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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猎(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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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朔
墨泼的夜空望不见月亮的影子。
三更天,明角灯笼氤氲开一团团红晕模糊勾勒出楼阁的轮廓。层层暗影间,一盏天灯缓缓升起,澄黄的光芒衬着浓郁的夜色,显出几分凄冷来。
远远看去,竟还能感到纸糊的灯壁隐约映着烛火的晃动,一如放灯者不定的心绪。
“对不起……”
这是个极其清静的院子。布满菱叶的池边是最后一条回廊。朱红的亭子立于尽头,檐角翘起,铜质风铃垂落下来,在风中叮咛。
“墨靴的死要查清楚。”一人身着玄衣端坐在亭中,他指间夹着一张纸,眼神凛冽疑惑。只听他淡淡吩咐:“告诉红绸,黄扇会去协助她,让她不用担心。”
下属得了命令立即告退。而那玄衣人却蹙起眉心。他望着一池菱叶轻叹,满池菱叶似乎也因他的叹息而轻颤。
在他身后是一座三层楼阁。暗紫的牌匾上刻着三个金色的大字。
菱台阁。
江南名声最甚之处,风头已掩过数十年前的青门。然而又有多少人知最初的菱台阁只是曾经的青门二当家玉洺桥的一处住所?
玄衣人嘴角有丝似有若无的自嘲。菱台阁绝不是曾经的菱台阁,就如青门早已不是数十年前的青门。
而他,却是菱台阁现任阁主,明宸。
2、忆
弦迟坐在镜匣前精心梳理着长发。镜子里是张清秀至极的脸,眸光清澈,朱唇含笑。
她静静坐着,是为了等一个人。
四年前,她在“月满兰庭”第一次见到他。那时的他未满弱冠,陪着菱台阁阁主来欣赏歌舞。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面色沉静淡漠的玄衣少年。明明整个舞台的焦点是她,可她却觉得满座看客只剩下那个少年。
第二次见到时,他依旧玄衣银剑,神情淡漠。只是那束起的发冠上簪着菱台阁主的白菱簪。当夜,他问她,是否愿意为菱台阁做事。
弦迟放下手中的桃木梳,梳背上刻着的花朵线条生硬。那是久病的父亲用不大灵活的手一刀刀刻的。父亲临终前将梳子放在她掌心,对她说,“受人恩惠,务必忠心。”
其实哪里由得了她选择。
弦迟苦笑,沾了胭脂的手指从脸颊划过。当日她应允了父亲,自然那夜也答应了他。
“你来了。”弦迟蓦地开口,胭脂润过的笑靥如桃之妖娆。
“我不得不来。”明宸负手站在她身后,嘴角敛着一个笑。永远都是这样,他的笑总是寒冷如冰。
“墨靴和黄扇都死了。”弦迟一顺眼,语气流露出委屈和担忧,“下一个,只怕是我吧……”
“不会。”
弦迟透过镜子去看明宸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有了点波澜,又似乎没有。
“只要我在,就会找出那个人。”
弦迟站起身,将脸埋进明宸平坦的胸膛,让脂粉染了他的衣,让呼吸留下他身上的青木香。
“可是我害怕……就好像头顶悬着一柄刀,随时都会落下来。”她这么说着,偷眼去看明宸的脸色。
见她正望着自己,明宸淡淡一笑,一个吻随即度上了她的唇。弦迟在他怀中挣扎,尽管过了这么久,依旧不习惯他的霸道——就仿佛,自己是一只束手无策的猎物。突然之间涌起的绝望感令她窒息。她痛吟出声,推开面前的人。
“怎么?”
“没……没事……”
“不用担心,躲在‘月满兰庭’里的那个青门后人,目标是我。”明宸轻松道,“红绸,你不会有事。”
“是……阁主。”
3、迷
卯时,菱台阁正堂摆着三副担架,无一例外地罩着素白的布。
白布下面是三具尸体,分属三个人:墨靴、黄扇、青纱。
明宸坐在高位上,指间仍是那张看了无数遍的纸。上书:七夕,月满兰庭。青门。
“禀阁主,属下已经检查过,三人都没中毒。”白羽低着头道。
“而且……也没有受伤。”紫冠说完,束手无策地摇了摇头。
明宸像是陷入了深思,半响没有回答。
“阁主?”白羽同紫冠对视一眼又唤了一声。
明宸这才若有所思地问:“有没有可能……是‘菱思针’?”
