了他的血肉。他却纹丝不动，依旧拥她入怀，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忽然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沁出，砸在他的龙袍上，然后无迹可寻。她突然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双手颓然地放开。他紧紧地抱住她，低头对她温柔耳语，她却是听不到的，在胸腔中的那团火熄灭之时，黑暗便无可避免地降临。
他抱着她良久，四周的人无一敢上前打扰，他抬眼看了看那灿烂的春阳，目光渐渐融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日沉（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