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州擂（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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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太阳落进了山里，林中的光线晦暗起来。阿茗抬头望着澄黄的天穹，步伐又快了几分。数月之前因先生引荐，他远赴长安拜谒名师。而今走在返乡的路上，听晚风穿林而过，树叶哗哗作响，更加想念千里之外的家。那延绵数十里的青翠山林，山谷间的潺潺流水，圆环形的土楼，醇香扑鼻的客家擂茶……离开一日都觉得思念。
忽而，身后隐隐有人声。阿茗疑惑地止步，回头望时，右手已握紧包袱里藏着的弯刀。不消片刻，一名蓝衣少女奔命似地向着这边跑来，身后还追着三个男子。
阿茗皱了皱眉，实在是看不下去。沉吟片刻之后，他躲进了山路拐弯处的灌木中，等到那少女跑近时，迅速将她拉进林子里。
“他娘的！竟还这么追丢了！”
“莫非那丫头有胡天相助？”
“呸！那丫头亵渎圣火，胡天怎肯护着她！”
“你们俩顺着这条路再好好找找。我回去请示萨宝是否要封山排查。”
不多时，林间只剩下树叶声响。
承
阿茗探出脑袋四下观察了一番，才回过头道：“他们走了。”
蓝衣少女舒了口气，轻声道谢。
“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追你？”
“他们是祆教的。”
阿茗闻言眼中闪着几分好奇。他曾听先生说过，祆教也称拜火教，源自波斯，曾是萨珊王朝的国教。魏晋时经丝绸之路传到西域，最后进入中原。而现在，虽大唐盛佛，却仍在各地留有祆祠。
少女抬头看了阿茗一眼，又垂下眼道：“前些年村里闹饥荒。萨宝带着村民祭胡天，在村中宣扬祆教，分发粮食。第二年饥荒过了，村里又有好收成，村民就信了那萨宝的话，不仅自己入了教，还逼迫别人也一起信奉胡天。”
阿茗有些难以理解，道：“信仰由着自己，哪可强迫，这和魔教又有何区别。”
“它也算是魔教吧。虽然宣扬善行，却有极强的宿命观。教民活在对未来的悲观中，能有什么盼头呢？还不是和蛊惑人心的魔教一般蚕食人心。”少女缓了缓，声音低沉了些，“饥荒时爹娘为我而死，我活下来不是为了做一个愚昧的教徒。其实我不信胡天，也不信神佛。我只想相信自己的努力。”
阿茗望着少女圆亮的黑眼睛，心想着她尚未及笄就失去至亲，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些安慰的话。而少女倔强的话语流露出的胆识却让他忍不住称赞。他们客家人两百年前从中原迁至百越之地，其中的风霜辛苦亦是让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双手创造出的世界。
“所以你就逃出来，他们就追你？”
“不是。我破坏了他们的祭火仪式，这才要抓我回去接受惩罚的。”
她说着，有些口干舌燥。阿茗看她的样子，将包袱中的一管竹筒递过去。
“跑了这么久，喝点茶吧。”
“这是什么茶，好香。”
阿茗挠挠头，笑道：“是我擂的茶。咱们客家人的擂茶很特别的。”
“擂茶？”
“喏，就像这样。”阿茗折下一截树枝，一边比划一边解释，“用擂棍在擂钵里擂烂新鲜茶叶，再依次加上芝麻、花生继续擂。等到将这些都擂成茶浆时可以倒进沸水里煮成擂茶汤，或是加上米煮成擂茶粥。”
少女歪着头遐想着黏稠墨绿的茶浆，喝茶的手不禁一滞，可阿茗提起家乡的擂茶腼腆之余是掩不住的自豪和热情。
“可别小看了擂茶，师父说这可是个讲究力道施用的技巧又能培养耐性的活。只有拿捏到好处才能擂出好茶。”
“先生？”
“就是我师父。他原是教我识文断字的先生，后来还教了我些拳脚功夫。”
“你会打架？”
“这……和打架不一样啊。”
阿茗显得促狭，不想那蓝衣少女格格笑出声来。
“我当然知道是不一样的。”她揭下脸上的蓝色覆面，露出一张标致白皙的脸，“我叫小絮，你呢？”
“阿茗。”
互道名字后两人像是熟悉已久的伙伴聊了起来。直到夜幕笼罩，月光过筛一般洒在林间山路上，两人才发现时候不早。