两人闻言脸色不由得一僵。
江湖曾有传言,数十年前,青门二小姐萧芷菱在玉洺桥离开后一直深居简出,研习出“菱思针”。此针状若游丝,中者只觉如虫叮咬。若顺着血液游走一圈,必死。然而萧芷菱后再也没见此针现于江湖,就算是三年前青门被灭时也不见有人能使用。
明宸眼中有丝惋惜,道:“看来此人绝不简单。”
4、灯
弦迟拿着火折子正站在“月满兰庭”后院。她的脚边是一只未点燃的天灯。
“何必总是如此?”田妈一副仆人打扮站在一旁。
“我只是想让那些灵魂安息而已。”弦迟点燃了天灯。暖色的光在她脸上晃出无尽的伤感。
“就算那些灵魂到了天上,也是不会安息的。”田妈道,“他们死时一定心有遗愿和不甘,如何能够安息?”
弦迟眉头一皱,愣愣地注视着手中的天灯。
“我必须这么做,否则就是不忠不孝。”
弦迟松开手,天灯向着叵测的夜空飞去。田妈看见弦迟黑色的瞳孔亮得骇人,天灯在琉璃般的眼中落下的影子摇曳不停。
“你舍不得他?”
“是,哪里舍得……”弦迟笑了起来,仿佛春末的牡丹倾国倾城。倏地她神色一黯,问,“由得我么?”
5、探
“月满兰庭”后院的屋子门扉紧闭,屋中光线晦涩。
红罗帐里,香褥软榻。弦迟躺在明宸温热的怀中,只听他说:“青门事了,就回到阁中。我会派人接替你。”
弦迟笑了笑,纤细的手覆上明宸的胸膛,指尖刚触到那玄色的缎面就不禁轻颤,刚舒张开的手指又蜷缩起来,拽着那柔滑的衣襟。
“怎么?”
“担心罢了。那个躲在身边的青门后人……明宸,今日是七夕。”
“所以才来看你。”
明宸修长的手指拂过她凝脂般的肌肤,淡道:“红绸,你不知,我真正爱过的只有一人。”
他的气息附在她耳畔,留下潮湿的痕。
弦迟笑意妩媚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心念却是急转。她知道这个看似淡漠的男子实际上是躲在林间休息的虎豹,精明得很,也热烈得很。
“……可我会失去她。”
弦迟琢磨着明宸的话,看着他眼中难辨的情绪,展颜一笑。她抬起玉臂左手勾着他的项颈,右手解开他的衣服。她吻着他的耳,像是顽皮一般张口咬了下去。而后她调笑道:“也只有你,在这种时候还仿若无事。”
明宸不予理会,扣住她的手,从容不迫地将她未完的话含在自己口中。唇齿啃咬间,一朵朵红梅顺着项颈沿着锁骨怒放。她闭上眼,只觉得胸口憋屈,所有的感觉都已麻木,只有心越来越痛,稍一用力就会破碎。
良久,她睁开眼,却见明宸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收敛起来。
“怎、怎么了?”
“你不是个好猎人。”明宸说着,嘴角的线条又变得柔和。
弦迟心里一突,耐着不安笑问:“什么意思?”
明宸推开她起身系着衣带,道:“今夜可是七夕。”
“原来你只是来催妆的?”
明宸眼神暧昧,目光落在弦迟红梅遍布的锁骨上:“不是。但可惜你不算个好猎人。”
他转身向着屋外走去,弦迟握着被褥有种欲哭的冲动。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她听到他说,“让我看看你最美的样子。”
她闻言,眼泪难以自控地落上绣花枕,湿了金丝银线的鸳鸯。那泪珠冰冷无比,在细腻的脸颊冻出一道隐约的伤。
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么?
只是她不知,尽管他背对着她说话时声线依旧温柔,可脸色却已沉了下来。
仿若将至的夜。
6、上弦
弦迟走出屋子时天已完全黑了。一弯上弦月遥挂天边,在她朦胧的视线中就如那明灭的天灯。
她失神地盯着自己的左手,不自知地抽泣了一下。
“完成门主的遗愿就是这么难过的事么?别忘了你曾对他发过誓!”田妈的声音冷得让人心寒。
“我知道……”弦迟苦笑,“从我答应他进菱台阁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用‘菱思针’完成门主的遗愿。”
“当时你就基本掌握了‘菱思针’,可你却拖到现在,日久生情怪得了谁?”