“以后你打算这么办？”
“下山了再说好了。你也赶紧下山吧，晚了可找不到客栈打尖。”
阿茗看着天色犹豫了一会，咬牙道：“我送你一程。”
“不用不用……”
“不行，天太黑。”
阿茗不由分说拉着小絮的手，小絮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明明是寂静的山林，走起来却再不感到害怕，连幽幽月光也变得温和。
到了山下的洛州城，已是二更天。一路上，心善的少年没说太多的话，明快的少女也不开口，有的只是手心熨帖的温度和隐在夜色中微红的脸颊。
“站住！”
两人闻声骇然抬头。小絮的心一瞬间凉到极点——十来个祆教徒站在面前，更令她绝望的是祆祠的萨宝也亲自到来。她望了眼挡在身前的少年，那还算瘦削的身影不能给她绝对的安全感，却让她感到温暖。
“现在可跑不了了。”萨宝嘴角噙着冷笑，刻薄的目光剜过犹自强装镇定的少女，继而扫过她握着的另一只手上。
阿茗忍不住出言阻止：“等等，即使是身为四品官员的祆祠萨宝，也没有权力无由处置百姓吧？”
“无由？这丫头亵渎圣火！”
萨宝淡淡一笑，冲着阿茗道：“听到了么？她亵渎圣火。”
“可她没有自愿入教。”
萨宝的嘴角浮起一抹讥诮，视线落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掌心：“但她已身为教徒，如今却无视教中规矩。我身为萨宝，难道还没有权力处置？”
小絮见萨宝嘴角叵测的笑，忽地一个激灵，慌得想甩开握着的手。她自然明白，祆教对于“洁净”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规矩，而此番自己“叛教而逃”却又与陌生少年这般“亲近”，绝不能为萨宝所容。
然而，阿茗没有松手，相反的，他握得更紧，像在安慰心中已存忧惧的少女。
“如何才能放过她？”
“这是我们教中的事。”
“我要带她走。”阿茗眼神平静，语气平和，说出的话却有不容拒绝的意味。看得出是斟酌再三所作出的不会更改的决定。
“就算她背叛信仰，身为教徒她能到哪去？”萨宝淡淡笑道，丝毫不将少年的话放在心上。
小絮拉了拉阿茗的手：“我……我还是和他们回去吧。断不能拖累你……”
“你信仰的就是自由和开创，哪有什么背叛？”阿茗没敢看少女微红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曾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宿命的怀疑、信仰的坚定——
那是看过之后就忘不掉的与众不同。
“我要带她走。”少年重新说这句话时，已不是陈述一件事的口吻，而有了宣告一个决定的豪气。
萨宝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道：“可以，如果你能打赢擂台。”
转
天刚亮祆祠里就搭起了一座擂台。
所谓擂台，就是要赢过执掌教中惩戒的三位武功最高的教徒。
思索了一夜，阿茗有些明白这擂台正是萨宝的计谋，毕竟昨日出来抓小絮的教徒不见得擅长武艺。只可惜，自己从不会将事情往这般心思繁复的地方想。也许昨日不信萨宝的话，带着小絮硬闯出去才是更能让两人脱身的办法。
“如果赢了，你自可带她走。”
萨宝站在在擂台一侧淡道。台上是一位身形彪悍的赤膊汉子。
“他不以灵活见长，只是力气很大。”小絮在阿茗耳边小声说着，“那边的两人，红衣的以剑术为长，白衣的我没有见过。你一定要小心些。”
阿茗点点头，示意少女宽心，随即提了自己的弯刀，跃到擂台之上。
那汉子见上来的是个少年，也不多想就甩出一拳。阿茗步子一错，躲开生猛的拳头。汉子怒意顿起，一拳拳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强。而阿茗并不还手，只是用灵活的步法与之周旋。只有耗光汉子的耐心，他才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果然，那汉子眼见着每一拳似都触到衣袂，却总是落空，心烦意乱之下更是打得毫无章法。阿茗寻到一处破绽，一手格开击来的拳头，另一手轻抬，弯刀勾在汉子的后颈上。众人先前只看得见汉子眼花缭乱的拳头，却没人看清少年那举重若轻的一抬手。
汉子愣了一会，悻悻走下擂台。
“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聪明也未必有用！”
话音刚落，一道剑气掠过，阿茗一闪身，耳畔的碎发飘落了几缕。那执剑的红衣人长得极为妖冶，苍白的脸模糊了年龄，男子的装束和身骨，却是女子略带娇嗲的声音。他左手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极细的剑身便在朝阳的光幕下晃出数道弧影。
红衣男子扬手出剑。那一剑慢得像是要用尽一生的时光来诠释一瞬的美丽，可阿茗却连退数步。小絮紧盯着台上的那柄剑，竟错觉不是人在使剑，而是剑在引导人。极细的剑身宛若清晨压满露水的韧草，在少年弯刀的一挡一拦间弹动着，娇柔中是压不住的锐利。
阿茗一点也不敢放松。弯刀游走于剑影中，却觉得压迫感无处不在。那剑似乎有了生命，想要点在他的每一处经络上。倏地，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下有了主意。只见他无视刺来的剑，刀法变得迅速而凛冽。一时间，擂台上的形势疾速逆转。刀锋点在红衣男子的眉心时，阿茗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那一番博弈果然没错，一定要将对手带进自己的节奏。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里。急促、嘹亮、激烈。仿佛千军万马驰骋于离离原上！
“咚”的一声，擂台四周的火坛窜起一丈高的烈焰。
“咚咚”两声，烈焰犹如懂得音律的少女舞出铿锵的舞姿。
“咚咚咚”，三声鼓响，火焰瞬间熄灭。擂台下围观的教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阿茗就先皱起了眉头。
杀气！
“轰——”谁也没看清一只羯鼓是如何落在擂台边上的。只有少年手中的刀光闪过，众人才发现身披白色斗篷的男子已抡起两根黄檀木槌杖与少年打在一块。
那白衣男子看似瘦弱，却有不俗的内力，无怪乎方才能将羯鼓击出那样的气势。而阿茗的心在交手的一刹那便沉了下去——那是他根本无法匹敌的强劲内力！
小絮看着台上的少年越来越被动，似乎被两根黄檀木压迫得只能勉强自保，根本无暇还击！
“呀！”小絮猛然想起少年昨夜说过的话，用足了全部的力气冲着台上喊，“阿茗——擂茶——用擂茶的方法——”
阿茗模模糊糊地听到台下一声“擂茶”，似乎明白了什么。
……“阿茗，擂茶不是赌气，它可以培养耐性和对力道的控制和支配。只有足够的力道而没有精巧的手法，擂不出稀稠均匀的香茶……”
先生曾说过，手上的技巧不仅可以弥补力道的不足，还能使茶浆比莽力擂出的更香更匀。
对于武学也是一样的吧？
阿茗心中有了些底气，刀法不再拘泥。白衣男子讶异地盯着少年嘴角和煦的笑意，却觉得他并不像是在使刀。
家乡的文化，先生的教导，打擂守护的人。自己爱着的东西，绝不愿失败！
“啪”的一声，一根槌杖落在地上。刀锋掠过，槌杖复又握在少年手中。
于是，偌大的擂台也不过是一只擂钵，少年手握擂棍要擂出最香淳的茶！
“这……这是什么功夫。”
少年望着祠中的神像，玩笑调皮地吐出三个字：“神州擂。”
合
辰时刚过，阳光还算不上耀眼，整个世界却明亮得纤尘可见。
少年站在洛州城外的山路上问：“现在你自由了，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身着蓝衣的少女摇摇头，道：“再说吧，不急。”
“我要回家了。”
“你……你家在哪儿？”
少年想起那些青葱繁茂的树，清凌凌的水，还有沐浴在阳光下仿佛还能嗅到糯米香甜的土楼……
嘴角抹上了一丝笑，他眨了眨眼睛，略略低下头。
“我家……就在我想……带你去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神州擂（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