“我原本只想做个耐心的猎人,哪里知……我早已是他的猎物。”弦迟说着,手不禁搭在锁骨处,耳鬓厮磨的场景像是又回到眼前。
远处隐约传来掌声与喝彩,弦迟硬着头皮向着后台而去,却觉得每一步都是那般艰难。她知道,只要那一曲舞毕,一切都会结束。
她敛着裙角一步一步走到台边,淡淡地扫了台下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静下心来。
他对她说,让我看看你最美的样子。
她最美的样子绝不是为了父亲的病投身青门时的矜持,亦不是菱台阁中对着他微笑时的妩媚。她最美的样子应是此时——霓裳如云,淡妆浓抹,将生命舞进一曲弦音中。
于是她舒了口气,和着丝竹细碎的前奏点着碎步来到台心。轻重、缓急、顿挫、符点,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拧、倾、圆、曲,没有一处能挑出瑕疵。她将心神融入整个舞曲,随着乐声的起伏,竭尽所能地展现出最美的舞。
倏地,乐声高亢起来,弦迟抽出一柄无锋之剑,踏着乐曲的节奏,在原本柔美的舞姿中融入气势逼人的剑舞。那绷直的身子、锐利的眼神,就仿佛是别样的她用着一柄不伤人的剑将满座看客引入另一番境地。
明宸坐在正中的席位,剑眉微耸盯着台上的女子,似乎那个女子在这一刻显得格外不同、莫测。他偏头去看露天坐席上黑缎般的夜空,那里一弯上弦月正无力地发着微光。
乐声在一记嘹亮的弦音上戛然而止,复又如冰下之泉般潺潺流泻而出。弦迟松弛下来的神情有些飘忽——这一曲就要到了尽头!
敛肩、掩臂、松膝、含颏、摆背、拧腰、倾胯……舞姿依旧动人,可她的心神却已紊乱。听着缨络的碎响在掌声与乐声中清晰无比,只觉得是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崩落,而眼前越来越模糊,连舞台顶上的房梁也晃得让人眩晕。弦迟提了一口气定住心神,只想着以最美的姿态完成这只舞,让他能看着她最美的样子死去。
她微笑着,裙摆在急速旋转中开出一朵飘渺难触的花,那无可挑剔的面容好似可望而不可及的花心。
四下的声音渐渐淡去,还未听到弦音落尽,眼前就已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7、灭
弦迟睁开眼,方知宾客早已散去,而自己却在一人怀中,和煦的内力正从后心缓缓注入。
——明明是决不愿逃离的温暖,此刻却让她心惊。
“你……”
“我怎么没死,是么?”明宸的笑冷若冰霜,他拥她在怀,眼中却没有一丝涟漪。
“不,不可能!”弦迟本能地去推眼前的人,却还是软软地倒在他臂弯,“明明那时……”
“明明那时已刺进了我的后颈,是么?”明宸摇摇头,叹道,“红绸,你太自信了。我说过,你不是个好猎人。”
弦迟眼中的惊讶一丝一缕地淡去:“原来如此,那么当时你就让‘菱思针’反入我体内了吧……”她笑,这样的结果最好,她尽了全力完成父亲和门主的嘱托,而他也没有死。
明宸看着她的笑,眸中神光凛冽起来:“‘七夕,月满兰庭,青门’,这个消息其实就是田妈让你送来给我的吧?红绸,你真当这里只是歌舞坊?”
“对弦迟来说……就是……”她终于能放下所有的包袱用最温柔澄澈的目光看他,哪怕他的眼里布满寒冰。现在的她就是弦迟,不是青门弟子,也不是红绸,只是一个自由的人。没有身不由己的无奈,江湖还是如她儿时那般遥远。
这样的感觉,多好。
明宸觉得怀中的温度有些凉,那微凉的体温破了他冰封的神色。弦迟可以看见他眼中浮现出的心疼。
她渐渐涣散的意识里听到他低叹:“不,这里不是歌舞坊,而是江湖……”
是的,江湖。无奈、决绝。有埋伏、有杀戮,有猎人和猎物间道不明的纷争。
而这一刻,她只觉得温暖,望着头顶虚幻模糊的天灯,终于释然而笑了。
2010年3月7日至8日